出版业并购洪流中的一个缩影
——浅谈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的并购“罗曼史”

·王芳卉·

在美国这块年轻喧嚣的土地上，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的足迹始于1817年。那时美国的第二次独立战争刚刚落幕，民族凝聚力空前，一批出版公司应运而生。九年后，与它并肩同行两个世纪的利特尔·布朗公司（Little，Brown and Company）成立了。斯克瑞伯纳出版社（Scribner）晚些来到，它创立于1846年，日后因出版海明威的作品闻名于世。而兰登书屋（Random House，Inc.）和西蒙舒斯特公司（Simon&Schuster，Inc.）成立于美国20世纪20年代的黄金年代，赶上出版业繁荣期的它们没有辜负时代的馈赠，一路前行至今日，成为美国最重要的出版商。

时间拉回1817年，詹姆斯·哈珀和约翰·哈珀（James Harper and John Harper）兄弟俩在纽约开了一家复印店，之后业务拓展到图书出版，1833年更名为哈珀兄弟出版公司（Harper&Brothers）。哈珀兄弟高歌猛进，出版了来自本土和大洋彼岸的马克·吐温、勃朗特姐妹、萨克雷、狄更斯等名家作品，一度成为19世纪美国最大的家族出版公司。同期，在大洋彼岸的英国苏格兰，长老会校长威廉·柯林斯（William Collins）于1819年创办了威廉·柯林斯出版社（William Collins，Sons），闯过重重困难，终于在1841年因印刷《圣经》大获成功，此后专门从事宗教图书、词典、地图和经典名著的出版。中国的“80后”“90后”想必很难忘记学生时代立在桌角的《柯林斯英汉词典》，而大名鼎鼎的阿加莎推理小说大多也是20世纪30年代起由柯林斯出版，并经久不衰。

这两家分属美国和英国的出版公司一定不会料到，时光流转一百七十年，它们分别于1987年和1989年被来自澳大利亚墨尔本农场的默多克（Rupert Murdoch），即日后的世界报业大亨所收购，合二为一成为默多克新闻集团（News Corporation）的全资子公司、全球性出版集团——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哈珀兄弟出版公司的火炬与威廉·柯林斯出版社的喷泉一同组成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水与火”的标志性logo，哈珀·柯林斯正式开启了它的新征程。

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诞生伊始，便马不停蹄地收购了英国的乔治·艾伦与昂温有限公司 ^[1] （George Allen&Unwin Ltd.），获得了J. R. R.托尔金全部作品在英国与加拿大的出版权，此后出版了大量托尔金的作品，图书设计精美、印刷精良，哈珀·柯林斯还邀请了包括艾伦·李、约翰·豪和泰德·纳史密斯在内的艺术家为托尔金的作品创作了多个版本的经典插图，这些作品对后来托尔金世界的影视化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托尔金作品的英语版本大多由哈珀·柯林斯出版，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和持久的影响力，不过此时托尔金作品在美国的出版权仍在霍顿·米夫林出版社（Houghton Mifflin Company）手上。

转眼来到1997年，哈珀·柯林斯经营情况不及预期。作为默多克新闻集团里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由于看不到明显的增长点，它即将面临被出售的命运。前总裁简·弗莱德曼（Jane Friedman）临危受命，创建了Harper Perennial Classics（哈珀经典）系列，并将当年火遍全球的电影《泰坦尼克号》配套图书印刷40万册。哈珀经典系列大获成功，把销售总收入提高了30%，挽救了哈珀·柯林斯在巨头新闻集团内部岌岌可危的地位 。

1999年2月，打了翻身仗士气高昂的哈珀·柯林斯出手收购了出版文学作品的Ecco出版社（The Ecco Press），紧接着一鼓作气收购了Hearst图书出版集团（Hearst Book Group），Hearst的子公司William Morrow和Avon出版社（Avon Books）成为哈珀·柯林斯旗下品牌。很快，哈珀·柯林斯又购入著名非洲文学出版社Amistad出版社。2014年，哈珀·柯林斯出手并购世界上最大的言情小说出版商禾林出版社（HarlequinEnterprises），一跃成为全球最大的英文出版集团之一，业务范围拓展到18个国家、17个语种，每年推出新书近10000种，囊括文学作品、经济管理、儿童图书、烹调健康、宗教图书等各类图书 。

正值哈珀·柯林斯走出困境、高速扩张之际，另一家大众图书出版商巨头走进了哈珀·柯林斯的视线——西蒙舒斯特。西蒙舒斯特创立于1924年，那正是美国出版业的黄金年代。两名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的毕业生理查德·西蒙和林肯·舒斯特（Richard L.Simon and M. Lincoln Schuster）抓住商机，从填字书起家，一炮打响市场，并发起平装书革命，推动图书出版从精英走向了大众。两位创始人去世后，派拉蒙的前身Gulf&Western集团于1975年收购了西蒙舒斯特，开启了西蒙舒斯特并购扩张的进程。就在默多克新闻集团并购哈珀兄弟出版公司与威廉·柯林斯出版社的五年后，同是传媒巨头的维亚康姆集团（Viacom）于1994年收购派拉蒙，将西蒙舒斯特纳入了自己的版图。

2006年，维亚康姆集团因广播业务不佳，拆分为维亚康姆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两家独立上市公司，西蒙舒斯特和Showtime有线电视网一同归属CBS。紧随其后的2008年经济危机将西蒙舒斯特拖入了增长乏力的泥潭，让西蒙舒斯特在CBS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这一年，卡洛琳·雷迪（Carolyn Reidy）这名女将和哈珀·柯林斯的前总裁简·弗莱德曼一样临危上阵，力争扭转增长衰退的困境，同时努力改善与CBS的关系 。虽说西蒙舒斯特和哈珀·柯林斯同为大众图书出版巨头，但其利润只占两者母公司总收入的一小部分，约为6%~7% 。两者作为出版公司，在体量如航母般的传媒母公司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知这是否让两家出版公司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为了重赢母公司的垂青，西蒙舒斯特做了大量努力，还为CBS的Showtime提供内容来源，如2013年上线的斯蒂芬·金小说改编的美剧《穹顶之下》，就是西蒙舒斯特的手笔。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哈珀·柯林斯母公司新闻集团于2012年抛出橄榄枝，提出有意收购CBS旗下的西蒙舒斯特，开始并购谈判的初级阶段。而就在谈判的一个月前，同在黄金时代创社的兰登书屋与企鹅出版集团宣布合并为企鹅兰登书屋，这在出版界无疑是爆炸性新闻。面对企鹅和兰登合而为一的局势，倘若哈珀·柯林斯能顺利联手西蒙舒斯特，两者合并将成为美国仅次于企鹅兰登书屋的第二大书商，拥有18%~20%的市场份额 。比照2017—2020年全球五大大众出版商的年收入总额（见图1），可以直观地看到，两者联手将会改变大众出版市场的布局。

对二者合并后的前景，不知西蒙舒斯特是否有过怦然心动的时刻。其传奇掌门人卡洛琳·雷迪在此间剧烈变化的市场中仍保持了团队稳定并实现了利润的增长，这无疑鼓舞了西蒙舒斯特的士气，延迟了CBS出售西蒙舒斯特的决定。笔者偶然留意到，CBS旗下Showtime于2016年上线的美剧《亿万》中，主演Damian Lewis走过片场，留给观众的是屏幕中的哈珀·柯林斯新书发布会，显著的新书海报正是哈珀·柯林斯2016年出版的新书 The Art of Memoir ^[2] 。把这一插曲归结为漫不经心的偶然当然没有问题，然而在以盈利为主要目的的广播影视剧中出现一本书，笔者仍倾向于将它归结为“奇妙的联结”，可见这个时期哈珀·柯林斯与CBS貌似处于游离与暧昧之间。

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在卡洛琳·雷迪2020年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戛然而止了。2020年5月，CBS正式宣布有意出售西蒙舒斯特。除了哈珀·柯林斯母公司新闻集团，企鹅兰登和法国媒体巨头维旺迪（Vivendi）也闻讯而来参与竞标，最终，企鹅兰登豪掷21.75亿美元（约合130亿人民币）将西蒙舒斯特收入囊中，再次巩固了企鹅兰登大众图书业界霸主的地位。对此，新闻集团首席执行官罗伯特·汤姆森（Robert Thomson）批评说这笔交易“违反市场逻辑”，然而于事无补，一切已尘埃落定。哈珀·柯林斯与西蒙舒斯特同为媒介巨头的旗下子公司，为保住自身在母公司内尴尬的存在感苦心经营，可谓互为镜像，这段可能牵手的缘分还是就此散失了。

虽然这场旷日持久的“芳心暗许”以失败告终，但哈珀·柯林斯当然不会就此止步，也许也无法止步。2021年3月，哈珀·柯林斯收购了霍顿·米夫林·哈考特图书与传媒（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至此，哈珀·柯林斯终于一扫三十年前收购乔治·艾伦与昂温后，托尔金作品在美国的出版权仍在霍顿·米夫林手上的遗憾。有分析人员预测，在未来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大众出版行业很可能只剩下两家出版公司——企鹅兰登书屋和哈珀·柯林斯。出版咨询公司负责人迈克·沙兹金（Mike Shaztkin）说：“它们（企鹅兰登与哈珀·柯林斯）在抢夺‘大书’（Big Books）方面的竞争将愈演愈烈，因为只有它们负担得起。”

回看开头提到的最早的几家美国出版社，利特尔·布朗由时代公司（Time Inc.）收购，多次辗转后并入阿歇特美国；斯克瑞伯纳出版社早已被西蒙舒斯特收入囊中；而兰登书屋被贝塔斯曼收购后与企鹅合并，在与哈珀·柯林斯的角逐中赢得了西蒙舒斯特。两百年前如涓涓细流般的家族出版作坊带着历史的温度和尘埃，在时间和资本的洪流中随波翻滚而下，哈珀·柯林斯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西蒙舒斯特的前总裁卡罗琳·雷迪曾对员工写道，“我们是一家伟大的出版社，也是世界上最知名的出版品牌之一，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遗产和无限光明的未来” ，这无疑让闻者振奋和缅怀。然而如哈珀·柯林斯CEO布里安·莫雷（Brian Murray）接受采访时提及的：“在出版业，我们要经历很多风险。这常常是很艰难的抉择。我们必须每年都产生新的收入。” 出版这个古旧而弥新的行业和任何行业一样，有着对利润和增长的渴求。生存和发展总是第一位的，这根本无可厚非，而出版社如何在书香的温度与资本的加持下穿越时光坚定前行，我们摸索着，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

[1] 史坦利·昂温（Stanley Unwin）爵士于1914年接管了陷入财务困境的乔治·艾伦出版社，并将其更名为“乔治·艾伦与昂温”。1936年，托尔金将《霍比特人》稿件交给乔治·艾伦与昂温，史坦利·昂温时年10岁的儿子雷纳·昂温（Rayner Unwin）成为《霍比特人》的第一位读者。雷纳说这本书“不需要插图也能成为一本杰作”，这促使史坦利·昂温在1937年9月出版《霍比特人》，并建议托尔金再写一部续集。1954年，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魔戒》首部《护戒使者》。子承父业成为出版商的雷纳·昂温和作者托尔金缔结了终身友谊，这成为出版界的一段佳话，在笔者看来，这段友谊承载着出版业彼时特有的温情。雷纳·昂温在回忆录 George Allen and Unwin ： A Remembrancer （1999）中追忆，托尔金信中说，他们的友谊如同刚铎与洛汗之谊，而托老自己永不违背“埃奥尔之誓”，“我会继续依赖和感谢你白城的智慧和恩惠”。1985年雷纳·昂温卸任乔治·艾伦与昂温总裁，几年后，乔治·艾伦与昂温被哈珀·柯林斯收购。

[2] 哈珀·柯林斯出版的 The Artof Memoir 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引进中国出版，中文书名为《自我与面具：回忆录写作的艺术》。 MDPInmBrjfHMSB1NLMHap6rkhP0/csteL8T+wCuZbXbtRZ31FAHGCv4TYmqrX7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