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思考巴黎和会前后北京政府种种对外举措时,是否可将北京政府本身视为一个完整的决策体?1919年初的中国局势,不但南北分立,各种势力割据一方,连对外代表中国政权的北京政府,也没有一个绝对的决策中心,而是各种派系力量混杂而成。先前几次由段祺瑞组阁的北京政府,或许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具有完整决策中枢的政府,
因段祺瑞控有军、政大权,政府决策较具完整和一致性。
巴黎和会期间的北洋政府情况便有所不同。徐世昌已就任大总统,内阁亦由其亲信钱能训领导,
徐世昌名义上主导着政府外交决策。段祺瑞一派虽在军事、国会等方面握有绝对优势,
但无法直接控制政府对外政策,因名不正则言不顺,段祺瑞似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涉政府决策,更何况还有个在北洋系里辈份甚高的徐世昌大总统在主持政府。然而从另一角度思考,徐世昌、钱能训领导的政府也不是完全自主,因为在北京政府内部,除受限于前任大总统冯国璋、直隶督军曹锟为首的“直系”势力外,相当程度上仍受段祺瑞一派的掣肘。段祺瑞虽是国防军督办,但对北京政局还是有非常大的影响力。简言之,北京政局名义上虽由徐世昌、钱能训领导的政府主持,但在重大决策上不免受到直系与段系(皖系、安福系)的牵制。
由于上述情况,北京政府在对外举措上,是诡谲多变的。北京政府背后的实力派是段祺瑞一派与直系军人,徐世昌虽能主导外交决策,但是却无法不顾忌段系,更不可能轻忽段系背后、近在咫尺的强国日本。外交是内政的延长,这样的政治背景岂能不造成某种程度的外交摇摆?处于恶劣政治环境下,徐世昌该如何走出较自主的道路呢?
徐世昌在北洋系中,辈分高于段祺瑞,
但是却无军事实力。此外,就对内、对外的立场而言:对内,段主战,徐主和;对外,段主“亲日”,徐则较亲美。两人在对内、对外主张上的迥然互异,除彼此政治理念不同外,极有可能是徐世昌想摆脱段系控制的企图。
徐世昌在实力上虽无法与段祺瑞相较,但名义上他是大总统、全国最高首领,徐世昌凭借这一点与段祺瑞一派相抗衡。此外“当时人民厌恶内战,痛恨军阀”,徐世昌“为了迎合人民的心理,标榜自己是文治派,以区别于北洋军阀”。
徐世昌从对内、对外两方面着手,以抗衡段氏。他除利用大总统身份取得巴黎和会的外交主导权外,亦试图促成上海南北和平会议的召开,“一方面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声誉,另外一方面是希图藉此摆脱各军阀的挟制”。
如巴黎和会与上海和平会议均能获致成功,徐的总统声望与实际影响力必然大振,成为全中国真正的总统。段祺瑞虽是实力派,但对内主武力统一、对外主张“亲日”的态度,却久为国内公众舆论所诟病。徐世昌如能适时利用此点,即可博取舆论支持。所以徐世昌反击段祺瑞一派的策略为,对内倡言主和,对外暗联英美以“反日”,不但能提高国内声望,更可藉此鼓动舆论支持,抵制段的势力。
巴黎和会召开前,徐世昌接受“研究系”梁启超、林长民等人建议,在总统府之下,筹组一个为应付战后和会的跨部会外交委员会,
其用意在希望由总统府领导中国的和会外交决策。中国外交决策权的重大转变,可由下列事件得到证实:段氏组阁期间,“对日”重要外交交涉均由段氏亲信掌控,但何以到了巴黎和会,中国派出的和谈代表却无一是段氏亲信或“亲日”派外交家?相反地,立场较为亲英、美的“英美系”外交家
[1]
却掌握着中国代表团的主导权,造就影响后世深远的山东问题。中国全权代表的人选问题,虽是由外交总长兼代表团首席代表陆征祥决定,但若无大总统徐世昌的暗中指示与支持,素来意志软弱又无明显外交立场的陆征祥,岂又会干冒大不讳,将当权段系的“亲日”人马摒除于全权代表人选之外,而尽挑亲英美系外交家?
这样的决定,在某种程度而言,几乎在拆段系一派的台,但考诸陆征祥以往作为,似乎不太可能主动地进行这种举措。在陆征祥外交人事决策权背后,极有可能是徐世昌在陆征祥出国前,已有所交代。
从另一方面思考,假如段祺瑞在当时能控制政府外交决策,又岂会不派自己的亲信为和会代表,以便为之前的外交政策作护航工作?
果真如此,即中国代表团是由段氏“亲日”派外交家所掌握,势必将是另一种局面。是故,段祺瑞虽是北京政府背后最有权势之人,势力遍及北洋政局,但在巴黎和会外交决策上,段氏并不能完全控制,而是由徐世昌握有较具关键性的主导权。
[2]
为进一步强固中国的和会外交决策权,并无实权的徐世昌,不能不援引舆论力量的支持,这便是“反日”舆论!
中国仇日民族情绪的滋长,“二十一条”交涉是一个关键点。袁世凯政府当时基于政治动机,试图激起世界舆论,以为“对日”谈判后盾,乃将交涉内容,透过新闻媒体传诸大众。
此事件产生极大影响:透过新闻媒体对“二十一条”交涉的报导,激起国内舆论,唤醒公众对国家、民族大事的关心,开启日后民族舆论预闻国事之势。中国公众舆论界“仇日”情绪,在此时扎下根基。
“反日”舆论随着报纸媒体的发展,日趋显著。由报纸带起的公众舆论,愈来愈关心国家大事,民族主义也渐趋强烈,这归功于随后段祺瑞政府施行的“亲日”政策,许多尽是丧权辱国之举,经由报纸媒体揭露,形成公众舆论的愤慨,渐渐演变为“仇日”的,或至少是“疑日”的民族情绪。这种“仇日”或“疑日”公众舆论,使得徐世昌有活动的空间:虽然在表面上,他不能与段系有所对立,但实际上,徐可以适度运用舆论来支持自己,同时打击段系。在选派和会代表时,徐世昌之所以钟情于亲英美系外交家,一来在取得外交人事决定权,二来避免同段系落入同一情境,惹来“亲日”之嫌。
因明白舆论力量之所在,徐世昌就任总统后,即特别重视与舆论界的互动,除邀请上海报界的重要人物史量才、狄楚卿、余毅民、孙叔子、张春帆等五人前来北京参与茶话会、联络感情外,
更在总统府设立“新闻记者处”:
东海就任以来,对新闻记者异常注意。前者邀请京沪报界诸代表谭话,以表示尊重舆论之诚意。现闻府中特设接待新闻记者之机关……除军事外交秘密事件外,所有时政之施行、各事实均可提交各报随时刊布,俾国民晓然政府举措之真相,其无隔阂之弊。
徐世昌在总统府内创设新闻记者处,不但可博取尊重舆论、下通民意美名,必要时亦可挟舆论以为己身之用,此即徐世昌“对新闻记者异常注意”的用心所在。有趣的是,徐世昌在总统府所设立的“新闻记者处”,似乎与1917年威尔逊设立的“公共新闻委员会”有异曲同工之妙。上文中“所有时政之施行、各事实均可提交各报随时刊布,俾国民晓然政府举措之真相,其无隔阂之弊”即与美国公共新闻委员会的“公开”功能相仿佛。
同时他也在府内设立“晚晴簃诗社”,召集名人饮酒赋诗,又设“画学研究会”,研究图画。创立这些会、社的用意,除个人兴趣外,也可藉之标榜其“文治派”总统的形象,以示与军阀的不同,“迎合人民的心理”。
就这点来说,徐世昌相当懂得迎合大众心理,透过优络新闻记者、创立诗画社的手段,替自己塑造正面的舆论形象。此外,基于运用舆论力量的同一考虑,徐世昌亦结合在公众舆论界素有影响力,却与段祺瑞一派如同水火的“研究系”,其动机或许便是“拉拢各党派的势力以增加他的势力”。
在与段祺瑞一派因“大借款”风波决裂后,在政治军事上毫无实力的“研究系”,似乎只能寄望将来,经由办报纸、鼓动舆论的方式,取得活动空间,继续抗衡段祺瑞的当权派。1918年底,欧战即将告终,美、英、法等国为首的协约国获得最后胜利,世界一片和平之声,可望在威尔逊十四项和平建议主导下,迎接新局面的到来。中国在徐世昌出任大总统后,钱能训为首的新内阁随之成立,力主对内和平。这些因素使得段祺瑞一派退居幕后,在上述情况下,曾遭段氏一派大力打压而蛰伏一段时间的“研究系”,又有了活动的空间,此即再办新报,以《晨报》代替之前因“大借款”风波而为段氏所查封的《晨钟报》,重新在北京舆论界立足。
[1] 中国的“英美系”外交家(Anglo-American Group),包括施肇基、王正廷、颜惠庆、顾维钧等。据朱宝缙(Chu Pao-chin)的分析,所谓的英美系外交家有以下的特征:1.出生于中国东南沿海省分,且为发达的商人之子;2.在早期受教育过程中,曾受过几年的传统教育;3.曾经在中国的基督教会学校就学过;4.在美国受进一步的教育;5.起初担任过英(美)专家、秘书或教师的工作;6.先后在北洋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服务过等等,详见Chu Pao-chin, “V.K.Wellington Koo: The Diploamcy of Nationalism”, Richard Dean Burns and Edward M.Bennett ed., Diplomats in Crisis: United States-Chinese-Japanese relations 1919-1941 (Santa Barbara: ABC-Clio Books, 1974),pp.125-126.
[2] 1919年1月底,由于中、日两国代表在巴黎和会就山东问题产生的激烈辩论,于是2月初在北京引发日本驻华公使小幡酉吉恫吓事件。事件发生后不久,当时的代理外交总长陈箓便曾亲口对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表示“日本公使的要求明天将由总统与总理接手”,换言之,中国“对日”重要的外交决策权是控在徐世昌手上。见“Form P.S.Reinsch to Frank Lyon Polk”, Feb.3, 1919, PWW vol.54, pp.474-476.以及本书第四章第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