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9年己亥冬到2020年庚子春,我对书法“美育”忽然有了极大的关注。过去在大学执教,对高等书法教育有着执着的投入,关注的是前所未有的时代新命题:“高等书法教育教学体系”和“书法学学科建设”。它们在整个书法领域中,属于上层建筑和顶层设计的内容。于是,《书法教育学》《书法美学》《大学书法专业教学法》《大学书法创作教程》《书法学概论》,以及有六百万字体量的《大学书法教材集成》十五种,《书法学》上下册一百二十万言,还有《大学书法艺术形式与技巧的专业训练系统》《大学中国画艺术形式与技巧的专业训练系统》《大学篆刻艺术形式与技巧的专业训练系统》的书、画、印三位一体的配套,都代表了我当时对书法作为艺术(而不是写字),寻找与建立自身体格的“本体”立场所表现出的那种无可救药的痴迷。既然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三位尊师提携我,有机会到杭州入学,就读史无前例的“书法研究生”第一个班,而且有五位同学,我想这辈子是应该做出一些什么来,切不可辜负这百年不遇的人生际遇。
在中国美术学院的二十年执教生涯里,我主要致力于本科专业以上的高等教育研究和学科体系建设。到浙江大学执教的二十年,我致力于博士、硕士研究生教学,并开始将研究触角拓展开去,尽量面向社会,比如关于综合性大学艺术专业“先学后术”的办学理念问题,比如大学公共课、通识课审美教育的学科意识和体系架构问题;更有机会通过出席、参与、主持中国书法家协会各种展赛、研讨会评审的机缘,对社会上的书法实践形态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我不但将个展取名为“意义追寻”“社会责任”,还启动了书法教师“蒲公英”公益培训项目,面向中小学“书法进课堂”而身体力行地推动之。
“蒲公英”项目遇到的第一个挑战,就是“教什么”。
教“写字”,练毛笔字,是最普遍、最常见的做法。既然是面向中小学生,有学文化的要求,练毛笔字当然是需要的。但过去已有的需要却不能代替今天和日后的需要。在互联网时代、语音视频时代和人工智能时代,练字的急迫性和重要性急剧下降。于是八年前的我,当时就萌发了一个念头:能不能借助“蒲公英”这样一个平台,创造出一种不以“练毛笔字”(即学文化、语文识读写)为唯一的新格局;不再局限于学文化,更让它落脚到学艺术上来,从而使中小学的书法课能与音乐课、美术课、舞蹈课并列,形成一种新立场?在中小学的学生成长过程中,本来就有“德智体美”的四大教育目标设定,那么,书法课的归属是什么?它是否应该属于“美育课”而不是“智育课”?
于是,就有了我们在组织编写小学三至六年级《书法课》教学课本时特别强调的“审美居先”而不是技能居先的清晰立场和明确号召。我们的目的,是要通过美育的方式,让小学生打心眼儿里爱上书法,而不再视它是被逼无奈、成为沉重的“应试”式的课业负担。它不再是通过“说教”来要求孩子们必须勤学苦练,以及模仿古代流传至今的笔冢墨池、铁杵磨针等故事,而是出于喜欢和兴趣而自觉自愿地投入。加之,在今天电脑、手机、键盘、语音的时代,过去我们认为不写一手好字就是没文化的固定观念早已不再成立。有学问、有修养、有文化,但字未必写得好,已成为社会常态。身处前所未有的信息网络社会,这种写好字的必要性已经被严重削弱。但如果从美育出发,从浩瀚博大、美不胜收的古代经典入手,诱发出中小学生生动有趣的审美需求,进而引导他们兴趣盎然地日日临池不倦,通过书法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审美情趣和品位格调,同时也必将因汉字学习而对中国传统文化学习大有助益。当然,与原有语文课立场上的识读写的“写字”,即练毛笔字的旧有观念模式相比,我们主张的“审美居先”和它的一系列展开内容,是具有革命性、前瞻性的新视角、新选择;此外,它还是因应信息互联网时代,与时俱进,并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守正创新之举。
在“蒲公英”计划实施七年之际,我们又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新的时代机遇,这就是在全国有序开展的“新时代文明实践”。面向社会、面向基层社区乡村的文明普及传播,需要有很多可以落地的项目。“蒲公英”有幸被选中,成为众多项目中的“首选”,而且也是第一个艺术项目。据说当时讨论有此一说:文明是个大概念,道德风尚、救死扶伤、敬老爱幼、纾困济贫、孤寡救助、孝悌忠信、移风易俗、各种社会志愿服务等等都是文明中事;艺术本来也排不上号,更何况艺术中还有文学、影视、音乐、舞蹈、戏剧、美术,书法只是写字,叨陪末座,更排不上号。但我问起这次我们书法“蒲公英”为什么能捷足先登,答曰:正因为它是艺术,但不仅仅是艺术,它的背后还有强大的汉字文化和汉字背后更浩瀚博大的华夏文明和纵贯几千年的历史;这样的艺术加文化的优势,其他艺术未必有。于是,“蒲公英”就被看好且选中了。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乡镇、街道、社区、农村的学习者,并不需要像小孩子那样从语文“识读写”开始。只要不是文盲,讲话、阅读本来都不是问题,书写也不是问题,只有写得好不好,而没有会不会写的差别。用小学生课堂识字、读字、习字的思维套路,套用在“新时代文明实践”的基层文明推广上,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但如果不用这套几百年以来一以贯之的仿书、描红、习字的传统旧方法,又有什么其他方法呢?
前述中小学生学习书法的“美育”课定位,其实更适合对应于“新时代文明实践”社会基层文化建设的成年人群体。他们不是文盲,不是一张白纸,不是零起点,不需要通过写字来达到“学文化”的目的。这些他们原本都有,既然汉字人人会写(而且互联网时代也未必都需要写),那缺的就不是一般技能,而是对汉字书法作为艺术美的热爱和体验领悟能力。换言之,“学文化”的阶段早已过去,当务之急是学习“美”——汉字之美;它上接文明、文化、文史,又是以审美而不是功用的方式沉浸在我们的日常起居和生活趣味中,帮助我们每一个人增加学习的成就感和体现自己聪明才智的幸福感。
正是“新时代文明实践”帮助我们更坚定地选择了“审美居先”而不是文化技能居先的大胆改革,它是鼓励中小学生超越于“习字”“写字”学文化的更重要的“美育”;它更是每一个社会人,无论男女老少、士农工商,都可以选择通过学习艺术滋养生活的“美育”;由它得出的书法艺术在初级入门阶段的定位、定性结论,已经成为我们在新时代书法基础教育中明确认定的一个成功的出发点。
此外,既在中小学课堂提倡“美育”思维,又在社会基层“新时代文明实践”中以成年人学习汉字书法而定位于“美育”,双管齐下,它与我们在四十年前精心构筑起来的以美的创造为引领和以书法美学为主导的大学书法专业教育体系之艺术性质和学科归属,在逻辑上是一脉相承的。
轮廓清晰明确的书法“美育”研究,从概念定位到学科定位,自古以来还没有过。因此,这是一个极具原创性的学术探险工作。我深深体会到它的艰难性,所以不敢有丝毫怠忽。
本书取名为《书法美育的思想启蒙》,首先定位为“思想”而不是针对实技,这是基于书法学习自古以来就是从写字实技开始,这样的认识统辖了我们几千年,根深蒂固,信奉者众,断难轻易改变。如果不是清末民国百年以来书法被迫退出实用舞台,成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又进入展厅时代,又正逢互联网、键盘和信息社会快速降临,我们妄想改变“书法”等于“写字”的旧有认知方式,几乎不会有任何胜算。即使已经有了上述这些客观环境的改变,若要改造我们的顽固思维习惯去适应新的时代要求,哪怕稍微改换一下作为思想范畴的认知惯性,也还是一件“失足极易”而“前行极难”的命运攸关的大事。但对于将毕生奉献给书法事业的我们而言,不率先接受这样的时代挑战,不能克服艰难险阻孜孜寻求真理,那就不足以称为合格的专业人士。而且之所以会特别指明它是“启蒙”,乃是因为入门初阶学“写字”早已是老生常谈,而书法的高等专业教育建设也已有几十年历史,它们都不是刚刚起始的启蒙。唯有这个书法“美育”则是从头开始——书法美存在了几千年,写字更是从有华夏文明以来即有之;但“书法美育”完整概念的确立与科研命题的确立,却从未有人真正关注过,所以我们才认定它是“启蒙”。
——哦!我们要做的工作,原来还是“启蒙”的工作。
于是,认真考虑再三,我选了几个不同的角度,进行立体论证。首先是研究论述,为本书之“上编”,是全书的主体部分:
一、认知方式
《书法“美育”说》首先是提出问题,并从认知和体验还有观念建设的角度切入。先讨论书法与写字之关系在三个层次上的表现,文化技能学习、专业艺术学习、公众审美学习三者之不同,最后提出书法审美之“美育”标准。
二、学科分级
《书法“美育”的学科界说》是以“美育”在书法艺术中的应用形态,分层次分类型进行展开,探讨汉字审美与书法审美之不同,探究美感的培养(个人)、美学的构建(学理)、美育的推广(社会)三者的不同指向。
三、强调“艺术”基础
《书法“美育”——重建书法的艺术基础》首先质问“书法基础”是什么?重在论证和梳理民国时期、新中国成立以后、改革开放四十年这百年之间“写字观”与“书法观”的互为消长,并指出今天书法的基础是审美,即“艺术基础”,而不只是写字,即应用基础和文化技能基础。
四、古代经典是根本
《书法“美育”之经典实践——书法美的布道者》则指出:书法的艺术基础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必须依托古代经典名碑法帖的全部历史内容来展开。在超越“写字”基础之上,据以提出双重的角色目标:强调在“美育”的立场上,面对经典名碑法帖,要争取做一个好的书法家,更要争取做一个好的书法解说者和鉴赏家。
五、审美统领“技”·“识”
《书法“美育”的技能·知识·审美居先——书法艺术的基础观念塑型》重在“基础观念”的“塑型”。必须先从“美感”的重要性出发,据以为书法美育的立身之本,再具体论证书法“技能”的含义和书法“知识”的含义,它们本不属于基础观念,但在过去都被误认为是;最后落实到审美,强调要“审美居先”,认定这才是“基础观念”的落脚点。
六、技术技法辨正
《书法“美育”与技法新思维——“美感”统辖下的技巧意识与技法观》《书法“美育”之两大基础议题——“技法论”与“书体论”》则提取出长期被混淆和误解的“技法”进行审视及检验。是为字而写,还是为艺术美而写?从微观的技法开始,还是从宏观的认识书法美开始?是技法“塑形”美,还是美主导技法?最后讨论“反惯性书写”新观念在书法“美育”和美的创造中的特殊价值。
七、具体的教学课程展开
《〈书法课〉诞生记·代序——关于书法学习启蒙和入门阶段相关问题的学理研究》是一个上述各种原理原则在教材编排和实际课程展开时的应用形态。它的宗旨是“审美居先”,它的学科定位是“建立在汉字文化基础之上的艺术审美”。
为了使倡导书法“美育”不致沦为个人化的信口开河、想入非非,或自说自话、自娱自乐,除了上举八篇代表各角度、各层面学理论证成果的长篇论文之外,为了表明我们今天提倡书法“美育”其实已经拥有非常完整的顶层设计条件,并显示出它背后还有一个更强有力的专业学术支撑,我特别设了一个“下编”,它包含了两个板块的内容:
一、最高端的“美学”学科系列研究(以《书法美学》三种与《书法学》两种为标志的学术著作群)。
二、最初级的“美感”体验分析的获得方法(以《书法美育》及《书法课》教材“8+8”册为主体)。
一是自上而下,一是自下而上,双向对应;作为支撑性的学理内容,为了方便收一览之效,我特别把列举的学术研究著作六种和基础实践课本一种,除原始文本篇幅太浩大故而不赘之外,简要列出每一种的序、再版序、新刊前言和目录、后记,而且标明每一著述成稿面世的时间、出版社、出版年月、不同版次等记录,以清眉目,以明来源,能够取来作为我们今天倡导书法“美育”已经拥有四十年辛勤耕耘的丰沃思想土壤和新观念生长缘由的充实证据。
这些材料更足以表明,书法“美育”在今天的提出,其实是一个已经孕育了四十年,而且还在不断积聚能量、不断形成裂变的重大科研事实;是一个在当代书法思想史观念史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更是一个体现出我们在推进、传播、提升书法艺术发展之当下,或许已经获得了“行于其所当行,止于其不可不止”(苏东坡语)的曾经梦寐以求的超凡境界。
我愿意相信:书法“美育”,因其在专业上的坚定本位立场和面向全社会、文化全覆盖的巨大能量,一定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相对于古代三千年历史的最重要的文化建设成果之一。
2021年4月16日
于浙江大学西溪校区中国书画文物与科技鉴定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