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究,仅仅天马行空不行。既然是研究,总也要尽量落实一点。落实并不难,更没有什么神秘的。我们通常提出一个问题,总要使这个问题能够成立,然后再想办法去解决它,这就是落实的第一步。问题不成立,就谈不到解决的办法,看书很多,也只限于天马行空。比如,杜车别先生要使明朝“税收太低”这个问题能够成立,首先就要确定对谁“太低”。如何平均赋税,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大问题。明朝的诸王、外戚、宦官、勋臣和官僚地主,占有大量土地,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投献”。投献的问题,与明朝的历史相始终,而且愈演愈烈。其原因,就是小民百姓要托庇于那些身份性地主,以逃避国家的赋税和徭役。明末,在一些地方,甚至州县的丞佐、胥吏和生员,都接受投献。投献的情况越严重,赋税和徭役的转嫁也越严重。所以,说明朝“税收太低”,仅仅在这一点上,就是个不能成立的问题,更不要说去解决它了。何况明朝的私租剥削一般都是五五开,此亦足见国家的赋税和徭役加起来,税率要高于百分之五十。还有一个问题,即税率不过百分之十,或者更低,也未必就能说是“税收太低”。因为,我们通常所说的百分之五十的剥削率,是指总产出的百分之五十,而不是除去投入之后的百分之五十。如果除去投入,即便是总产出的百分之十,也是一个相当高的税率了。对这些问题如果都不加以考虑,就来谈明朝的失败与税收太低的关系问题,恐怕是不得要领的。此外,杜车别先生还谈到明朝“商税过低”的问题。其实,元明清(太平天囯之前)三代,商税一般都在百分之五以下。明初商税,仅仅“三十取一”。商税低的原因,就是要通商。而通商的目的,与国家实行的货币财政有关,亦即与农业赋税征收货币有关。远的不说,尽管明朝曾一度要以实物和力役作为国家财政的基础,然而仅数年之后,就不得不部分地将赋税和徭役折收货币。折收货币,没有通商不行,通商不充分也不行,减轻商税是促进通商的最方便法门。
杜车别先生还认为,是明亡清兴,导致了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不能成长。换句话说,如果明朝不为清朝所取代,中国历史又是另一番景象。我无法批评他的这一观点。因为,历史的事实,是清朝取代了明朝。对没有发生的事情所可能导致的结果作理论上的推导,既不能用已发生的事实来推翻,更不能用想象中并未发生的事实来推翻。但我要说的是,明朝的问题很多,清朝未必事事不如明朝。我们都知道,由于钱重物轻,南宋、金、元都大量发行纸钞,而且最终总是滥发;与此同时,则是币(铜钱)质的恶劣和币制的紊乱,以及白银逐渐成为市场交易的硬通货。照理说,明朝继起之后,是应该整顿币制的。但是,它不仅没有下决心整顿币制,反而是继续推行纸钞,还禁用金银,甚至几次禁用铜钱。嘉靖之前,明朝对银矿的开采,总体上是禁止的。只不过为了避免与盗矿者发生武力冲突,明朝也时而允许开采银矿。但每每开禁之后,或因矿徒聚众械斗,或因矿徒武力反抗官吏勒索,总是不得不重行禁令。直到嘉靖六年(1527),明朝才开始着手整顿币制。整顿的手段,是大铸嘉靖钱和补铸历代钱。但是,这些钱一进入流通,又被改铸成质次量轻的劣币,并不能改变币质恶劣、币制紊乱的现状。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朝不得不一切以白银为准,以至于一切征银。黄宗羲说,当时的情况是“赋税市易,银乃单行……使百务并于一途,则银力竭”(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田制》),结果是银贵物贱,以至于物价不抵所值的十分之一。而相比之下,清朝的货币制度却比明朝要好些。清朝只在顺治时,为解决财政匮乏,发行过少量纸钞,但很快就废止了。接下来,清朝则致力于整顿币制,银铜各不偏废,尽可能地平衡铜钱和白银的比价,使流通中的金属货币保持充足;既避免了钱(铜钱)重物贱,也避免了银贵物贱,使清朝的物价能够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保持在相对稳定而合理的水平上。即此一点,我们恐怕就未必能说清朝灭亡了明朝,其实不利于资本主义萌芽的成长。
明朝的问题很多。明太祖把蒙古人赶回了大草原;为了抵御蒙古对明朝北部边境的袭扰,在今天的蒙古和辽宁境内,设立了东胜、开平和大宁三卫。后来,明成祖把大宁卫让给了蒙古兀良哈部落,以奖励兀良哈骑兵在“靖难”中所立下的战功。明成祖还因为东胜卫孤远,把它也内迁了。结果造成开平卫在兀良哈的压力下,因孤立无援而不得不内迁。这样一来,保卫北京的蓟州、宣府和大同三个军事重镇都直接处于蒙古骑兵的压力之下。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大同守军被瓦剌击败,即“震动京师”。后来的“土木之变”,明朝败于蒙古,虽然可以归咎于宦官专权,但与明成祖撤大宁卫而让兀良哈入据大宁也脱不了干系。东胜卫的内迁,也是一大败笔。蒙古鞑靼部后来入据河套,并以河套为基地,攻击明朝北部各军事重镇,即与此有很大关系。黄宗羲说,明朝迁都北京后,经常考虑的是“失天下”,而不是“治天下”,就是由于北京所处的军事形势。黄宗羲还说,迁都北京之后,因为各种物资的“京运”,使明朝的社会经济和国家财政都受到了恶劣的影响,即所谓“江南之民命竭于输挽,大府之金钱縻于河道”(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建都》)。我们且不说明朝应不应该迁都北京,凡事本就不应一概而论。但是,就这些已存在的问题而言,对明朝已是极为不利。
还有明朝政治制度超前发展的问题。其实,明朝最坏的东西,就是皇帝制度本身。这个制度,使皇帝通过司礼监和内阁,控制着整个官僚系统;它的本质是宫廷政治,而不是我们历来所说的“朝政”。在这样的宫廷政治中,宦官再专权,也不过是皇帝的家奴;阁臣再专权,也不过是皇帝的家臣。所以,宦官专不专权,其实并不重要。宦官专权,并不是宦官本身的问题,而是明朝皇权的问题。正德一朝,宦官干了许多坏事。正德皇帝死前叫司礼监转告皇太后,说国家的事很重要,要与内阁大学士共同商量;过去的事责任都在自己,与宦官并没有什么关系。武宗无后,皇位没有既定的继承人,宦官一时也找不到主子。武宗知道自己若不预先向皇太后求情,他的这些宫奴是凶多吉少。可见,明朝宦官专权的问题,其实不在宦官而在皇帝。嘉靖朝没有宦官专权;因为嘉靖皇帝以外藩入继大统,与宦官并不亲近。但是,嘉靖朝有阁臣专权,严嵩就是一个例子。那时,还有很多的僧道人物,都是嘉靖皇帝喜欢得不得了的,干的坏事也不少。总之,宫廷政治是皇权的私人化,是皇帝用家奴和家臣来治理国家。这样的政治制度,是否就是“超前发展”的呢?明史上,最有作为的内阁首辅,就是张居正,是真正做了点大事的人,是明史上起衰振颓的人物。张居正之有作为,其机缘则在于皇帝尚幼,又有司礼太监冯保的支持,从而把章奏批答的权力、“票拟”圣旨的权力,以及皇帝“批红”的权力,都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真正做了一回宰相。张居正是抱着“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的决心,去改革明朝的弊政的。但是,当时的朝议,却认为张居正违背了做一个臣子(其实是家臣)的本分。张居正死后被追究,罪名是“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其实是说他没有做好皇帝的家臣。他是明史上空前绝后的人物。他的这种“空前绝后”,与明朝政治制度的“超前发展”观点是有抵触的。
明史非常有趣,需要重新审视;无论是积极的方面,还是消极的方面。我主要注意它消极的方面,而与杜车别先生有不同的意见,因此提出一些问题和看法。我希望能听到反驳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