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刘邦,当初在民间时,“不事生产”,游手好闲,到处交游。这种人,现在叫“二流子”。但在战国、秦汉之际,这类人中,颇多豪杰。比如楚王韩信,曾几何时连饭都吃不上,却佩着剑,到处晃悠。汉朝的丞相陈平,年轻时也不干活,吃饭靠他的哥哥,同样成天东游西荡。叔孙通向刘邦推荐人,“专言大猾”,也是指这类人物。
豪杰不是一个阶层,而是一种为人气质和行事方式。秦始皇统一天下,最担心的是六国后裔和贵族。但是,这些人中,有豪杰气的,少之又少。豪杰多出于民间。像陈胜那样的,“为人佣耕”,看上去很不堪,却喜欢说说“苟富贵,无相忘”之类的话。人家瞧不起他说这种大话,他就讥笑人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胜在大泽乡首义,虽说是被逼无奈,但其义无反顾的精神和谋略,是称得上豪杰的。
刘邦身上的豪杰气,比陈胜要胜一筹。他的家境比陈胜好些,不必“为人佣耕”。但他“不事生产”,喜欢的是与人交游。他还做过乡官(亭长),在地方上是个人物。他曾经奉官府之命,押送一批人到咸阳服役。不少人半道上逃跑了,刘邦怕被追究,干脆把所有的人都放了。那些人见他如此慷慨大义,便追随他隐身大泽为盗,可见也都是些有豪杰义气的。他们与向来跟刘邦有交往的上至衙吏、下至贩夫走卒的各色人等,后来就成为刘邦沛县起义的中坚。
秦末起义,开始是恢复六国。但真正打天下的,是各地乘时而起的豪杰。灭秦之后,项羽论功行赏,把大部分天下封给了各路豪杰。楚汉战争爆发后,复立的六国,迅速归于消灭。他们的力量,远不如最初人们想象的那么大。
统一天下之后,刘邦先是着手解决异姓王问题,诸如韩信、彭越和英布等。他们都是反秦起义和楚汉战争中战功卓著的豪杰。
接受了秦亡的教训,刘邦对于民间的豪杰,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比如,对齐地的田氏,刘邦就想尽办法收服他们。
田氏的先祖,是从陈国逃亡到齐国的公子陈完,后改姓田。寄人篱下,陈完及其后代,做人做事都十分谨慎;族人之间,无分远近,亲亲其爱。
从公元前672年陈完逃到齐国,到公元前386年田和代齐,所历十世,共286年。其中,从田完传至田无宇,凡五代,田氏始成为齐国的卿族。无宇即田桓子。无宇的儿子乞,即田釐子。乞的儿子常,即田成子。田桓子和田釐子的时候,齐国有势力的卿族,都被他们逐个消灭。
齐简公时,田成子受排挤,自感不保,说可以去投奔别国。有族人警告他,如果他逃跑,就把他杀了。田氏族人中,自有一种存亡与共的强烈意识。史书上说,田氏在自己的领地,对百姓广施恩惠,人民“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据此也可以推知,田氏族人之间的那种亲亲之爱和由此形成的亲族凝聚力。
田成子生了七十几个儿子。儿子田盘继承了他的卿位,是为田襄子。田襄子执政齐国,把齐国的都邑,大多封给了自己的兄弟和宗亲。田氏的力量,遍布齐国上下。田氏最终取齐国而代之,而不是像晋国那样被赵、魏、韩三家瓜分,就是以这种一姓独大的宗族力量为基础的。
公元前284年,燕、秦、赵、魏、韩联兵伐齐,齐国七十余座城市数月之间被联军攻克。之后,楚将淖齿假意率兵救齐。他杀掉齐湣王,欲与燕国瓜分齐地。危难之际,齐湣王的一个族孙,侍从田贾,才十五六岁,在母亲的激励下振臂一呼,召集了四百余人,迅即攻杀淖齿,保住了齐国的王位。后来,以七千将士在即墨大败燕军,并重组齐国军队,收复了全部失地的田单,也是田氏的一个族人。
秦末,在齐地起兵的田儋,同样是齐国王室的远亲。田儋战死,齐人立齐国末代王田建之弟田假为王,被田儋从弟田荣击败。田荣立田儋子田市为王。后来,项羽封田市为胶东王,田荣原部将田都为齐王,齐王建之孙田安为济北王。但这三个封国,都是项羽的傀儡,旋即为田荣所灭。田市、田安皆为田荣所杀。田市被杀,是因为他还是想去投靠项羽。田都逃奔项羽后,莫知所终。田荣自立为齐王,又被项羽攻杀。项羽立田假为齐王,又被田荣之弟田横击败。
总体上,田氏的强大,不在王室,而在族人。其宗族凝聚力,充满了豪杰义气。这从田横及追随他的五百壮士之死,也可以得到证明。类似的豪杰义气,在当时各地的宗族中,也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刘邦统一天下之后,顾忌天下豪杰,尤以齐地田氏为甚。他要收服田横,就是要收服齐地的田氏宗族,安定齐地,并以此示天下豪杰以善意。
同样,在处理赵王张敖谋反案时,因为赵相贯高等人到朝廷自承罪责,为张敖洗脱罪名,刘邦就顺水推舟,释放张敖,并将贯高等人一概赦免。这也是为了软化、收服赵地豪杰,安定赵地人心,借此安抚天下豪杰。
刘邦登基之后,一面消灭异姓王,一面大封同姓王,说到底,就是要防备豪杰造反。秦末豪杰并起,刘邦身在其中,深知其味。平定淮南王英布造反之后,他途经家乡沛县,大宴宾客,意态慷慨悲凉:“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所忧心忡忡的“四方”,不是汉朝的四方边境,而是遍布天下的豪杰。故迁都关中之后,汉朝除了强迁“六国强族”入关,更将各地“豪杰名家”强迁关中,总共十几万人。他大封自己的子孙为王,就是要让他们成为为汉朝“守四方”的“猛士”。
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讲到,吴楚七国反叛,太尉周亚夫兵到河南,发现叛军竟然没有与洛阳大侠剧孟联络,大喜过望,说:“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在周亚夫看来,剧孟具有广泛的社会动员能力;七国造反,不去联合他,可见识见浅薄,还能干成什么大事。
汉初七十余年休养生息,地方上继豪杰而成为社会主流的,是一种称之为“豪强”的人。他们“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那时,社会上将这种人也视之为豪杰。对此,司马迁不以为然。说豪杰都是隐于民间的“布衣之徒”,介于“贤豪”之间,是“乡曲之侠”“闾阎之侠”“匹夫之侠”;他们“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于当世”,“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他们虽然会触犯法禁,但都是急人所难,救人于生死存亡之际;做了好事也不自吹自擂,更羞于向人提起。
然而,这样的人物,如剧孟、郭解,在司马迁时代,已是硕果仅存。汉朝对游侠,或者豪杰,打击甚严。景帝时,济南郡的橺氏、陈郡的周庸,以“游侠”闻名天下,势力非常之大。景帝特命钦差大臣去那里治他们的罪,株连甚广。但是,景帝所打击的济南橺氏之流,“豪猾放纵”,已完全是豪强一类人物了。
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显然把豪杰理想化了。他所讲的豪杰,那种为人气质和行事方式,在汉初七十余年中,渐渐地已不再能称名于世。代之而起的“豪强”,肆无忌惮,不讲公义,“武断于乡曲”,是所谓“豪暴”“豪猾”。韩非讲“侠以武犯禁”,叔孙通“专言大猾”,反映的无非是游侠,或者豪杰的“暴”与“猾”。从来豪杰的为人行事,一般都不脱这两个特点。汉史上“豪猾”并称,或称“豪杰大猾”“宿豪大猾”,反映的正是此类人物的共性。汉朝建立之后,乱世的舞台不存在了,“侠”,或者“豪杰”,要么本身已成为权势与财富中人,要么就是以攀附权势与财富者为生,并以加入他们为目标的人。
总而言之,敢于以豪杰风格行事的人,在汉初的无为和放任之下,其“暴”其“猾”,离成为“兼并之徒”“豪党之徒”,都是最近的。承平既久,豪强成为主流,社会即由遍地豪杰,演变为遍地豪强。中国的历史,亦由此翻开了另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