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筹办“梅景传家——清代苏州吴氏的收藏”特展期间,听闻海上好事者重新拓《梅景书屋自用印集存》,由汪涵庵等操办,惜定价高昂,非豪于资财者不能得。不过,吴湖帆(1894—1968)中年以后用印,大抵出于陈巨来之手,翻开《安持精舍印最》《印集》《治印墨稿》各书,倩庵自用印大多在焉。吴湖帆、陈巨来二人订交在民国十五年(1926)夏,此前吴氏用印有自刻者,一旦见识陈巨来治印手段后,他便乐得铁笔高搁,坐享其成。
“大胆老面皮”是一方白文半圆印,据说为吴湖帆早年所刻。客岁岁末,友人来看“梅景传家”展,袖一册印谱见示,开卷即见此印,虽然匠气十足,但一读字句,不免莞尔一笑。此谱书衣题“湖帆刻印存稿。戊午二十五岁以前所作”,扉页篆书署“湖帆刻印偶存”,又一页题“自刻印存。戊午四月,湖帆自署”。戊午为民国七年(1918),吴湖帆年方二十五岁。全谱用“沧浪渔夫手刻印存”绿框稿纸,收印蜕数十枚,各印大多有吴湖帆墨笔批注,如“心斋”朱文方印批注“此为沈湘之表兄作”(图1),沈湘之为吴湖帆舅舅沈毓庆(肖韵)之子,据《黄炎培日记》载,沈氏卒于一九六〇年;“圣陶”白文腰圆印批注“此仿古陶器文,圣陶叶兄名绍钧”,吴、叶二人为草桥中学同窗好友;“宝良”白文方印批注“此为刘君直同研兄作,是章无可取,以刘君已物故,不复为刘君刻矣,存之未删”,“刘君名宝良,浙江仁和人。寓吾苏申衙前,与万为同窗凡五年,知交也。以过于勤学得呕血疾而殁,年才二十三岁耳。学问为同侪冠,精古文诗词”(图2)。此段文字中,自称“万”者,为吴湖帆学名,后改之“湖帆”与之一脉相承。在《湖帆刻印存稿》中也有吴氏自用印,如“湖帆”白文小长印、“湖帆临六如画”朱文方印之类。另外,还有两方特别的闲章——“我何烦”“何烦者我”(图3),单从字面看并无奇异处,但用吴语读出,“我何烦”与“吴湖帆”竟如出一辙,令人惊喜。由此不免让人想起吴湖帆之改名,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我何烦”与“吴湖帆”孰先孰后,至今未获正解。
图1 吴湖帆刻心斋印
图2 吴湖帆刻宝良印
图3 吴湖帆刻我何烦印
二〇一八年七月,杭州西泠拍场中忽又出现吴湖帆批注《沧浪渔夫手刻印存》四册,所用绿框稿纸与《湖帆刻印存稿》完全相同,书衣有墨笔题“湖帆丁巳以前所刻选印中剩品”,“此册已选过,而钤者今在此册内又选出稍佳者另订,此其剩品也。戊午四月湖帆自识”。谱中所收印蜕,亦有吴湖帆批注,从时间上看,此四册本无疑与前一册本原为一宗,今分散两处,令人惋惜不已。《沧浪渔夫自刻印存》较之《湖帆刻印存稿》多跋一首:
湖帆年十四岁学篆刻,历年为友朋所作亦不下数百方,佳者绝无也。年十七所作较佳,或择当时精细得意之作自钤印存。今年二十五岁,以前之作俱在此书也。其中有不得意之作,则并删而未钤。此书存二百印,又选出七十余方,另订成册。此乃选出中之剩品也。
由此可见,吴湖帆十四岁起学治印,十七岁略有小成,至二十五岁乃将十余年间所刻印加以整理删汰,编成印谱数种。这段早年刻印的经历,新版《吴湖帆年谱》以未见上述二印谱失载,后应补入。
巧合之事接踵而来,顷翻阅京中拍卖图录,见陈巨来弟弟陈左高的旧藏流散入市。其中《左高印存》一册,有其手自批注,内收“平安”二字朱文仿古印,注称“湖帆先生刊”,惜无边款,不知是否为吴氏早年习作。另有“吴万作”款“竹盦”二字朱文石章,据云《左高印存》著录。不由让人想起《湖帆刻印存稿》亦有“竹庵”二字白文方印,吴湖帆批注“自以为有摩崖石刻意”,与之相接的是“顾元昌”白文方印,批注称“此仿汉人穿带两面印之大而精者”,可知竹庵为顾廷龙先生之父顾元昌。陈左高旧藏“竹盦”一印,与《湖帆刻印存稿》有朱、白之别,显非同一钮。
至此,恍然想起吴湖帆的嗣祖吴大澂本善篆刻,又搜藏古印数千钮之多,吴氏受到家风熏染,幼年习篆书、刻印,大率从愙斋出。且愙斋遗印,多经吴湖帆整理保存,对于印学想多心得,只是懒于文字而已。或许正像那枚闲章一样,多才多艺有时也给他带来不少烦恼,让他深感“我何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