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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八年八月下旬，因事有海上之行，一早过富民路访鱼千里室后人，甫登堂便瞥见壁上悬挂的潘祖荫对联，上款“忆江”，系袁安圃祖父袁世俊。记得昔日整理的谢家福日记中，曾提及嘉泰药行访袁忆江。至此恍然大悟，原来袁氏祖上业医，与袁葰文女士交谈后，这一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说到先人，她惋惜于当年整理物品时，误将落满灰尘、陈旧破烂的一叠药方掷去，那很可能就是袁忆江的遗物。问及那卷冯超然补图的柳如是小像卷，答以在十年浩劫中遗失，至今下落不明。不过我相信，很多原以为失落不存之物，往往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当天晚间乘高铁回苏，翻阅陆灏先生所赠《不愧三餐》，其中有一篇《一仿再仿〈秋山图〉》，记述清初失去踪影的黄公望《秋山图》，唯有恽南田的故事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念了两遍《秋山图》，忽记起前番整理顾麟士（图1）的《鹤庐画赘》《鹤庐题画录》时，书中曾数次出现这三个字，并称过云楼已将此卷纳入收藏。
《鹤庐画赘》二卷附《题画录》二卷，最初由顾公柔搜集整理。公柔于民国十八年（1929）去世后，顾公雄、公硕兄弟赓续其事，数易其稿，终将书稿编竣，并请杨无恙审校。数次底稿今尚完好保存在苏州图书馆，可窥见当年编校之过程。抗战爆发前，顾氏兄弟通过好友铁琴铜剑楼后人瞿熙邦（凤起）介绍，将书稿寄往杭州朱渭泉刻字铺写样刻板，一度因写样人病逝，稿子遗失，延宕颇久，以致书版刻毕，物价飞涨，无力多印，仅刷蓝印本三十部分赠亲友，所以此书流传甚为罕见。兹将有关《秋山图》的内容移录如下：
图1 顾麟士与顾公柔等合影
浅绛浓丽耳，世俗诧青绿。岂知大小李，示璞犹韫玉（甲寅花朝，学黄子久《秋山图》意。越二年丙辰中秋雨窗，又题二十字，不敢云狮子吼，聊当黄鹂声，如何）。
丁巳闰春，病起试笔，仿大痴《秋山图》意，意象滞钝，其病在手生腕弱也。
越半年，又画于后叶，视前作略见生动，而静穆古厚之致，反不逮焉。噫！此中甘苦，不可说，不可说。中秋前一日。
摹子久《秋山》一角。此自真本出，与仅从思翁、烟翁画中寻大痴踪迹者不同。
仿子久《秋山》，率尔操觚，难云合度。有誉之者谓浑厚，即有毁之者谓痴肥，非定评也。实则骨不胜肉，斯护短乃确耳。
王西庐《仿大痴秋山萧寺图》，三十年前见于莫厘舅氏家。其位置经营，犹在心目。今得痴翁《秋山图》真迹，以此较彼，可印合处十七八也。乃知昔贤法古严密，不可企及尔。背拟王氏作，爰志吾慕。
大痴真迹极少见，除吾家藏一轴外，又新得《秋山图》卷（始末详见《瓯香馆集》），法备神全，叹为观止。日夕玩索，自矜古缘不浅。
从上文所引来看，自民国三年（1914）甲寅至民国六年丁巳，短短四年里，顾麟士数次临仿《秋山图》。那他是何时获得此卷的呢？书中记录了一段奇遇：
《瓯香馆集》有记子久《秋山图》始末一则，是南田翁据西庐翁口述书之，《秋山》神妙，跃现无遗。二翁当日已有不得复见之憾，况后生末学，惟有读记想象。意此图必永閟人间世矣，孰知晦显有时，于二十年前有求沽旧画者，则赫然斯图，亟以高资收之，为生平一大快事。近见旧作题拟《秋山》，而笔意殊少痴黄气味，当为未遇真迹时所写，不则钻仰所得，岂无百一邪？
顾鹤逸得《秋山图》的经历，仿佛与吴湖帆得黄公望的另一件巨迹《剩山图》一样离奇。不过，所谓“二十年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幸而在《画赘》《题画录》未收的题识中找到确切答案——故宫博物院所藏顾麟士《秋山图》轴上题：
信笔写秋山，时有秋心人。莫哂大痴痴，其痴不可及。
《秋山图》为一峰剧迹，其始末详载南田《瓯香馆集》中。余于十年前以高资得之，为生平一大快事，附志于此，告世之有同嗜者，知此图尚在人间也。
时在“庚申梅夏”，即民国九年（1920），逆推十年，顾麟士从旧画中拔得此卷应在清宣统二年（1910）左右。尽管此后他多次临摹，并在题识中揭示此事，又加上《画赘》《题画录》刊印问世，不过很奇怪，外间对此似乎知之甚少。1954年，吴湖帆曾用角花笺背临《秋山图》（图2）一帧，题识称：
黄子久《秋山图》据《瓯香馆笔记》似早不在人间，余见石谷晚年有临本，并录痴翁长歌题字，则尚存世间。越今又三百年，不知此画无恙否。但从未闻藏弆何处为疑耳。兹就南田所记作此小景，聊存想象尔已。甲午秋日，吴湖帆。
图2 吴湖帆 秋山图
时距顾麟士去世已经二十四年，与顾氏有姻亲关系的吴湖帆，曾借临过云楼所藏《海野图》（著录为唐人居然作），却也没见过这卷黄公望。二〇〇〇年北京瀚海春拍忽然出现一卷黄公望《秋山图》，钤“一峰道人”印而无落款，卷后顾麟士一跋再跋，最早的一条跋写于甲寅花朝，与《画趣》所录题诗小注合，应该就是顾麟士所谓的“《秋山图》真本”。只是这件长卷，是否即消失近四百年的黄公望真迹，仍有待于对原物进行研讨，这却并未妨碍顾麟士一仿再仿《秋山图》。
按：冯超然补绘柳如是小像卷，今藏上海博物馆。己亥立秋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