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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山的京华遗事

数年前笔者曾作《别一陈定山》一文,记陈小蝶之外,南京江浦的另一位陈定山——陈浏(1864—1929),字亮伯,号寂园叟(一作寂叟、寂者)、垂叟,晚署定山、六江六山老人。生平详见《浦雅》书前所刊钟广生《清资政大夫福建盐法道陈公行状》,陈氏自撰《定山老人六十六岁自序》墨迹一轴,叙事至去世前一年,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陈氏迁江浦的始祖铁园公居孝义乡,后代世为江浦人。其父陈宝善,字楚贤,以经商致富,与吴长庆交好。同治二年(1863)癸亥十一月,陈浏出生于仪征泗源沟。谢巍《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据西历推算,正好是一八六四年一月一日。他幼年就有“奇童”之目,扬州盐商侯扬闻其名,以女妻之,即原配侯夫人。光绪三年(1877),补县学生;六年为黄体芳所拔识,补廪生。次年,与侯夫人完婚后,又肄业于南菁书院。光绪十一年,登拔萃科,朝考第一,用七品小京官,签分刑部;十五年,应顺天乡试,中副榜。以黄体芳力荐,为译署记名章京,兼刑部浙江司主稿。陈氏晚年得黄体芳父子手迹,曾向友人征题,并记往事,装成大卷。光绪二十六年后,改外务部郎中,掌榷算司印;三十四年四月,以京察一等,外简福建盐法道,在任三年,清廉自律,因忤载泽,投劾而去。罢官八个月之后,辛亥革命爆发,次年宣统退位,清朝灭亡。民国三年(1914),与陈庆龢同任交通部长梁敦彦(1857—1924)秘书,后兼电政司长。次年十二月,袁世凯称帝,陈浏与梁氏一同离职。民国六年,以广东省省长朱庆澜(1874—1941)之招,南下广州,担任幕僚。停留一年余,十分喜爱荔枝湾风物佳丽,时常载舸清游,友人为作《荔湾荡桨图》(图1)、《佗江载酒图》(图2)、《粤粲楼问字图》。朱氏被段祺瑞所驱,陈浏移居上海,有《江楼索句图》。又到北平,应国史馆纂修之聘,居故都数年,曾作《庚申秋词》长诗,友人为绘《庚申秋词图》。民国十一年冬,应张作霖之邀出任东北特区行政长官的朱庆澜再次礼聘他,适其弟陈瀚、陈浦均任职中东铁路,于是陈浏携眷毅然出关,定居哈尔滨。朱氏离职后,继任者张焕相对他礼遇有加。民国十七年(1928),黑龙江保安副司令万福麟(1880—1951)又延之为座上宾,但次年春他即患病,秋天侯夫人去世,遂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去世。生子五人、女七人。陈氏著述宏富,最著名的要属《匋雅》,至今仍不断被翻印。另有《匋春秋》《匋庵忆语》《海王村游记》《骨董经》《定山印史》《寂园说印》《斗杯堂诗集》《续集》等,汇为《浦雅丛书》,大多没有刊行。早年他与姜筠(宜轩)、吴葆初(彦复,吴长庆子)、蔡元培、唐绍仪、钱恂、王彦威等交好,晚年与张朝墉、成多禄、马忠骏(遁园)等往来颇密,先后参加漫社、遁园等雅集。民国间,陈浏在京华的遗事,尤其是他与侯夫人六十双寿,友人为之设宴祝寿,盛传一时,至今将近百年,竟已无知其事者,故为拈出,以资谈助。

图1 荔湾荡桨图

图2 佗江载酒图

一、《庚申秋词》与伦贝子府寿宴

钟广生所作《行状》对于陈浏生平经历记述甚为详审,只有涉及他在北京的那段往事,似不无偏差。钟氏原文云:

旋应国史纂修之聘,居京师五年。庚申之岁,公与侯夫人年五十八,彝堪贝子(溥伦)暨其弟厚斋将军(溥侗),为张筵置乐,敷红氍毹,将军起舞为寿,极金樽檀槽之盛。《庚申秋词图》者,即成于此时。其年冬,山阴朱公为东省特别区长官,再招之东游。

《庚申秋词》自然作于庚申年,即民国九年(1920)。据上文所述,陈浏离开广东在民国七八年间,钟氏说庚申冬朱庆澜招他东游,显然与“居京师五年”一说有很大出入。陈浏可能是庚申年之前的民国八年到京师任职,至十二年离京,这样才符合钟广生所说的“居京师五年”。

从民国十三年元宵节张朝墉跋《暮雨山房图》可知,溥伦、溥侗兄弟大宴宾客,在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为陈浏、侯夫人祝寿,当时是陈氏夫妇六十寿辰,而非五十八,也与上面的推论相符:

江浦陈垂叟都运(浏),曾赋有《庚申秋词》,为彝堪贝子溥伦作。俯仰兴亡,慨当以慷。贝子有感于中,匪伊朝夕。壬戌十一月十有五日,叟六十初度,张乐于宫苑西之圆寿山房,京兆秋郎韩暮雨与焉。越日,贝子更为叟夫妇大张乐于东华门外邸第,召秋郎使歌舞,叟乃为赋《暮雨词》,亦一秋词也。自是,都下名流排日作䜩,金尊檀板,酒绿灯红,郎固无一日不为叟把盏。如是者八十有三日,而叟东出榆关。袁中舟侍讲手写两秋词,以壮其行。

次年春,陈氏举家远赴松花江畔的哈尔滨,具体时间依照为陈浏抄录《庚申秋词》的袁励准记录,应是旧历二月上旬。

说到《庚申秋词》,不免让人想起和它仅仅一字之差,却声名远播的《庚子秋词》。众所周知,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秋,未随驾西狩的王鹏运、朱祖谋、刘伯崇等人,在京师王氏四印斋所作《庚子秋词》,纪事伤怀,刻印成书,一如清初吴梅村的《圆圆曲》,风行一时。当时在西行的队伍中,与光绪帝同乘一轿的贝子溥伦,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有人会以他为主人公作长歌《庚申秋词》,这个人就是陈浏。

一九二〇年的时势,与二十年前相比,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溥伦作为前清贵族,早已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为何不赞成袁世凯称帝的陈浏,在清王朝灭亡九年后,会为亲袁的伦贝子写六十韵、近千字的长歌和千余字的长序呢?首先要从溥伦其人说起。

溥伦(1874年11月10日—1927年1月21日),字彝庵,一作彝堪,是道光帝长子奕纬的嗣孙(图3)。关于他的家世,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说得很明白,“宣宗皇帝九子,长子奕纬,早逝。嗣子载治,封贝勒,加郡王衔,盖以长房故加优沃。子溥伦、溥侗。伦袭贝子,侗为辅国将军”。载治的生父奕纪,是成亲王永瑆之孙,继承了诒晋斋的部分收藏。溥伦系载治第四子,故人称伦四爷。朱家溍先生在《记溥西园先生》一文中也提到:

图3 溥伦 浪淘沙 手迹

溥侗,字厚斋,号西园,别号红豆馆主。清光绪七年封镇国将军,光绪三十三年加辅国公衔。贝勒载治之第五子,人称侗五爷。兄贝子溥伦,人称伦四爷。载治之本生父为奕纪,系成哲亲王之孙。因宣宗长子奕纬无子,过继载治为嗣子。

溥伦、溥侗两兄弟的住宅在大甜水井胡同路北,人称“伦贝子府”。后来,他们弟兄分家,前后各得一半,溥伦在分界处砌了一堵墙。“没过两年,溥伦因债务无力偿还,宣告破产,由法院查封财产拍卖,处理债务”,朱先生并未指明哪一年?但从溥伦、溥侗一起在府邸为陈浏庆祝六十大寿来看,一九二三年两兄弟似乎尚未分家,即便分家,溥伦的宅子也还没被查封拍卖,那么溥侗分到的宅子售去更在其后。

光绪七年(1881),溥伦袭贝子,二十年加贝勒衔。庚子(1900)之变时,溥伦扈跸西行,与光绪两人同坐两头骡子抬的驮轿,一路颠簸到西安。值得一提的是,满清朝贵随帝后西狩,一路上仍不忘寻访金石拓本。叶昌炽《语石》卷十就记载,溥伦与端方两人尤其热衷于此,清末陕西以藏石著名的赵乾生,不胜其扰,将毕生所藏悉数出售,最终“半归伦贝子,半归端午桥制府”,端方用牛车将巨碑从西北运进京城,曾经轰动一时。

光绪三十三年八月,清廷拟设资政院,溥伦与孙家鼐一同被任命为总裁,溥侗则进封镇国将军。次年,光绪、慈禧先后去世,日本天皇派伏见亲王来参加葬礼。随后清廷派溥伦率团赴日答礼,《曹汝霖一生之会议》中有一节即详记此行之事。时在日本的汪东撰《纪清贝勒溥伦来东后事》一文,叙述与曹汝霖之官方立场迥异。而在溥伦任资政院总裁时,在京任职的汪荣宝(汪东兄长)日记对他记述颇多。

宣统三年(1911)三月,溥伦任农工商部尚书,五月改农工商大臣。辛亥革命后,与奕劻主张共和。由于他亲袁世凯,于一九一五年出任参政院院长。同年十二月,袁世凯称帝,溥伦又以满族总代表名义上劝进表,为世人所不齿。据云光绪死后,袁世凯曾有意推举溥伦继位,可惜未获成功。袁世凯死后,溥伦失势,退居家中。

陈浏究竟何故要为这样一位人物创作长歌呢?从《庚申秋词》序中大约推测,陈浏很可能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越二十年,太岁在上章涒滩九月二十有六日,贝子于东华门外邸第高张夜宴,簪裾鳞集,酒酣乐作,与其弟后斋将军(溥侗)奏龟年弹词一阕,声情慨慷,闻者胥为之於邑。时国变已九载矣。

由此可知,一九二〇年九月二十六日,溥伦、溥侗兄弟在大甜水井胡同府邸大摆筵席,亲自登台,旧日王孙,不免将家国身世,付诸歌咏,让在场的一班遗老遗少,感同身受,正是“空庭斜月,惟听严飚萧瑟之声;衰鬓繁星,不胜身世苍茫之感”。陈序说得很明白,彼时是“京兆袁珏生侍讲(励准)即席属作长歌纪之”,他“归途经团城、北海子,凡得长句六十韵”,当时参加伦贝子府聚会的人,陈浏也在序文最后逐一加以列举:

草稿既竟,笔不加点,爰遣急足,走视侍讲,并呈贝子、将军、宗室沈盦宫保(宝熙),张君立(权)、吴鞠农(敬修)两京卿,朱艾卿少保(益藩)、李柳溪侍郎(家驹)、沈子封提学(曾桐)、莘吾都转(尹良)四同年。阅人成世,浮生几何?回首前尘,恍如昨梦。嗟乎!唱筹量沙之猛士,胡乃自坏长城?酾酒临江之英雄,唯以长歌当哭。辄题之曰《庚申秋词》云尔。

在如此场景之中,陈浏与溥伦、溥侗、宝熙等的心情,无疑是一致的。他不赞成袁世凯称帝,想必也有对清廷的眷念之情在其中。照此看来,《庚申秋词》的主题是对逊清故国的追念,主人公是当日宴会的东道溥伦、溥侗兄弟,自然牵涉了参加聚会的各位遗老:

贝子小宗嗣大宗(成哲亲王为贝子本生高祖),两回当璧想从容。谁知破碎金瓯日,不在名贤掌握中。镇国将军神仙侣,西山海淀有别墅。工书远可绍钟王,善画近能摹董巨。贤兄书法致多姿,考古兼能识斝彝。金钱十万征吴鼎,珠履三千捧汉卮。延鸿阁(贝子阁名)上图书满,藏弆更夸红豆馆(将军馆名)。朗吟(贝子藏有宪庙朗吟阁二瓶及哲王帖墨迹)惟恨青天低,烂醉苦嫌白日短。宗人甲第近皇居(沈盦亦居近东华门),词客翩跹下直庐(艾卿时在毓庆宫授读,珏生直南书斋十七年矣)。每为看花能贳酒,偶因问字辄停车。梁园客至酒初熟,贝子张筵敞华屋。忆昨招邀到野人,坐对银灯赏残菊。灯花如电照瑶台,菊花狼藉锦灰堆。大藩妃子搴黄幄,贵主天家进玉杯(是日,荣寿长公主、喀喇沁王妃皆在座)。先皇御宇承恩眷,弟兄朝罢开家宴。当时并辔出宫门,此日逢场听鼓板。笙歌杂沓暮连朝,歌声婉转上烟霄。香车宝马三分月,翠羽明珰七叶貂。垂老弟兄具健在,一曲琵琶朝市改……君家兄弟世无比,亦儒亦侠称两美。将军长剑若流星(将军善舞剑),贝子宝刀能绕指(刀为康熙六年荷兰国所供,屈信如志,见《池北偶谈》。贝子所藏为八柄之一)。令祖堂堂诒晋斋,风流文采未沉埋。蚤将笔法传家学,终遣哀歌怆老怀。

溥伦斋号延鸿阁,故《汪荣宝日记》中也称他“延鸿贝子”。同时还提到序文中没有出现的贵妇人,周劭《北京温莎宫里的格格们》一文中“紫禁城温莎宫里最可怜的女子”荣寿公主,还有性格与她截然相反的喀喇沁王妃。

陈浏一时寄托故国之思的《庚申秋词》,对伦四爷、侗五爷而言,无疑是精神上莫大的慰藉。于是,就有了两年之后,继漫社同仁为陈浏夫妇祝寿雅集作诗,陈氏家人在圆寿山房为父母做寿两天后,溥伦、溥侗兄弟在自己府中大张乐舞,邀请两年前宴会的座上之宾,共祝陈浏夫妇六十大寿。溥伦去世之后,一九二八年春,陈浏将当年的请柬、信封等(图4)装成袖珍手卷,虽经剪裱,仍可见其旧式如下:

图4 溥伦手书请柬

东观音寺东口外路西 陈大人

月之廿七日(星期六)下午五时,洁樽候教。嫂夫人统敬。

绍 曾

沈瑞麟

李家驹 谨订

袁励贤

溥 伦

大甜水井胡同

陈浏自然也保留了当日伦贝子府堂会的戏单,溥伦手写,同样被剪裱在手卷内,原题“陈亮伯都转六十寿戏”(图5),十四折戏目如下:

图5 陈浏六十寿辰戏单

百寿图、打龙袍、探窑、乌龙院、落马湖、法门寺、连环套、连升三级、弹词、琴挑、拾柴泼粥、思凡、教歌、进宫

在戏单最后,还附记“饭后大雪”的情况。从陈浏如此慎重地保存与溥伦及那场寿宴有关的片纸只字来看,他对于这段往事,一直念念不忘。

二、韩暮雨与漫社唱和

一九二三年一月中旬,大甜水井胡同伦贝子府上的寿宴,只是为期八十三天诗酒流连的一个盛大开场。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围绕陈浏、溥伦等人的聚会,让参与其中的遗老们终生难忘。

在溥伦兄弟的堂会前夕,陈浏开始注意到《暮雨山房图》的主角——天桥吉祥园的男伶韩暮雨。在近代北京的戏剧表演名家中,他如同伦贝子府的那场盛宴一样,被人所遗忘。唯有与《庚申秋词》一起由袁励准抄录的陈浏《暮雨词并序》还记得他。在袁励准的附记中说道:

此吾老友江浦陈定山赠韩秋郎诗也。韩郎多才艺,不苟言笑。定山赏识于风尘之表,时贤或异之。实则郎之色、技亦自有可称者在也。同时有徐仲达者,矫健捷迅,又颇为定山所重,且引以比秋郎焉。

韩暮雨名秋,人称秋郎,小字海棠花,又名秋花冬郎。北平三里河人,为京兆名伶。所演《红梅阁》《送金郎》和《胡蝶杯·藏舟》等,哀婉独绝。《梅降雪》《七星庙》《池水驿》诸剧,更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陈浏与之相遇时,年已六十。韩暮雨年方弱冠,新婚伊尔,陈氏曾特意步清初陈维崧赠冒辟疆家童伶徐紫云之《徐郎曲》韵,作《贺新郎》词贺其新婚之喜。陈氏《暮雨词序》中说他“珠喉哀婉,则贾璧云也;韩睇宜笑,则毛韵珂也”。陈浏出关之前,又作《秋海棠花词》组诗,依次自作笺注,记述与韩暮雨在京盘桓期间事。从中可知,陈浏与韩暮雨初识,由袁励准居中介绍,能于群伶中独赏其妙,力购韩郎喜爱的青花白地瓷赠之。

旧历壬戌“十一月十五日,所谓月当头令节者也”,“是日为新历一月一日”,即一九二三年元旦,陈浏六十初度,陈氏张乐宴会于贡院西街的寓所圆寿山房。韩暮雨歌《荣归》《探亲》二曲,当日赴宴的有袁励准、袁励贤兄弟,孟宪彝、刘崇惠、黄厚成等。《孟宪彝日记》民国十二年(1923)元旦有“为陈亮伯写寿屏一副,前往贺寿,留用晚饭”的记录,而没有提及他们席间歌《击鼓骂曹》《捉放曹》的细节。

次日溥伦与袁励准兄弟宴陈浏于酒家,招韩暮雨作陪。陈氏善饮,与溥伦各尽数十巨觥,夜深而醉,韩暮雨扶他登车,送他回家。十一天之后,即壬戌十一月二十七日(1月13日),才出现钟广生《行状》中描绘的溥伦、溥侗兄弟在自家府邸为陈浏夫妇祝寿的场景。韩暮雨自然是堂会的焦点,唱的是戏单上的第四出《乌龙院》。除了上面请柬上作东道的五人之外,其实还有庚申年的不少旧雨,陈浏自述:

贝子之弟振国将军溥侗、侍郎宗室宝熙、李家驹京卿、耆龄、张权、吴敬修观察、保恒、沈瑞麟、吴永、陈庆龢、张祖廉部郎、绍荫暨侍讲、大理晜季各醵金为寿,其不足者贝子独任之,犹不止千金。贝子连演出《连环套》《法门寺》,将军奏《弹词》《琴挑》二阕,弟兄又合作《连升店》一出,都凡十有四剧,以士人昆曲为多,曲终而东方白矣。

配合上文可知,溥伦对于陈浏确有知己之感。到了旧历新年,韩暮雨在吉祥园之外,兼在崇文门外广兴园演出半月。韩郎所居的暮雨山房位于吉祥、广兴之间,陈浏因此往返两处,不时在暮雨山房小憩。与韩暮雨相处日久,仍相敬如宾,没有市井的狭邪气,让他想起光绪十二年(1886)在京时,经好友王彦威介绍,与梅二琐(梅兰芳的父亲)的交往,也是如此。

陈浏痴迷韩暮雨,每到梨园,必念秋郎。好友邓邦述拉陈浏去听侯俊山,也以不见韩郎为恨,所幸侯氏已招韩暮雨来同台演出,这让陈浏喜出望外。袁励准在《庚申秋词》跋中提到,陈浏同时比较欣赏的还有徐仲达,名侗,小字小如意,身手矫健,并善歌曲。八十三日歌酒流连,韩郎都如影随形,陪伴陈氏左右。陈浏到松花江后,韩暮雨还专程出关到哈尔滨探望他,张朝墉跋《暮雨山房图》云:

好儿滨在松花江上,余之旧游地也。郎不远数千里访之,吉林成澹堪(多禄)者,叟之同年生也。角奇斗韵,裒然成集,命曰《南冈唱和诗》。之二君者,皆余所创漫社同社生也。叟以侍讲所书之两词合装一长卷,而倩善书者杂录它诗于后,同社贺蒉公(良朴)为作《暮雨山庄图》,见南山人陶瑢特画秋海棠花(图6)一枝于卷首,其不肯貌郎之眉妩者,叟雅不欲郎以真色相示人,但令后之披览是卷者,神往于秋天暮雨时也。

图6 陶瑢 秋思图

成多禄与陈浏同是漫社中的好友,陈浏在故都期间,漫社的诗词雅集成为他这阶段重要的活动。据辛培林《漫社与嘤社》一文介绍,漫社成员从民国十年(1921)辛酉七月至十二年癸亥春在北京,每月初八、二十四置酒高会两次,出版《漫社集》三集六卷。嘤社是陈浏出关后,留在北平的社员重新结社,与陈浏基本无关。据《漫社集》第一卷程炎震序后附录成员共十三人:张朝墉、萧延平、陈浏、贺良朴、成多禄、孙雄、黄维翰、周贞亮、程炎震、陈士廉、路朝銮、向迪琮、曹经沅。第三集又增加特别社友四十八人,如樊增祥、陈宝琛、王树楠、陈衍、柯劭忞、郭曾炘、王式通、傅增湘、邓邦述、闵尔昌、袁励准、郭则沄、赵尔巽、秦绶章等,均列名其中。

漫社在两年多里举行社集五十四次,第三十七集题目就是《寿陈亮伯暨其夫人侯菽园六十》,除社员外,另有王树楠、涂凤书、姚锡光、梁志文、顾祖彭、吴昌绶、陈庆龢、袁励准、丁传靖、陈衍、蒯寿枢、邓邦述、谭祖壬、朱庆澜、舒正曦等十五人参与其中。

清末民国间,文人结社之风,并未随政权更迭、政局动荡而消歇,同时留下来丰富的结社文献。其中详细记录社集章程的却并不多,令人意外的是,在陈浏所保存的溥伦遗墨中,有一份很细致的章程,很可能是陈浏在参加漫社之外,与遗老们另曾结社。《会章》写于朱丝阑笺纸上,已经剪裱成三十五行,后附补记三行“此彝龛贝子手笔。贝子名溥伦,字叙斋,行四,侗之胞兄也”,作为了解民国间结社的重要文献,抄录如下:

一、本会定名,春曰嬉春,夏曰涤暑,秋曰赏秋,冬曰消寒,每月举行一次。

一、设会计一人,并管理会务,由会中公推。

一、入会者纳资,第一次各出五元,以后按月各出二元,交会计经理。

一、会费收支各款,每三个月结算一次,报告同人。

一、每月会期有会计酌定、通知,如有是日不能到会,请于知单注明(或寄函,或由电话,均可),以便改期,如无故不到者,仍出会费。

一、会中人之车班饭钱,无论在何处集会,概由自备。如同意作各种游览,其旅费另行议定。

一、会中人得邀请外客于集会时,先征会中人之同意。

一、会中人生日同人公祝,各出费三元,不限于本日举行(正寿祝费,另行议定)。

一、会中人遇有机缘,应酌捐会费。

一、如有欲出会者,预先函知会计,可无须说明理由。

一、所有会章未尽事宜,于集会时商定之。

以往对于清末民国的结社的认知大抵源自社集诗文,从中看到的是诗酒唱和、风花雪月,于实际的运行经费、规程的管理,并无具体的说明。从上引可知,当时集会组织还是有很成熟的规程的,具体涉及集会定名、会计设立、会费缴纳、外客邀请、生日公祝等,甚至连个人参会时的车班饭钱,也加以清楚说明。虽然此会章与漫社无直接关系,但从三集《漫社集》中,除了为古人如苏东坡、黄山谷等做生日外,社员生日也多举行公祝活动,可见一时之风气。

三、邓之诚与顾太清的纨扇

从现存文献可以发现在陈浏暨夫人侯氏六十岁寿辰期间,漫社中人为此专门举行雅集外,陈浏与熟于掌故的邓之诚也有密切的交往。陈、邓二人算是同乡,年龄相差二十三岁,民国间陈浏到北京任职后,方始有交往。邓之诚没有厕身于漫社特别社员中,却撰有《陈母侯菽园太夫人六十双寿序》,并亲自用工楷抄录成长卷。陈浏特意将之与邓氏原稿装成卷子,请林止题引首,即《明斋著作》卷。

陈夫人侯菽园,名淑,扬州人,比陈浏小两岁。邓之诚作《寿序》的时间是民国十三年(1924)七月,陈浏适从哈尔滨回北京,随即将之携出关外,于是在邓氏《寿序》纸尾,有了继娶遁园主人马忠骏之女的吴玉如(吴小如之父)所题寿诗:

六十重逢新甲子,沧桑不变旧家声。兴亡事迹谁聪辨,巾帼夫人竟圣明。

快婿诗豪怜傲骨,佳儿学士擅文鸣。一门风雅真堪羡,福寿齐眉薄世荣。

吴诗紧接邓序,并有小序称“太夫人之淑德懿行,邓序已述之详矣。琭既拜识亮伯先生于滨阜,覆仰固不待言。而先即识介弟飞青先生,固亦一时杰出之士也,掌中东铁路监察局事”,则与印光法师通信、一九二一年在哈尔滨倡建极乐寺的中东铁路稽查局长陈飞青,就是陈浏的弟弟。一九三一年,他又与叶恭绰、周叔迦等在青岛倡建湛山寺,是民国间著名的居士。

在《寿序》中,邓之诚说到他与陈浏的相识,始于“国家以史馆隶大学,之诚与先生及哲弟飞青同被征。时哲嗣亚牧方掌教大学,亦遂相习。复因亚牧以识其兄彦直,因飞青以识其弟曲江,于是遍交先生父子、昆弟间”。王钟翰、邓珂合撰《邓之诚先生传略》称“当时国史馆初改国史编纂处,隶于教育部,以北京大学校长蔡孑民(元培)先生兼为处长”,国史编纂处归在北京大学下,邓之诚被聘为民国史纂辑,即“以史馆隶大学”的注脚。据一九一八年六月十八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二版国史编纂处启事,陈飞青名列编纂人名单中,与邓氏所说相合。陈浏入国史编纂处,很可能出于好友蔡元培的邀请。

在国史编纂处共事期间,邓之诚因与陈浏同有骨董之癖,时常一起游海王村,赏鉴古物,“上下其议论,酒酣以往,旁若无人”,交情之笃,以至于邓之诚“生子逾期,遂以养于先生为义子”,也就是说两家成了寄名亲,关系自然更进一步,与普通朋友之间的交往有所不同。

陈浏很早就将弟弟陈瀚(飞青)、陈浦(曲江)及长子陈谠(彦直)、次子陈颇(亚牧)送往俄、法、比各国,学习工程等专业。陈飞青于一九三八年前后去世。陈曲江于抗战爆发前,返回北平生活,在《邓之诚日记》一九三六年以后偶有所见,如一九四一年五月四日:

午赴洪煨莲邀饮,看藤(萝)花,一年一度,今已六年矣。今日同座有陈公穆、鸟居、吴雷川、杨啸谷、陈曲江、张东荪、萧正谊、王钟翰及予。邀而未至者张孟劬,饭后照相,复谈至六时始散。

王钟翰在《藤花会逸事》一文中开列参会的主要名单,陈庆龢(公穆)为陈浏老友,其余各家均有事迹可考,唯陈曲江当时不知为何人,与邓之诚有何关联,不想他竟是陈浏的弟弟。若此时陈浏仍健在,和弟弟一起在北平的话,恐怕也是藤花会中人。陈曲江去世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据邓氏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七日(1958年6月4日)记,“陈曲江在中央公园与友人同饮归,正步行,一跌而逝,奇”。

邓之诚《寿序》对陈浏、侯淑夫妇生平介绍颇详,尤其对两人子女的情况有所记录。借此可知,陈彦直任职于京汉铁路局;陈亚牧初为前清外务部主事,受知于瞿鸿禨,入民国后,改任库伦都护署秘书,继而到北京任教,为蔡元培、沈尹默等礼重。一九一九年二月八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二版载通知“预科俄文教授陈飞青先生现在因事,不克来校,所授功课自本星期起,暂由陈亚牧先生代课”。陈亚牧又在北京孔德学校教授法语,与沈尹默、周作人等有交往。在《暮雨山房图》卷中,出现民国十三年(1924)小除夕沈尹默题“秋思图”三字引首(图7),也就不奇怪了。关于陈亚牧的晚年,《马衡日记》中有所涉及,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二日记:

景洛来言,陈亚牧于十日前由港来平,上火车时中风,死于车站。以其只身旅客,检其身畔及行李,始得其姓名,辗转通知景洛。盖景洛之夫人虽为其甥女,而素未谋面也。现在稿葬于车站附近,拟为募捐改葬,余拟赙以千元。亚牧于卅五年冬离平,不知何往,今始知其往依沈贻,服务南京市政府。去年年底迁广州,被疏散,今始北来也。

图7 沈尹默题 秋思图引首

景洛即朱家溍先生的二哥朱家濂(1908—1997),如此算来,他应是陈浏的外孙女婿辈。在朱家濂的《先君交游录》里,提到了陈浏在故都交往的袁励准、陈宝琛、朱益藩、宝熙等人,可惜没有谈及朱文钧与陈浏有无交情。

在陈浏、邓之诚二人的交往中,堪称学林掌故者,实由邓氏韵字砚斋所藏清代才女顾太清的一面纨扇引起。在陈浏遗物中,有邓之诚用蝇头小楷所抄录顾太清《消寒诗》六首小卷,后缀有长跋云:

丙寅秋,予买得太清诗扇,款署道光丁未。是时太清居东养马营,其屋即予东邻也。于是有“短巷从今添掌故,隔墙花盼明年红”之句。埋庵有“可怜终古凄凉月,夜夜虚来养马营”之句。一时题者甚众。寂翁亦有诗张之,顾欲归寂娱堂,数数求之,弗获。乃命余书以细字,为聊胜之娱。太清诗无格律,然不失为才女,配以予书,荒伧无纪律,不几唐突耶?度终不足以塞翁雅意,异日必以扇归翁,即以此为券,何如?丁卯秋七月,书于京邸均字研斋。文如居士邓之诚并识。(图8)

丙寅为民国十五年(1926),邓之诚的寓所,离顾太清东养马营旧居不远,获此扇令他诧为奇遇。将之装成挂轴后,遍征题咏于友生间。邓氏自题七言绝句,后两句即跋文中所摘引者。另有曾习经、林止、丁传靖、陈庆龢、叶恭绰、陈浏、张尔田、孙祥偈、崇彝、冼玉清等题辞,其中,林止即邓氏跋文中的埋庵。寂翁即陈浏,其诗云:

图8 邓之诚《消寒诗跋》

干禄新书雅不惭,缟衣诗案骋蜚谈。簪花细楷清道极,笔法原来似定庵。

顾太清和龚自珍的那段传闻,早为人所熟知,毋庸赘言。重要的是,陈氏诗后自注说“余藏有奕绘小印,兹诗宜见畀,徒以文如先生新居与东养马营毗邻,不肯夺爱”,与邓之诚跋语中说陈氏“数数求之,弗获”前后呼应。邓之诚抄录《消寒诗》赠陈浏时,曾信誓旦旦地说“异日必以扇归翁,即以此为券”,但一九二九年冬,冼玉清北游故都,为邓之诚藏扇题诗时,陈浏已长逝于关外,纨扇自然也就留在了五石斋中。此扇面今藏广东文史研究馆,至于其流入岭南事,笔者已撰《顾太清纨扇入粤》考之,可参看。 bP6dMs5/mQ9t7YHXPTcVoxnAhzUSgDm61CqrnHcsP2zwc5ttvb8OJ3q++h/vIw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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