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星兄执编的《上海图书馆藏古琴文献珍萃(稿抄本)》据云十分畅销,一年之内印刷两次,于此种题材出版物,确属不易,足见目下大家对于古琴的喜爱,并不自限于操琴一道,且对琴学史也积极从事研究。尽管他一再鼓励,我也未能响应多作琴学的稿子,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盛夏时节,在馆中当值,偶然翻阅《古琴文献珍萃》,发现琴谱之外,还有些琴人的日记、札钞之属,颇合口味。在《钞本题跋八篇》之《太古遗音》卷尾,意外看到一条清末画人顾大昌的朱笔题记:
臞仙此书将大雅之音捏为小调,君子惜之。所以怀宗虽好,终不得正始之音。虽然,其亦国运使然也。乙卯九秋,棱伽山民漫记于铁石山房。(图1)
时在咸丰五年(1855),奇怪的是从未听说顾氏于书画、碑帖之外,亦善操缦。不过,距此八年以前,顾大昌的老师刘泳之(彦冲)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四月十七去世,留下一部遗稿,名为《操缦堂诗》(图2),想来他们师弟二人除了后世所熟知的画家身份外,很可能都善操琴,只是未经道破而已。
古琴家除了志同道合的琴友外,还应有画友、酒友、棋友、诗友、曲友等。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古琴文献珍萃》所收庄剑丞《栩斋日记》,存民国二十七年(1938)九月、三十二年三月日记,其价值严晓星在该书提要中已经多所揭示。我却喜欢其中古琴之外的点滴记录,当日庄氏住在苏州,一读上去,便让人倍感亲切。九月一日的日记中后半部分记述为酒友兼棋友饯行的经过:
图1 太古遗音 清抄本
图2 刘泳之 操缦堂诗 稿本
至颜家巷,访王则先,则先于一二日后将就事沪渎。渠平时与余时相过从,今去沪,余又少一饮酒围棋之良侣矣。在其家谈二时之久,五钟同饮于碧凤坊小酒家。冷酒三壶,聊作送行之宴,盖乱后经济万分困难,不得不因陋就简也。
以上数五行内容,不由让我想起数年前在民国抄本《江左石刻文编》中见到一张夹页,从字迹看,为乡中前辈王佩诤(1888—1969)手书,全文如下:
三续藏书纪事诗之一
方壶斋额瀛洲数,谁识清河旧隐居。曙后孤星亦零落,凿楹百叹旧藏书。
王则先先生长庚,为小方壶斋寿萱大令锡祺后人。故家乔木,沦落飘零。战前来苏,即舍于寒家。予愧非皋伯通,而则先伉俪视梁、孟犹过之。余橐笔春申,叠谬拥皋比于大庠,延则先为佐斧削。伯鸾未久即云亡,心常耿耿。今遗属将斥其藏书,公诸文苑,喜所藏之得其所也。为撰一诗,以补我《三续藏书纪事诗》之阙。世有真赏,当知超宗之后,凤毛所余,虽沙砾亦珠玑也。(图3)
图3 王謇 三续藏书纪事诗
王佩诤有《续补藏书纪事诗》一书传世,目前通行本皆源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油印本,讹夺难免,友人王叔宜方事笺正,以此示之,答以书中未见此人。据上文称,撰此补《三续藏书纪事诗》之缺,显然在《续补藏书纪事诗》之后,王佩诤有再次续补之役,可惜目前未见遗稿,当时是否已有成稿,不得而知。
从王佩诤附注可知,王则先名长庚,系小方壶斋主人王锡祺(1855—1913)之侄。淮安清河县(今淮安市清河区)人,故诗有“清河旧隐居”一句。更为巧合的是,《三补藏书纪事诗》与《栩斋日记》所记内容,稍作推敲,便发现两者可互证。抗战以前,王则先借住在王佩诤老宅里。王氏海粟楼位于颜家巷内、庞莱臣虚斋之东,庄剑丞访王则先时,虽只说在颜家巷,今推测其具体地址是海粟楼。抗战爆发后,王佩诤避居上海,历任各大学教授,邀请王则先到沪帮忙。民国二十七年九月初,王则先赴沪,可能就是应王佩诤之约。不过,《三补藏书纪事诗》说王则先夫妇恩爱,胜过汉代的梁鸿、孟光,若将《栩斋日记》继续看下去,不免觉得未必如是。殆庄剑丞九月二十三日记云:“适爱姊来,托余写信。余代其书二函:一寄北平汪君,一寄则先。盖则先于二旬前赴沪,去后迄未有家信,可谓糊涂极矣。六时,爱姊去。”看来爱姊似是王则先夫人,若“北平汪君”是古琴家汪孟舒的话,那她很可能也是会操琴的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