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的历史长达370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到处是战争,到处是死亡,严重破坏了社会经济的正常发展。“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虽为诗人的夸张说法,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情况。在这样的形势下,广大劳动人民固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些帝王将相,同样也对倏忽变幻的人生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而作为社会精英的知识阶层,更对三代、秦汉以来一以贯之的人生价值观念产生了动摇。一时“礼乐崩坏”,于是,一方面,在文人士大夫中间,普遍地摒弃礼教的群体功利事业,而转向追求个体的超然和自适,奉行玄学和清淡,这一新的时代精神,标志着中国古代人文意识的觉醒,在历史上称为“魏晋风度”。另一方面,早在汉代时已传来中国的佛教思想也在此际得到广泛的传播,成为上至帝王贵胄,下至庶民百姓的普遍信仰。这两大意识形态,对于魏晋南北朝书法艺术的发生和发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规导作用。
我们知道,汉代以前的上古书法作为一种巫教或礼教的目的,大量地被用于书写纪功或祭祀铭文。然而,这种功能性质的书法,在魏晋南北朝即使还有一定数量的孑遗,至少已经不再占据主导的地位,不再代表时代的风气。那么,占主导地位并代表时代风气的书法,又具有怎样的性质呢?从大体上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士大夫个体人际交往的问疾书;另一类是作为佛教功德的造像碑。特别是第一类性质的书法,可以作为所谓“魏晋风度”的最适切、最完美的艺术表现形式。所谓“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只有从这时候开始,书法才真正成为一种独立于所书写的文章之外的艺术,尽管它仍以文章作为必需的书写对象,但它的价值之所在,已不仅仅在于“写出”这篇文章,而更在于“写好”这篇文章。于是,对“怎么写”的技法形式更加孜孜以求,而对“写什么”的文章内容,反倒不甚讲究了。欧阳修曾经指出:
余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人也。
由于功能的不同,汉代以前郑重、严肃的篆书和隶书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诉求,取而代之的是点画自如、超逸流便、崇尚风韵的楷书、行书和草书的蔚然风行,以王羲之为代表,完成了书体演变史上最终的一大变革。这一新的书风和书体,主要盛行于南方的士大夫中间。从此,无名的书法史成了有名的书法史。
北方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与佛教信仰的普及相匹配,上至帝王贵胄、下至庶民百姓的社会各阶层为了寻求心灵上的寄托和来世的幸福,纷纷出钱布施,开窟造像,所以,作为功德、许愿记录的造像碑盛极一时,民间的无名书家大显身手,创造了风格多样、不拘一格的新书体,后世称为“魏体”或“魏书”。
清代的阮元曾经提出“南帖北碑”的观点,作为对魏晋南北朝书法的总体把握,虽然不免以偏概全,但至少也不无道理。尽管南方也有碑版的流传,北方也有墨迹的出土,但大概来说,南方毕竟以俊美秀逸的法帖最能代表时代的风尚,北方毕竟以朴实雄浑的碑刻最能说明社会的潮流。所谓“南秀北雄”,在任何时代、任何艺术的形式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而尤其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书法艺术反映得更为鲜明、强烈。
然而,尽管南北书法在功能性质上不同,在艺术风格上也不同,但是,在改革汉字书体方面,南方的文人书家和北方的民间书家都做出了共同的努力。南方的楷书、行书、草书也好,北方的魏书也好,相比于汉代以前的隶书、篆书,都是新兴的风貌,直到今天,依然为我们所采用。因此,评价这一时期的书法艺术,不仅仅要着眼于其在艺术上的贡献,更要着眼于其在书体变革方面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