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手套蛮好的,平时搞卫生也可以用。”
戴着一双蓝色塑胶手套,吴健微微弯下身子,从独木舟底部轻松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像打开机关一样,船底出现一个直径20厘米左右的洞。
眼前这条独木舟,我已来看望过多次,它不是普通的舟,而是著名的8000年前的跨湖桥独木舟,也是迄今世界上最早的独木舟之一。在杭州萧山跨湖桥遗址博物馆遗址厅,6.5米深的湘湖水下,它仍停泊在最初的地方。
而从2002年独木舟出土后,快20年了,工作人员一直在对它做原址脱水和科技保护,独木舟也住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房里,边保护边向公众展示。
现在,难道独木舟破了一个洞?
莫慌。
2017年夏天,我曾来看过它一次,临走前,跨湖桥遗址博物馆馆长吴健对我说起,馆里正在跟浙江大学合作一个课题,做跨湖桥遗址黏合剂相关材料的分析。其中有一项,就是发现了跨湖桥独木舟底部有个直径约20厘米的孔洞,被一块削好的木塞用胶黏剂补上了。作为船底抗水压防渗水的修补黏结材料,当时古跨湖桥人究竟使用了何种胶黏剂?当时疑似是漆类,但必须进行科学鉴定。
近日,终于有了确切结果,最新一期国际考古学著名期刊《考古科学期刊》(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 )刊登了吴朦、张秉坚、蒋乐平、吴健、孙国平联名发表的文章《酶联免疫法检测发现8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跨湖桥居民把天然大漆用作涂料和胶黏剂》。通过科技检测得出结论,8000年前的跨湖桥先民已经采集并利用生漆作为涂料和胶黏剂。
这个研究是浙江省文物保护科技项目“跨湖桥遗址独木舟修补黏合剂等痕迹检测”的成果之一,由浙江大学、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跨湖桥遗址博物馆合作完成,第一作者为浙江大学化学系博士生吴朦,导师为张秉坚教授。
昨天,我又去馆里看“老朋友”,走进玻璃房,就碰到吴馆长做了这么一个动作。其实,这也是发生在8000年前某位跨湖桥人身上的一个动作——他发现自己的舟破了,就想办法打了一个补丁,还用“胶水”把这块补丁严丝合缝地粘了回去,修复了这艘独木舟。
这块“补丁”出现在舟的中间位置,没有凸起,和舟体保持在一个平面,说明修补技术非常好,颜色看起来比船体周围的棕色木头要浅一点。
“现在你看起来明显,原来没有清理完成的情况下看,一点都不明显,这些缝看不出来,而且本身这个地方,刚好是树疤的位置,颜色和边上有点不一样也很正常。你看,旁边也有一块树疤,就是这种状况。”吴健指了指这个洞旁边的树疤,看起来确实也很明显。
那么,是什么时候发现树疤有蹊跷的?
我们来前情回顾一下这条独木舟的保护流程。
因为跨湖桥遗址经过海侵,独木舟里盐的含量比较高,木构件要脱盐以后马上采取脱水保护,之后才能在常温下进行展示。
怎么脱盐?
独木舟现在“睡”的床,是一个大的玻璃钢槽,边上放满纯净水,通过浸泡,稀释盐分,通过水的不断置换,降低盐分,再进行文物保护。
接下去,脱水,也要对独木舟的“皮肤”进行清理,比如“搓老泥”,通过纯净水和药水的长期“洗澡”浸泡,木头里面的胶质就开始松动了。
工作人员就是在给它“洗澡”的时候,偶然发现颜色不一样了,再看看,哎,这块木头怎么能动了?用手还可以把它拿出来。
检测发现,这块木头的材料,跟原来的独木舟不同,是阔叶树,材质纹理比较密,分量重,而独木舟使用的是松木,比较轻。
工作人员意识到,这块木头可能是粘补上去的,因为独木舟破了。
吴健把这块木头拿起来,只有3厘米厚,口沿有弧度,斜面,上面有一条条切削的痕迹,还有凿的痕迹。
跨湖桥人是怎么粘的?“胶水”是什么?
破洞里,还留了一些木头残留物,专家取样去实验室检测。而且,不单单是独木舟,还把跨湖桥遗址博物馆的其他两位“嫌疑人”也带走了,微量取样进行检测——一位,是跨湖桥遗址一只豆盘上破裂的陶片,陶片边沿曾发现涂上了胶黏剂,而且是二次粘补痕迹,当时的居民曾将破裂的陶片重新粘补回去。还有一位,是除了独木舟之外另一件镇馆之宝:桑木弓。此弓也一直在馆里展示,跨湖桥遗址发现的这张木弓是中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木弓。更重要的亮点是,弓全身涂满生漆。
独木舟上的“补丁”
一个洞,引发了一条关于跨湖桥人“胶水”的线索链:漆。
三位“嫌疑人”都跟一种胶黏剂有关,而弓此前已证实是漆弓,那么,其他两位身上涂的,会不会也是漆?
吴健说,这个洞发现其实是在几年前,一直没有急着去检测,因为整条船已经经过化学处理,成分复杂。
独木舟
鉴定大漆最常用的分析方法是热裂解—气相色谱/质谱联用技术,但是,出土后,为了保存木质文物,桑木弓和独木舟都进行了保护性处理,脱水定型所用的化学品,例如聚乙二醇(PEG)等,几乎掩盖了漆酚的特征峰,无法确证。
为了避免化学杂质的影响,浙江大学文物保护材料实验室采用了灵敏度、准确性更高的鉴定方法——酶联免疫法(ELISA)。
既然有了好的科技手段,吴健索性把这三个标本集体送去做了一次检测,就有了这次合作课题。
结果显示,弓的涂层、修补独木舟和陶片的胶黏剂主要成分,果然都是生漆,而且是中国漆。漆的产地分布于东南亚、中国、日本、朝鲜半岛等地,在中国本地的漆,就叫中国漆。
这项研究也证明,“酶联免疫分析方法”对8000年前的天然大漆样品依然适用,并且需要的样品十分微量。这种检测方法非常灵敏,可以用于寻找更早的人类使用大漆的证据。
“我们可以合理推断,8000年前的跨湖桥地区,分布着一定数量的漆树,跨湖桥先民发现了这种树皮割伤后流出来的汁液是很好的防水涂料和胶黏剂。”吴健说,他们把大漆涂在弓的表面,可能为了减少磨损,用起来更光滑舒服,也可能为了美观。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可以说,用生漆来修补损坏的工具和生活用品,是跨湖桥人普遍掌握的生活小技巧。
工作人员把这块“补丁”填回去以后,还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吴健把它放回去后,我看到,修补完成的洞边缘外,还有一圈薄薄的浅坑。
“实际上是二次加工,二次粘补。第一次是为了填平,但是结合面很小,不牢固,于是他们在边上舟底又掏了一圈,再填充。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把洞补牢。”吴健说。
这事,也越来越复杂了。
独木舟放在水里,水的浮力是朝上的,如果要修补,得从上往下补,怎么补得牢呢?完全受不上力。但我们现在看到的现实情况,按照它这样的修补方法,显然是往下补的,也就意味着,如果舟底不动,这个洞是修不牢的。
二次加工的“补丁”
这条独木舟是旧舟,边上的加工痕迹很明显,独木舟当时的正常用途,是否改变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这17年来,吴健和他的同事每天都在照顾独木舟。“它是一个病人,一个老人,年纪越来越大,我们怎么照顾它?出了一些状况,我们需要对症下药。”
那么现在,它的体检报告怎么样?吴健说,目前为止,脱水保护的相关浓度基本上已经达标,现在也会根据它的日常情况,再喷一点浓度很淡的“化妆水”——化学药剂PEG,通过原子的置换,把船体里的水分排干。
现在基本上已经达到自然风干的阶段,但这个过程很长,不是衣服晾一晾,晾干就行了。晾干过程中,会有起翘、变形,我们每天要观察、记录,让它慢慢适应这个过程,最后彻底达到脱水的目的。
除了原址保护,馆里还有一套“天眼”科技监测,已经配备了17项设备,建立了47个监测点。霉菌滋生问题、独木舟变形问题、温湿度控制问题、土遗址含水率开裂的问题,以及空气里二氧化碳、二氧化氮、二氧化硫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需要纳入监测。“要根据天气变化,独木舟的反应,比如它会表皮起翘,随时调整方案。这些数据会自动采集到我们的控制中心,我们的独木舟保护得好不好,用数据说话。”
写于2019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