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古典时期的历史,会帮助我们认识自己的历史,对此说法我通常持有怀疑。如果有人跟我说古代和现代情况很相似,我定会反驳该观点,因为古代几乎在所有可能的方面都与现代截然不同。
但是我在罗马历史课上经常提到的两个话题,时下居然变得热门,还真实发生了,这令我十分不安。
其一是“帝国境内原住民”反抗罗马帝国的整个主题。如果没有军事资源,如何能站起来反抗古典时期唯一的强国?
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罗马的统治在世界范围内大大扩张,从撒哈拉绵延至苏格兰。同大多数帝国一样,罗马至少给部分被征服地区带来了好处。我指的不光是商品、教育、供排水系统(这些并未像我们经常想象的那样,影响到很多罗马领地)。罗马的帝国战略,首先是吸纳当地的精英群体,其后在全境给予具有完整权益的公民权。这是一种慷慨,尽管也是出于罗马自身的利益。
话说回来,如果不想被罗马占领,不想丢失民族自决权,不愿被迫唱罗马曲调(不愿支付罗马的税),你能做些什么?罗马军团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双方交战,罗马军团可能有时会陷入困顿态势(如果你能趁罗马人不备,乘机伺隙,召集大量军队的话),但是在实力到达巅峰时,他们就没吃过败仗。
野蛮人并不愚笨。他们不会毫无意义地牺牲同胞的生命,在前线抵抗强权。相反,他们会采取失势一方抵御强大军队时惯用的手段:忽视战争守则,诉诸游击战,运用旁门左道,发起恐怖袭击。
这种战争大多残酷可怕。如同连环漫画之于现实,我们印象中勇敢的小阿斯泰利克斯(Asterix)以童子军般的戏谑抵御罗马人入侵的故事绝非真实。这种戏说简直会让自杀式爆炸显得有趣。布狄卡(Boudicca)的刀轮战车(假设真实存在)就像是古代版的汽车炸弹。为了让入侵的部队畏惧,据说她把罗马平民女性的胸部割下,缝进她们嘴里。
罗马作家对战争中出现的野蛮手段感到愠怒万分。他们谴责这些人使用非法武器,公然藐视军事规则。[事实上,在现代英语中,相较于更为形似的“barbarian”,“terrorist”(恐怖分子)一词在语义上更接近罗马人使用的拉丁词汇“barbarus”。]但是,面对难以抵抗的帝国主义势力,他们一定觉得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听起来不耳熟吗?
我课上谈到的第二大话题为,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对其岳父阿古利可拉(Agricola)任职生涯的著名撰述。阿古利可拉是1世纪末期罗马驻派不列颠的总督,他将罗马势力范围往北扩张至苏格兰。有一次,野蛮人愚笨到欲图冒险作战。塔西佗称,战前不列颠领袖卡尔加库斯(Calgacus)进行了一场鼓舞士气的演讲,他谴责了罗马帝国侵略后的统治,更谴责了其对本族语言的破坏。罗马人屠杀掠夺,却美其名曰“权力”(我们口口声声说的“附带损害”也是同理)。卡尔加库斯说:“他们指着废墟,却说那是和平。”此句已然成为时下名言。
这句话经常被引用,作为野蛮人对罗马统治的谴责之辞。当然,事实绝非如此。卡尔加库斯等不列颠“野蛮人”,他们的真实话语从未流传下来。正如许多帝国一样,最尖锐的批评并非来自外部,而是往往源自罗马体系内部。这些话是塔西佗这位举足轻重的罗马俊杰自己的分析。他观察着罗马扩张的结果,敢于设身处地为被统治一方着想。
因此,这句话也适宜地提醒了我们。无论我们的“废墟”是以何种形式存在——不管是阿富汗的罂粟种植区,抑或是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党的战争(还有我们罪恶的视若无睹)结束后贝鲁特留下的废墟——我们仍然在制造废墟,再称之为“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