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址在市中心之外。天气恶劣,卫星导航系统也找不到那间房子,他们多花了半小时,才终于找到这处偏僻地点。要不是在车道入口处发现那盏微弱的路灯,他们可能会以为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住人。
救护车缓缓穿过荒废的花园,警示灯发出闪光,让那些幽黑、布满青苔的精灵与断臂维纳斯逐一苏醒。她们侧倾微笑,摆出优雅含蓄的手势,以静止的舞蹈姿态目迎他们到来。
前方的老旧别墅,宛若暴风雨中的港口,准备接待他们歇息,里面没有开灯,但大门已经打开。
那屋子正等着他们进去。
一共有三个人:轮值夜班的年轻实习医生莫妮卡、经验丰富的医务员托尼,还有司机。那两名医务人员不畏风雨,走向那间房子,司机则待在救护车里留守。他们在门口大声呼喊,希望能唤起里面人的注意。
无人响应,他们直接进去。
腐浊的空气,阴暗的墙壁,一排黄色的灯泡,发出朦胧微光,勉强照亮走廊,右侧是通往二楼的阶梯。
他们看见走廊尽头的起居室房门开着,地上躺了一个人。
他们赶紧冲过去,除了房间中央的老旧摇椅和对面的老旧电视机,其他家具全被盖上白布,一切充满了陈旧的气味。
莫妮卡跪在那男人旁边,他似乎失去意识,而且呼吸困难。
“他出现发绀症状。”
托尼先确定病患的呼吸道没有阻塞,随即用苏醒器盖住他的嘴巴,莫妮卡则用手电筒检查他的虹膜。
这名男子应该不到五十岁。他身着条纹睡裤与浴袍,脚上穿着皮质拖鞋,好几天没刮胡子,再加上稀疏的发丝凌乱不堪,令他看起来邋遢落魄。他手里紧抓着手机,刚才他打了紧急电话,喊着胸痛难忍。
最近的医院是杰梅里。遇到严重突发状况的时候,值勤的医生都会随着医务员一起坐上立刻出班的救护车。
所以,莫妮卡出现在此。
有张小桌被翻倒,地上有碎碗,牛奶和面包撒落满地,还混杂着尿液,想必他是在看电视的时候突然发病,倒地时把东西撞得乱七八糟。莫妮卡心想,又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独居中年男子,心脏病发,要是来不及打电话求救,通常只能等邻居闻到臭味的时候才会被人发现。当然,在这种遗世而独立的偏僻别墅中,绝对不可能是这种结果。要是他没有往来密切的亲戚,恐怕要多年之后,才会有人注意到屋内有死人。无论如何,这场景看起来似曾相识,令她不禁心生怜悯。至少,在他们解开他的衣服、准备做心肺复苏术、看到他胸前的那几个刀刻的字之前,她依然保持着这种心情。
杀了我。
他们都假装没看到,医护人员的职责是救人性命。不过,他们的动作也开始格外小心翼翼。
“饱和度在下降。”托尼看着血氧浓度计告诉莫妮卡,换言之,已经没有空气进入这名男子的肺部。
“现在要插管,不然他就没命了。”莫妮卡拿出喉镜,并准备移动位置,蹲在病患头部的后方。
莫妮卡发现托尼的脸上突然出现怪异神色,他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见识过各种阵仗,但居然会有东西让他目瞪口呆,而且,那吓人的东西就在她背后。
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年轻医师与她妹妹的故事,虽然从没有人提起,但她知道大家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悯与关切,不知道她背负此等重担,怎么能够活下去。
现在托尼脸上出现的正是这种表情,而且还夹杂某种恐惧,所以莫妮卡转头,她也看到了。
一只溜冰鞋,被人丢在房间角落,来自地狱的溜冰鞋。
红色鞋身,金色环扣。与另一只一模一样,但那只不在这里,在另外一座房子里,属于另一个人。莫妮卡总觉得那双鞋很俗气,但是特蕾莎认为它们“复古”。这两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在那个凄冷的十二月清晨,她妹妹的尸体在河边空地被人发现时,她居然有亲见自己死亡的感觉。
年仅二十一岁的她,被人割断喉咙身亡。
有人说,双胞胎就算相隔千里之外,也能同时产生感应,但莫妮卡根本不信。那个星期天下午,特蕾莎和朋友溜完冰,在回家的路上被绑架的时候,莫妮卡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恐惧或危机感。一个月之后,尸体终于被寻获,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失踪那天所穿的衣服。
那只红色的溜冰鞋,宛如古怪的义肢,套在她的脚上。
莫妮卡留着那只溜冰鞋,已经有六年的时间,她一直在想,不知道另一只到哪里去了,有没有机会可以找回来。她经常陷入沉思,不知道是什么人拿走那只鞋,她也常常偷偷研究街头路人的面孔,也许,那个人正藏身其中,久而久之,这居然也变成了某种游戏。
也许,现在,答案就在莫妮卡的面前。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那名男子,粗糙肥短的双手,鼻孔冒出鼻毛,裤裆还沾着尿液,与她所想象的那个禽兽有很大的落差。他也是血肉之躯,一介凡人,还有岌岌可危的心脏。
托尼的声音把她拉回来。“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他说道,“只要你给我一句话就好,我们随时可以停手。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只要坐着等就够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看到她的动作也出现了迟疑,喉镜停在那名男子的口腔上方,没有进去。莫妮卡再次看着他的胸口。
杀了我。
她妹妹在被当成屠宰场里的动物遭人断喉的那一刻,所看到的最后景象,很可能就是这几个字,那不是人类在临终前所希望看到的慰藉之语,凶手可能借此嘲弄自己的猎物,得到快感,而对特蕾莎来说,未尝不是如此,她一心求死,只希望这一切能早早结束。莫妮卡怒意攻心,她的手紧掐着喉镜的握把,指关节已经泛白。
杀了我。
这个懦夫虽然在胸前刻下这几个字,却在病危之际拨出紧急救援电话,他和大家一样,也怕死。
莫妮卡的心底不断翻搅。那些认识特蕾莎的人,把莫妮卡当成真人副本,宛若蜡像馆里的人像。对家人而言,莫妮卡等于是妹妹的化身,特蕾莎可能会变得像她一样,但也永远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他们看着她长大,却在她身上找寻特蕾莎的影子。现在,她有机会可以做自己,驱赶在体内徘徊不去的双生姐妹幽魂。我是医生,她提醒自己。她能为这个躺在面前的人挤出一丝怜悯,或者担忧道德的审判,抑或是要找寻蛛丝马迹?没有,她发现自己无动于衷,所以她拼命想要说服自己,其实这男人与特蕾莎之死没有关系,但她完全想不出理由,红色溜冰鞋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终究只有那一个理由。
杀了我。
此时此刻,莫妮卡已做出最后的决定。
大雨仿如柩衣,笼罩罗马。这座历史古都的建筑物外墙无声低泣,被幽长阴影披盖。纳沃纳广场周边蜿蜒的羊肠小道荒无人烟,距离布拉曼特修道院回廊不远处,湿漉漉的街道路面上,可以看到老字号的和平咖啡馆门窗的倒影。
店里有红丝绒的座椅、灰纹大理石桌、新文艺复兴风格的雕像,还有那些艺术家常客,他们多半是画家与音乐家,正陷入黎明来临前的焦躁不安;也有等着营生的商店老板与古董商;还有一些刚结束整夜排演的演员,趁回家补觉之前,先来这里喝杯卡布奇诺。在这可怖的天气下,每个人都想找寻些许慰藉,大家都在高谈阔论,没有人注意到对着门那桌的两位黑衣陌生客。
“偏头痛好点没?”年纪较轻的男人先开口。
他的同伴本来忙着用指尖猛抠咖啡杯里剩下的糖粒,此时停下动作,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左边太阳穴的疤痕:“有时候会痛醒,但算是好多了。”
“还会做那个梦?”
“每晚都会出现。”那男人回道,抬起那双深蓝色的忧郁眼眸。
“会过去的。”
“对,一定会。”
意式浓缩咖啡机发出蒸汽嘶鸣的长声,划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马库斯,时候到了。”年轻的那个说道。
“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他们一直在问我你的事,很担心你的进度。”
“我已经加快进度了,难道不是吗?”
“对,没错,你的表现越来越好,我也很开心,相信我,但大家也等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得靠你。”
“但到底是哪些人对我这么有兴趣?我很想和他们见个面,好好聊一下,现在我只认识你而已,克莱门特。”
“我们以前讨论过,不可能。”
“因为?”
“因为一直就是这样。”
马库斯又开始摸疤,他一开始紧张,就会做这个动作。
克莱门特倾身向前,逼马库斯看着他:“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安全吧。”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也行。”
“我要是出现,就丢人现眼了,绝对不能出这种丑事,对吧?”
马库斯语气尖酸刻薄,但克莱门特并没有因此不高兴:“所以你有什么问题?”
“我是个不存在的人。”马库斯的声音透露着被压抑的苦痛。
“我是唯一认得你面孔的人,因此你得以自由自在,你怎么会不懂呢?他们只知道你的名字,在其他的事情上,他们全然信任我,所以你的工作不会有任何限制,他们只要不知道你是谁,自然不可能妨碍你。”
“因为?”马库斯再次回嘴。
“因为我们正在追查的事情,也可能会危及他们的安全。就算所有的防护措施都宣告失败,连他们设下的障眼法也都失灵,至少还有一着活棋,你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马库斯依然面有不服之色,“还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吗?”
克莱门特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不可能会知道答案。”
“当初你把我留在医院就好了……”
“马库斯,别说这种话,别让我失望。”
马库斯望着窗外零落的路人,他们趁风雨稍歇赶紧离开临时遮蔽处,继续前行。他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克莱门特,包括那些与他并没有直接关联的事,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克莱门特是连接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窗口,克莱门特就是他的世界。马库斯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讲过话,他没有朋友。不过,他知道某些人与恶魔的凶暴恶行,但他宁可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些事,它何其令人发指,它会动摇你的信心、玷污你的心灵,让你万劫不复。他看着自己四周那些浑然不觉的人过得无忧无虑,他好嫉妒他们。当初是克莱门特救了他,但同时也把他引入了幽暗世界。
“为什么是我?”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
克莱门特露出微笑。“狗是色盲。”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好,你还是站在我这边吧?”
马库斯的眼神终于离开窗外,他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对,我站在你这边。”
克莱门特不发一语,把手伸入挂在椅背上的风衣口袋,拿出信封,放到桌上后,推到马库斯的面前。马库斯拿起信封,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慢慢将它打开。
信封里面,放有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一群年轻女孩在海边开派对的集体照,最靠近镜头的是两个穿泳衣的女孩,她们站在营火前干杯。其中一个女孩再次出现在第二张照片里,戴着眼镜,头发后梳。她面带微笑,指着后方罗马博览会区的意大利文化馆。第三张照片,还是同一个女孩,她搂着一男一女,想必是她的父母。
“她是谁?”马库斯问道。
“她叫拉若,二十三岁,南部来的女孩,在罗马住了一年,是建筑系大学生。”
“她怎么了?”
“这就是问题:没有人知道,她在大约一个月前失踪了。”
马库斯专心凝视那女孩的脸,完全不理会周遭的嘈杂。她有刚移居到大城市的乡下女孩的标准模样,漂亮,五官精致,没化妆。他猜这女孩平常都绑马尾,因为要省钱,不去发廊做头发,只有回老家时才能进美容院打理头发。她的穿着风格比较将就,喜好牛仔裤与T恤,如此就不必苦苦追随时尚潮流。还有,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昨晚熬夜苦读或吃鲔鱼罐头充饥的疲惫迹象,首次离家的学生,到了月底预算窘迫,等待爸妈的汇款到来之际,吃这种罐头就是他们的下下之策。他还可以想象那女孩日日思乡的痛苦挣扎,与一直牵绊着她的建筑师之梦。
“说吧。”
克莱门特拿出笔记本,把咖啡杯移到旁边,开始翻阅笔记:“拉若失踪的那天晚上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她朋友说,那天她看起来很正常,大家随意闲聊,在晚上9点钟左右,她说自己累了,想要先回家,一对朋友送她回家,而且还看着她走进大门。”
“她住哪儿?”
“市中心的一栋老旧建筑。”
“有没有其他租户?”
“二十个上下。那栋房子是校方提供给学生的出租公寓。拉若住一楼,八月之后,她的室友就搬走了,她还在找新的室友。”
“所以她的最后行踪是?”
“她回家之后的那一个小时,还待在公寓里,因为她用手机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9点27分,另一通是10点12分。第一通是打给她妈妈的,讲了约十分钟;第二通是打给她的好友的。10点19分,她的手机关机,从此再也没有开机。”
年轻女服务生过来收咖啡杯,同时等着他们加点别的东西,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吭声,等她自己走开。
“什么时候报的案?”马库斯问道。
“第二天傍晚。她没有去上课,同学打电话找她好几次,但都转到了语音信箱。8点钟左右,他们过去找她,敲她的房门,但没有任何回应。”
“警察怎么看?”
“拉若失踪的前一天,从银行账户提取了四百欧元,准备付房租,但校方办公室并没有拿到钱。还有,根据她母亲的说法,衣橱里有些衣物和背包不见了,她的手机也不知去向,所以警察判定她是自己跑了。”
“敷衍了事。”
“你也知道他们的风格,不是吗?眼不见为净最好,过了没多久,他们就懒得继续侦办下去,只会静观其变。”
也许要等到见尸吧,马库斯心想。
“拉若的生活规律正常,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学校,而且交友圈不复杂,就那几个朋友。”
“她的朋友怎么看?”
“拉若不是乱七八糟的人,但她最近的确有些异常,似乎很容易疲倦,精神涣散。”
“她有没有男朋友或暧昧对象?”
“就手机通话记录来看,她都是固定打电话给那几个人,大家也没提到她有男友。”
“网络使用习惯?”
“通常是在图书室或车站附近的网咖,电子信箱里也没有可疑信件。”
就在这个时候,咖啡店的门突然打开,有新客人进来,一阵冷风灌入屋内,每个人都面露愠色,但马库斯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拉若一如往常,傍晚回家,她最近容易疲倦,当晚也不例外。与外界的最后联系时间是晚上10点19分,随后她的手机就关机,人和手机一起失踪,而且再也没有开机,这就是她最后的行踪,有些衣物不见了,钱和帆布背包也是,所以警方据此断定她是自愿离家出走。她可能是独自行动,也可能有同伴,但完全没有人看到她离开。”马库斯看着克莱门特:“为什么我们要担心她?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我们?”
克莱门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这就是症结,违常之处。他们一直在追根究底的就是这个东西,布料中的微小破绽,警方侦办结果之外的蛛丝马迹。通常,在这些小瑕疵当中,会发现其他的秘密,想要发现截然不同、完全意想不到的真相,这就是他们披挂上阵的时候了。
“拉若没有离开那间屋子,马库斯,她的门是反锁的。”
克莱门特和马库斯直接前往拉若的失踪现场,那栋房子在念珠商街,紧临着桂冠救主广场与其十六世纪的小教堂,他们潜入那间位于一楼的公寓,完全没有引发别人的注意。
马库斯进入拉若的公寓,开始四处张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被破坏的门锁。当初警方为了要进到屋内,强行破门而入,干员们并未注意到屋内门链锁是扣上的,而且链条还在门柱上悬晃。
这间公寓至多不过六十平方米,做了跃层,第一个无隔间,附厨房,有一面墙柜,还有个电炉,上面也做了橱柜,旁边是冰箱,箱门上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磁铁。冰箱顶有只花瓶,里面插的是仙客来,现在早已枯死。餐桌旁配放四张餐椅,中央还放有一个茶具盘。角落两张沙发,对着电视。绿色墙壁上挂的不是一般照片或海报,而是全世界各地的著名建筑物。屋内有扇窗户,与其他窗户一样,面对着庭院,外面有金属栅栏保护,不可能有人闯入。
马库斯用眼默记所有的细节,他不发一语,画了一个十字,克莱门特也立刻跟着照做。马库斯随即开始在房内四处走动,他不只在看,还靠手摸,以掌心轻抚物体表面,仿佛想要感知残余的能量、某种无线电的信号。它们似乎可以与他沟通,将它们的所见所闻偷偷向他倾诉。马库斯仿佛是能听到地底水层召唤的寻水巫师,正在探测这些东西幽寂的沉默地带。
克莱门特看着他,刻意保持距离,以免让他分心。马库斯似乎毫无迟疑,全神贯注,对他们双方来说,这都是一场重要的试炼,马库斯必须证明自己可以再次发挥先前所培养出的能力,对克莱门特来说,他也必须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马库斯已经恢复正常。
他看着马库斯走到公寓的最底端,那里有间小卫生间,里面铺着白色瓷砖,挂着惨白的日光灯。淋浴区在洗手台和马桶之间,卫生间里还有洗衣机与杂物柜,门后挂着月历。
马库斯退出去,走到起居室的左边:通往跃层的阶梯。他一次跨三阶走上去,最后到达狭窄的梯台,前方有两扇卧室的门。
第一间原来是拉若室友的房间,已经清空,只剩下光秃的床垫、小摇椅和五斗柜。
另外一间,正是拉若的房间。
百叶窗是开着的,房间角落有计算机桌,还有摆满书籍的书架。马库斯走过去,以手指轻抚着书脊,大部分都是建筑用书,上面还摆放着一叠未完成的桥梁设计图。他看到玻璃罐里放着铅笔,抽出其中一支猛力嗅闻,橡皮擦他也不放过,他要用鼻子好好欣赏唯有文具所蕴藏的秘密韵味。
这个味道,也是拉若世界的一部分,这里是她的幸福属地,她的小王国。
他打开衣橱,翻找她的衣服,有些不见了,只剩下衣架。低层架放着三双鞋,两双是运动鞋,另外一双是特殊场合使用的半高跟鞋。虽然还有第四双的空位,却看不到鞋子的踪迹。
她睡的是加大的单人床,枕头上还放着泰迪熊,它很可能是拉若成长过程的见证者,但现在的它何其孤单!
床边桌上放着相框,照片里是拉若和她的爸妈,此外,还有小锡盒,里面有蓝色戒指、珊瑚手链,还有一些首饰。马库斯仔细研究照片,他认出来了,克莱门特在咖啡馆拿出的照片里,也有这一张。照片中的拉若戴着金质十字架项链,但是小盒里没有这东西。
克莱门特站在阶梯底处等他:“怎么样?”
马库斯沉默了一会儿:“她被绑架了。”语气极为肯定。
“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现场太整齐,衣服与手机不见只是障眼法。不过,无论主犯是谁,都还是百密一疏,屋内的门链锁是反锁的。”
“可是他怎么——”
“我们迟早会知道答案,”马库斯打断他,随即又四处走动,努力还原现场,他的脑袋天旋地转,马赛克的碎片在他眼前汇涌,“拉若有客人。”
克莱门特知道他说的是绑架时的事,马库斯正在回溯,这是他的天分。
马库斯眼前的景象,一如恶徒之所视所见。
“他趁拉若不在的时候偷偷潜入,坐她的沙发,躺她的床,还四处找东西、翻照片,想要把她的记忆拥纳入怀。他摸她的牙刷,闻她的衣服,想要寻觅她的气味,就连她放在洗碗槽里用过的玻璃杯,也被他拿来喝水。”
“我听不懂……”
“他知道她所有东西的摆放位置,所有的秘密,她的行程表,还有生活习惯。”
“但这里看不出绑架的痕迹,没有打斗,也没有其他人听到尖叫或求援声,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因为她那时候在睡觉。”
克莱门特正要开口,马库斯却先插话:“帮我找糖。”
虽然不知道马库斯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他还是一起帮忙,并且在炉子上方的柜子里,找到一个标注“糖”字的调味盒,而马库斯也在看茶具旁的糖碗。
都是空的。
他们各拿着空空如也的容器,两人之间产生了一股强烈震荡,这并非巧合,马库斯也不是在随意猜测,他有料事如神的直觉。
“糖是贮放毒品最好的地方,不但可以掩盖气味,而且方便吸毒者每日吸食。”
克莱门特听到这句话,心中也不免起伏纠结,他记得拉若的朋友曾经提过,她最近总是很疲倦,毒品可能是关键因素,但他把话藏在心里,没有告诉马库斯。
“这是渐进式手法,”马库斯继续说道,“绑架她的人之前就来过这里,除了她的衣服和手机,也清光了毒糖。”
“但你忘记了门链锁,”克莱门特回道,这个细节足以摧毁所有假设,“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怎么能两个人一起出去?”
马库斯再次四处张望:“我们在哪儿?”罗马,全世界最大的考古学据点城市,地底层次丰富,只要往地底挖掘,即可发现不同时期的文明遗迹。马库斯很清楚,就连在地表之上的生活,也因为时间的洗礼而显现出多层次的沉淀痕迹。每个地方都蕴含丰富的历史与多元的可能性。“这是哪里?我要问的不是现在,而是以前——你曾提到这栋建筑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
“这原来是柯斯塔蒂家族的住所之一。”
“对,贵族盘踞高楼层,下面是商区、仓库,还有马厩。”马库斯摸着左边太阳穴的疤痕,他也不知道那段记忆是怎么来的,他怎么知道?明明多数的记忆都消失了,但残存的部分仍然会不时侵扰,那个令人折磨的问题也随即浮现,他的出身之地,隐藏着某些秘密,在那个充满幽暗迷雾的世界里,他担心永远找不到真相。
“你说得没错,”克莱门特回道,“这地方以前确是如此,校方在十年前接受这笔捐赠,将其改建为公寓。”
马库斯跪在地上俯身,未经加工的地板是实木的,很坚实:“不,不是这里。”他喃喃自语,径自走入卫生间,克莱门特也随他走进去。
他在杂物柜里取出水桶,装了半桶水,并向后退一步,克莱门特跟在后面,但依然不明所以。
马库斯把水泼洒在瓷砖地板上,脚下淹成小池塘,他们静待是否会出现变化。
几秒钟之后,水渍不见了。
简直像是变魔术,宛如女孩消失在反锁的公寓里一样神奇,但这次有合理解释。
水渗入了地板。
某些瓷砖的边缝里冒出气泡,旋即消失,最后出现一块正方形,边长约一米。
马库斯蹲下去,以指尖抚摩瓷砖,想找出哪里有细缝。似乎有了眉目,他起身想找东西撬开瓷砖,有把铁剪刀刚好够用,他将剪刀伸进去猛力一扳,发现有座石制地板门。
“等等,我来帮你。”克莱门特回道。
石门之下,数米深的石灰华阶梯,通往另一段秘道。
“歹徒从这里出入,”马库斯解释道,“至少两次:一次是进入屋内,另外一次是掳走拉若。”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亮入口。
“你要不要下去?”克莱门特问道。
马库斯转头看着他:“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马库斯拿着手电筒,慢慢走下石阶,到达底部之后,才发现这个地底隧道有两个方向,不知会通往何处。
“没事吧?”克莱门特在上面大喊。
“嗯。”马库斯随口应答。十八世纪的时候,这条隧道很可能是用作避险的逃生通道,反正他横竖得选个方向。其中一条通道的远方传来落雨声,他决定循声前进,不过才走了五十米,他已经因为地面湿滑而跌倒好几次。野鼠四处逃窜,想要找寻幽黑避身处,滑溜温热的鼠身还摩擦着他的小腿。他听到台伯河因连日大雨而发出的湍急怒吼,还有那甜腥的水味,让人联想到暴怒的狂兽。过了没多久,出现了铁栅栏,透入灰蒙蒙的天光,前方已无路可去。他回头,改走另外一个方向,立刻发现地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
他弯身拾起。是条金质十字架项链。
在卧室那张与父母的合照中,她的脖子上戴的正是这条项链,这也证明了他的所有假设。
克莱门特说得对,他的确天赋异禀。
他激动不已,完全没注意到克莱门特已经站到他面前。
他把项链交过去:“你看。”
克莱门特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拉若可能还活着,”马库斯语气兴奋,“现在已经有了线索,接下来可以循线找人。”但他发现自己的朋友不但没有被这份热情所感染,反而还忧心忡忡。
“我们早就知道了,只是需要证实而已,很遗憾,果然是真的。”
“什么?”
“糖里的毒品。”
马库斯一头雾水:“好,现在又有什么问题?”
克莱门特看着他,一脸肃穆:“该是让你见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时候了。”
桑德拉·维加学到的第一堂课:房子绝对不会说谎。
人们喜欢吹嘘自己,讲得天花乱坠,让大家都信以为真,但是他们所选择的居所,一定会暴露所有的秘密。
工作之故,桑德拉必须拜访许多住家。每次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她总觉得应该得到主人允许才是,不过,她为了任务,都是长驱直入,连按电铃的动作都不需要。
在她进入这一行之前,只要有机会搭夜班列车,她一定会注视着街头住家亮灯的窗户,猜测里面上演的剧目。她偶尔有机会匆匆一瞥,女人边看电视边熨烫衣物,男人坐在摇椅里吐烟圈,孩子站在椅子上翻柜子。每一面小窗,都是从电影里撷取下来的定格画面,然后,火车驶过,那些生动的故事继续上演,完全不知有她这个观众存在。
她一直很好奇,如果能够继续看下去,不知道会怎么样。以隐形的方式进入这些人最重要的私密空间,像观察水族箱里的鱼一样,看看他们如何过着寻常生活。
对于自己住过的地方,她也保持同样的好奇:这些墙面在她到来之前,曾经经历了哪些事情,吞隐了什么样的欢笑、争执,还有哀伤。
有时候,她也会想到屋里所隐藏的悲剧或可怖之事。所幸这些房子被遗忘得很快,住客来来去去,只要换了人,又是一番新局面。
有时候,先前的主人会留下痕迹,遗忘在卫生间橱柜里的口红、架子上的过期杂志,抽屉背后还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性侵危机中心的电话号码。
透过这些细微的线索,便能追溯前尘往事。
她从来没有料到,追索细节,居然会变成她的工作。不过,任务毕竟不一样:她一到达这些地方,这些屋子就永远失去了清白。
桑德拉通过竞争激烈的考试之后,加入警察行列。她首先接受的是一般训练,佩带值勤手枪,了解用枪规则。不过,在接受过特训课程之后,她被遴选为刑事鉴识摄影人员,穿上了团队的白袍制服。
她会带着相机抵达现场,唯一的工作目标,就是凝止时间,让一切在她的镜头下冻结。
桑德拉学到的第二堂课:房子与人一样,终有大限之日。
当屋内的住户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就是它们的死期,而她注定要送它们最后一程。弥留时的种种煎熬,包括凌乱的床铺、水槽里叠放的碗盘、地上遗落的孤单袜子,仿佛里面的人在世界末日仓皇逃逸,留下一片狼藉。不过,其实真正的世界末日,发生在这些墙壁之内。
所以,那天桑德拉刚进入米兰郊区某栋居民楼六楼的公寓,她已有预感,这个犯罪现场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最先看到那棵挂满装饰品的塑料树,不过,圣诞节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无须猜测,她当然知道为什么圣诞树还在那里。她妹妹五岁的时候,曾经在圣诞节过完之后,哀求父母不要取下树上的装饰品,整个下午她又哭又叫,最后她父母只好放弃,希望她总有一天会放下执念,不过,那棵装满小灯泡与彩球的树继续杵在角落,过了一整个夏天,甚至,到了第二年的冬天都还在。所以,桑德拉一看到这棵树,胃部不禁猛然抽搐。
屋里住着小孩。
她闻得到小孩的气味。因为她学到的第三课,就是每间屋子都散发着住客的独特味道,房客换人,旧的气味也会随之退位,让新气味进驻。随着时间的积累,它也与其他味道混杂在一起,天然的、人工的都有——衣物柔顺剂、咖啡、学校课本、室内盆栽、清洁剂,还有甘蓝汤。诸此种种,成就了家的气味、家中成员的气味,气味附着在他们身上,他们却浑然不觉。
现在,若说这间公寓与其他单薪家庭的公寓有什么不同,也只有味道而已。三间卧室,一间厨房,家具购置的时间各有不同,视当时的经济能力而定。相框里的照片多是夏日度假场景:夏天去度假是他们的财力极限。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有条花格披毯:想必这是他们每晚的避风港,彼此依偎在一起看电视,直到睡意袭身。
这些画面在桑德拉的心头一一浮现,接下来发生的事,毫无迹象可循,完全没有人发现异状。
警察像是意外的访客,肆意在房内四处走动,侵犯这个家庭的隐私,她刚入行时,也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消失不见。
在这样的犯罪现场,几乎不会有人说话。纵使是恐惧也有自己的规范。在这场静默无声的舞蹈之中,言语已成多余,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该如何恪尽本分。
但总有例外,法比奥·瑟吉就是其中之一,她听到他在骂脏话。
“妈的!怎么会这样!”
桑德拉循声望去:他正待在窄小无窗的浴室里。
“怎么了?”她把自己的两个器材包放在走道上,穿上塑料鞋套。
“今天真是诸事大吉,”他语带讥讽,看也没看桑德拉,只是大力猛拍着瓦斯暖炉,“妈的!不能用的烂东西!”
“我们不会被你炸死吧?”
法比奥瞪着桑德拉,但他没有接话,这个同事生气了。她只好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死人占了浴室门与洗手台之间的位置,脸朝下,全身赤裸,年纪约四十岁,体重九十公斤左右,身高大约一米八,他的头呈不正常的歪斜角度,头骨出现横斜伤口,黑白地砖上积着一摊暗红色血池。
他手里紧抓着一把枪。
尸体旁散落着一小块陶瓷,与洗手台左侧的缺角相符,应该是他摔倒时发生了磕撞。
“你要拿这暖炉做什么用?”桑德拉问道。
法比奥不耐烦地说:“我需要还原现场。这男的正准备洗澡,也把它带了进来,以便让浴室可以更暖和。我等一下就要把水龙头打开,你赶快把自己的东西准备好就是了。”
桑德拉知道他的想法,水蒸气会让地板上的脚印现形,所以他们可以还原死者在浴室内的动作。
“我去拿螺丝刀,”他颐指气使,“我马上回来,你给我靠边站。”
她没有说话,面对这种要求,她早已习惯,指纹专家总认为只有他们才能掌控犯罪现场,而且,在这个以男性为主的职场上,同事们多少会染上点性别歧视,对她这个只有二十九岁的女子大呼小叫,她并不感到意外。但瑟吉这个人更恶劣,他们一直处不来,她也不喜欢与他共事。
趁他离开浴室,桑德拉立刻去拿包里的相机和脚架。她以海绵擦拭支架底部,避免留下痕迹,架好之后,她让镜头朝上,取出浸过氨水的纱布擦拭镜头,以免沾染雾气,随后她又加上全景镜头,这样可以拍摄浴室的三百六十度照片。
先是全局,然后是细节,这是规矩。
相机会以连续自动拍摄的方式环拍整个刑事现场,然后,她会手持相机拍摄局部照片,进行重建,并针对重大发现标示编号与实际尺寸,整理出事件顺序,提交给相关人员参考。
桑德拉刚把相机架设在浴室中间,就注意到架子上放了小水缸,里面有两只小龟,一想到这个家里曾经有人细心照顾宠物,拿一旁的饲料喂养它们,定期更换那不过几厘米高的池水,还会以小石片和塑料假叶美化水缸,她的心就不禁一阵酸楚。
她心想,一定不是大人。
瑟吉也在这个时候带着螺丝刀回到浴室,几番拨弄,那个瓦斯暖炉又可以用了。
“我就知道自己可以搞定。”他扬扬得意。
这里空间狭小,尸体又占去大部分的面积,想要再挤下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她不禁心想:“这样要怎么工作?”
“我先释放水蒸气,”他立刻打开热水的水龙头,显然这招是要把她逼出去,“你可以趁这个时候去厨房工作,那里还有一个‘双胞胎’……”
刑案有第一现场与第二现场,前者为发生犯罪行为的真正地点,而其他则只是与案件相关而已,例如藏匿尸体或找到杀人凶器的地方。
当桑德拉听到这间公寓里有“双胞胎”的时候,她马上听出瑟吉的意思,这里还有另一个第一现场,换言之,死者不是只有一个人,她马上想到了那两只小龟与圣诞树。
桑德拉站在厨房门口,呆若木鸡。想要在这种状况下镇定自若,一定要遵照鉴识拍照的规矩,但即使遵循这些原则,也难以面对眼前的混乱场面。
狮子王辛巴在电视里对她眨眼,随后和森林里的其他动物开始合唱,她很想关掉电视,但不可以。
她决定先不管这个了,随即把录音机夹在腰带上,准备口述现场状况。她把棕色长发向后梳拢,取下随时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扎成马尾,然后又在头上戴好麦克风,让双手开始工作。她早已从袋里拿出第二台相机,将镜头对准现场,心中庆幸她与眼前这幅景象之间还有这道安全距离可以相隔。
刑案现场摄影的习惯性原则,从右至左,从下到上。
她看了一眼手表,随即开始录音。她先报出姓名与职级,接下来是地点与时间,她一边拍照,同时也录下自己所看到的细节。
“餐桌在厨房中央,摆放了早餐,有张椅子被推倒,旁边是第一具尸体:女性,年龄在三十岁至四十岁。”
那女子身上仅穿着轻薄睡衣,睡衣褪至腰间,露出大腿与私处,头发上夹有花发夹,脚上有只拖鞋不见了。
“有数处枪伤,手里还捏着纸。”
她正在列采购清单,餐桌上还搁着笔。
“尸体面朝门口,一定是看到凶手,想要阻止他,她站起来,但才跨出一步就倒了下去。”
相机的咔嚓声,像一种定时器,记录着一种全新的、不同的时间。桑德拉凝神聆听,仿佛是个依赖节拍器的音乐家,场景的细节一一进入数字内存时,也进入了她自己的记忆里。
“第二具尸体:男性,年龄在十岁到十二岁,背门而坐。”
他根本来不及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桑德拉很清楚,如果能在不知不觉的状况下死亡,也等于是对于生者的唯一宽慰。
“他穿蓝色睡裤,伏在餐桌上,脸埋在玉米脆片碗里,脖子后方有道很深的枪伤。”
对桑德拉来说,死亡,不在那两具遭子弹穿孔的尸身里,也不在他们脚边四处喷溅、逐渐凝固的血迹里,更不在那死不瞑目的呆滞双眼,甚或是他们离世前未完成的姿势里。死亡在别的地方。桑德拉知道它最可怕的就是匿身于细节之中的能力,而她会在自己的相机中一一揭露这些细节。瓦斯炉上的咖啡渍,事发之后,炉上的老旧摩卡壶继续烧煮,一直等到有人发现后才关火。冰箱持续发出低鸣声,它依然尽忠职守,保持腹中食物的鲜度,电视还在播放欢乐的卡通节目。在这场大屠杀发生之后,只有这些人造物体还能兀自存活,而里面正暗藏着死亡的秘密。
“好个一日之初,对吧?”
桑德拉转身,伸手关掉录音机。
是督察,迪·米凯利斯,他站在门口,双手交叠胸前,嘴里还叼着一根未点火的烟:“你刚在浴室看到的那男人,在保安公司担任警卫工作,那是合法的枪。这一家人只靠他的薪水过活,房租加上车险,几乎总是捉襟见肘,但哪户人家不是这样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正在问邻居,这对夫妻经常吵架,但状况不算严重,所以也没有人会因此打电话报警。”
“所以他们的婚姻有问题?”
“显然是。丈夫对泰拳很有兴趣,甚至还是地方比赛的冠军,不过,他被人发现使用同化类固醇,丧失资格,打不了比赛了。”
“他家暴妻子?”
“法医应该会告诉我们答案,我们只知道这男人爱吃醋。”
桑德拉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女子,下半身光溜溜,她心想,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吃醋?
“她有别的男人?”
“或许吧,谁知道呢?”米凯利斯耸肩,“所以浴室那边你进行得如何?”
“我架好第一台相机,已经在拍全景照片,我现在就等它拍完,或是等瑟吉叫我过去。”
“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桑德拉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意思?”
“那男人不是自杀。所有的弹壳,都出现在厨房里。”
“究竟出了什么事?”
迪·米凯利斯取下口中的香烟,走进去,“他本来在洗澡,全身赤裸地离开浴室,走到走廊上,拿起制服旁枪套里的枪,然后进入厨房,差不多就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拿枪射杀儿子,有一枪就直接对准他的脖子后方,”他伸手作势模拟,“接下来,又把枪对准老婆,整起事件不过才数秒钟而已。他又回到浴室,地板依然湿滑,他摔倒之后撞上洗手台,力道太过猛烈,还敲破了边角,马上就挂了。”督察稍作停顿,随即多加了一句评语,“有时候,真是老天有眼。”
桑德拉心想,上帝与此无关,她看着那小男孩,今天早晨,上帝张望的是别的方向。
“7点20分,一切画下句点。”
她回到浴室,迪·米凯利斯的最后几个字让她异常不安。她打开浴室门,热腾腾的水蒸气扑面而来,瑟吉已经关上水龙头,跪在他的试剂盒前面。
“小蓝莓,问题总是出现在小蓝莓上……”
桑德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她决定保持沉默,以免又让他碎嘴反弹。她确定全景照片已悉数拍完,随即从脚架上取下相机。
离开浴室之前,她又回头对瑟吉开口:“我只是要换个记忆卡,等一下我会继续拍局部照片,”她望了望浴室,“这里没窗户,光线不足,所以我需要两三盏低散射灯,你觉得呢?”
瑟吉抬头看着她:“我还是当妓女好了,可以被那些骑摩托车的大男人干得爽歪歪。”
她顿时语塞,如果这算是笑话,她真的听不懂有什么好笑的,而从瑟吉的眼神来看,他似乎也并不期待她回以笑声。他没理她,继续搞他的试剂,桑德拉也退到走廊上。
她不想理会同事满嘴的胡说八道,开始透过相机屏幕逐一检查照片,浴室的三百六十度照片相当清晰,以三分钟为间隔,一共拍摄了六张,水蒸气显现出凶手的赤足印,但实在难以判读,起初她以为他和他太太在浴室里起了争执,因而引发杀机,不过,若真是如此,理应在地板上看到女性拖鞋的痕迹才是。
她违背了守则的信条,居然开始想找出缘由。这起案件固然扑朔迷离,但是她必须以中立的态度如实报告现场状况。她无法参透原因,这并不重要,维持客观才是她的本分。
不过,在这过去五个月的时间当中,想做到这个基本要求,却越发艰难。
先是整体,然后是细节。桑德拉开始寻索影像里的蛛丝马迹。
屏幕里,她看到镜子下方柜架上的刮胡刀、小熊维尼沐浴乳,还有等着晾干的湿袜,一般家庭的日常生活情态,而这些无辜的对象,却成为惨案的目击证人。
它们绝非噤语,只是以无声的方式在说话,你只需要找到聆听的方式。
影像在她的眼前逐一显现,她频频思索,凶手为什么会突然暴力难遏?她越来越不安,偏头痛也隐隐发作,还突然头晕目眩,而她只不过想知道真相而已。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家庭惨剧?
快接近7点的时候,这一家三口都起床了,女主人为儿子做早餐,男主人第一个使用浴室,他等一下得带小男孩去上学,随即赶去上班,天气寒冷,他把瓦斯暖炉也带了进去。
他洗澡的时候,又出了什么事?
水哗啦啦地流,怒气冒上来,也许他整个晚上都没有合眼,有事烦心,想法、执念挥之不去,嫉妒?他发现了妻子有外遇?米凯利斯说过,他们夫妻常常吵架。
但一早并没有发生口角,为什么要开枪?
男人离开浴室,拿枪,又走进厨房,没说话就直接开枪,他的理智为何溃堤?难以忍受的焦虑与恐慌:行凶之前的普遍性征兆。
相机屏幕上出现三件浴衣,大、中、小排列整齐,玻璃杯里有三支牙刷,桑德拉在找寻天伦之乐图里的破绽,让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的幽微秘密。
“7点20分,一切画下句点。”督察是这么说的,邻居在那个时候听到枪声,立刻打电话报警。淋浴最多花十五分钟,而就是这段时间定夺了一切。
屏幕上出现了养龟的小水缸、饲料罐、塑料叶,还有小石子。
乌龟。
桑德拉放大照片,一共六张,间隔时间三分钟,逐一检查细节,瑟吉打开热水,整间浴室都热气蒸腾……但乌龟动也不动。
物体会说话,死亡就在细节里。
桑德拉眼前又开始冒金星,她以为自己差点儿要晕厥过去。
迪·米凯利斯走进来:“你还好吧?”
桑德拉恍然大悟:“瓦斯暖炉!”
“什么?”迪·米凯利斯听不懂,但她没时间解释了。
“瑟吉!要马上救他出来!”
消防车与救护车停在房子外面,救护车是为了营救瑟吉。
他们冲进浴室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但算他走运,还来得及。桑德拉站在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将相机里的水缸死龟照给迪·米凯利斯看,努力还原事件经过。
“我们到达现场,瑟吉想要开瓦斯暖炉。”
“这个白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吸进的瓦斯,浴室内没有窗户,消防员说里面全是一氧化碳。”
“瑟吉想要还原现场状况,但你想想看,今天早上那男人洗澡的时候,才出了那种事情。”
迪·米凯利斯皱眉:“抱歉,我听不懂。”
“一氧化碳是燃烧的产物,无臭无色无味。”
“我知道那是什么,”督察的表情在挖苦她,“但会擦枪走火?”
“你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吗?头痛、眩晕,有时候还会出现幻觉与妄想……在密闭的浴室待久之后,瑟吉也出现了谵语,嘴里嚷着小蓝莓,一直在胡说八道。”
迪·米凯利斯面色难看,他不喜欢。“桑德拉,你听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可以这样。”
“那个爸爸也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然后才冲出来开枪。”
“这种说法无法获得证实。”
“但这说得通啊!男主人吸入一氧化碳之后,开始头晕目眩,产生幻觉还有妄想,他没有像瑟吉一样马上倒下去,而是全身赤裸冲出来,抓起枪,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与小孩,事发之后他回到浴室,在缺氧的状况下失去意识,跌倒,撞伤了头部。至少,有这个可能吧。”
迪·米凯利斯双手叠胸,这种态度让桑德拉很不高兴,不过,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推论言之过早,很难说服这位督察。她认识他也好几年了,如果他知道这些离奇命案并非出于谋杀,他自然是再开心不过了,但他说得没错,没有证据。
“我会转告法医,他们会检验男尸的毒物反应。”
桑德拉心想,聊胜于无。迪·米凯利斯是谨慎的优秀警察,她喜欢与他共事。而且他热爱艺术,显然是相当敏锐的人,她知道他没有子女,每当和妻子外出度假的时候,总是拼命造访博物馆,他深信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包含了丰富的内涵,挖掘它们的意义,正是爱好者的责任,所以他当然不是那种轻易满足于表象的警察。
“有时候,我们希望能看到不一样的结局,而如果无法改变现状,我们就会以一厢情愿的方式自行诠释,但这种方式未必可行。”
“你说得对。”桑德拉脱口而出,但立刻就后悔了,这番话是针对她而来,而她并不认同。
她转身离开。
“嘿,我只是想说……”迪·米凯利斯紧抓着自己的一头灰发,想努力找出最适合的措辞,“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事发至今,已经六个月了……”
“五个月。”她开口纠正他。
“对,但这些话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才是……”
“没关系,”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还是谢谢你。”
桑德拉准备去开自己的车,她脚步急快,胸中满溢着那股未曾消散的悸动,他人一直无知无觉,它像是心里的球,由焦虑、愤怒与悲伤所累积而成的一颗球,她称之为“那个”。
她不想承认,但在这五个月当中,“那个”的确占据了她的心头。
雨势再起,固执不歇。其他人匆忙赶路,但马库斯与克莱门特不慌不忙,慢慢走向罗马的大型教学医院杰梅里。
“大门口有警方驻守,”克莱门特说道,“我们要避开监视器。”
他左转,离开主道,引领马库斯向一栋白色建筑物走去,外面有屋顶、檐架,下面放着盛装清洁剂的大桶,还有塞满脏床单的推车,他们爬上通往小门的铁梯,门没有关。两人进入医院洗衣室的储藏区,随即搭乘电梯到达低楼层,穿过狭窄的走廊,眼前已经是最后的管制门,他们在推车上找到白袍、口罩与鞋套,穿戴整齐之后,克莱门特又交给马库斯一张磁卡,有这个东西挂在脖子上,绝对不会有人盘问,他们刷卡开门,进去了。
前方是蓝色墙面的长廊,闻得到酒精与地板清洁剂的气味。
加护病房与其他科别不同,这里鸦雀无声,不会听到医生与护士的慌张声响,这里的工作人员在走廊上安静、镇定地走动,除了让病人维持生命的机器发出的低鸣声,听不到任何噪声。
但这里是生死攸关的宁静战场,万一有任何战士倒下,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无人嘶吼,没有警报声大作,只有护理站亮起的红灯,低调宣告生命已然终止。
在医院的其他地方,抢救生命之战,意味着与时间竞赛,但在加护病房,时间消逝的方式截然不同,它悠悠流转,仿佛并不存在。在医院行话中,为了快速将一切简化为首字母缩写,那个地方被称为UOC,即“复杂手术单元”的简称。而对于在那里工作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叫作“边界”。
“有人选择越界,”克莱门特说道,“有些人却能折返而归。”
他们站在走廊的玻璃隔间前,望着其中一间病房,里面放置了六张病床。
只有一张病床上躺了人。
病患五十岁上下,插管连接着呼吸器。马库斯看着他,不禁联想到以前的自己,当初克莱门特发现他的时候,他也躺在这样的床上,在生死之间奋战徘徊。
他选择留在生界。
克莱门特指着玻璃的彼端:“昨晚有人因心脏病发作,打电话紧急求助,救护车开到市郊的某处别墅,医护人员在房子里发现了几样东西——发带、珊瑚手环、粉红色围巾,还有一只溜冰鞋。全是连续杀人案件受害者的遗物,这名男子,叫作杰里迈亚·史密斯。”
马库斯心想,杰里迈亚,好虔敬的名字,完全无法和连续杀人犯联想在一起。
克莱门特从风衣口袋里取出活页夹,封面只有一组编号:c.g.97-95-6。
“六年之中,一共有四名受害者,全遭割喉。死者都是女性,年龄介于十七岁至二十八岁。”
克莱门特继续陈述枯乏无味的背景资料,马库斯则凝视着那男人的脸,千万不能被骗了,那具孱弱的身体只是避人耳目的伪装。
“医生说他仍在昏迷,”克莱门特仿佛有读心术,“人员到达现场,立刻插管急救,对了……”
“什么?”
“命运捉弄人,其中一位医护人员,刚好是杰里迈亚连续杀人案件首名受害人的姐姐,二十七岁,是名医生。”
马库斯惊讶异常:“她知道自己救的是什么人吗?”
“知道,她还确定了房间里的那只溜冰鞋属于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所有,她妹妹在六年前受害身亡。对了,还有一件事很不寻常。”
克莱门特从活页夹中取出照片,那男子的胸前有刻字:杀了我。
“他身上刺着这几个字,四处混迹。”
“这是他双重性格的表征,”马库斯回道,“他仿佛在告诉大家,一切不能只看表象,因为我们通常都只会以衣装去评断一个人。事实刻写在他的皮肤上,与众人的距离如此接近,却藏得隐蔽,没有人看得到。杰里迈亚·史密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街上人群与他擦身而过,对于危险浑然不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这几个字里含有挑衅的意味——有本事,杀了我。”
马库斯看着克莱门特:“所以现在的挑战是什么?”
“拉若。”
“为什么你觉得她还活着?”
“他至少都会在一个月之后,才会杀人弃尸。”
“你又怎么知道是他带走的拉若?”
“有问题的糖。其他女孩也都被下药了,他的手段如出一辙: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借口接近她们,请她们喝饮料,但他早已在杯里动了手脚,加进迷奸药,这种东西会产生催眠效果,而且还会妨碍思考与自主能力,这似乎是他的典型犯案手法。”
“迷奸药,”马库斯问道,“所以他是劫色?”
克莱门特摇头:“受害人没有被性侵,他只是把她们绑起来,留一个月后,割喉杀人。”
“但拉若是在家里被掳走的,这又该如何解释?”
“有些连续杀人犯的虐杀幻想会越来越丰富,犯案模式也会更加精进,他们偶尔会加入新的细节,增添快感,久而久之,杀人成了任务,他们想让自己更厉害。”
克莱门特的解释不无道理,但依然无法说服马库斯,但他决定先不管这个了:“杰里迈亚·史密斯的那间别墅呢?”
“警方还在搜索,我们无法入内,但显然那里并非藏匿人质的地方,一定另有他处,我们只要能找到,就可以救回拉若。”
“但警察没有在找她。”
“也许警察会在屋内发现两人之间的相关线索。”
“要不要直接告诉警察调查方向?”
“不可以。”
“为什么不行?”马库斯感到难以置信。
克莱门特试图表现得果断:“我们的运作方式不是这样。”
“但可以让拉若早点脱险。”
“警方可能会成为你的阻力,你需要无拘无束的行动自由。”
“行动自由?什么?我连从哪里着手都不知道。”
克莱门特望着他,意味深长:“你觉得气馁,我了解,因为对你来说,一切似乎很陌生,但这并非你第一次执行任务,以前你表现得不错,我相信你可以恢复。我向你保证,能找到那失踪女孩的人,就只有你了,我希望你可以早点想通,因为拉若所剩时间无多。”
马库斯看着克莱门特背后的病人——连接着呼吸器,在最后的边界徘徊挣扎——然后,他又看到自己在玻璃隔板上的映影,影子与病榻上的人交叠在一起,宛若幻象。他赶紧移开视线,倒不是因看到那禽兽而心惊,而是他没有办法忍受镜子,因为他到现在还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
“所以,你担心的是自己。”
“克莱门特,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很快就会找出答案,”他把活页夹递过去,“我们相信你,但自此刻开始,你只能靠自己。”
桑德拉·维加学到的第三课:屋子有味道,属于住客的气味,每一间都不一样,与众不同,当里面的人离开之后,味道也会随之消失。所以,只要一回到米兰运河旁的房子里,她马上就急着寻索戴维的气味。
须后水,还有大茴香口味的香烟。
她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回家之后猛力嗅吸空气,却再也闻不到那些气味,等到气味消散的时候,戴维就真的不见了。
她一想到此就不免颓丧悲郁,所以她小心翼翼,维持低调,不希望让自己的气味污染了这间房子。
起初她好讨厌那须后水的气味,超市的便宜牌子,戴维就是爱买,但她总觉得那味道太浓烈、呛鼻。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三年中,她多次努力,想要改变他的品位,每逢生日、圣诞节,或是周年纪念日,除了正式礼物,她一定会另外附赠一款新味道的须后水。戴维会用一个礼拜,但随后就束之高阁,他总是振振有词:“抱歉,金格尔,那就不是我的味道嘛。”他还会边说边眨眼,让人更加火冒三丈。
桑德拉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囤积那种须后水,一买就是二十瓶,而且还把它喷洒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她一口气买这么多,完全是基于莫名的恐慌,她好担心它会下架,不再贩卖。而且,她连那可怕的大茴香香烟也买了,放在烟灰缸里烧空烟,让气味溢满屋内。然而这套魔法并不灵光,毕竟是戴维的肉身和这些气味紧紧相系,他的皮肤、吐纳、心绪,造就出他的独特气味。
历经一整天的工作,桑德拉关上公寓大门,在黑暗之中等了一会儿后,终于,丈夫的气味迎面而来。
她把包包放在门厅的摇椅上:应该要先把相机设备整理好才是,但她不管了,晚餐后再说。她泡热水澡,一直到手指发皱才起身,她穿上蓝色T恤,打开红酒,这是她的逃避方式,她没有办法再打开电视,也无心看书,所以她晚上就窝在沙发里,慢慢喝光一瓶浓烈的红酒,让视线渐渐模糊。
她年方二十九岁,难以想象自己成了寡妇。
桑德拉学到的第二堂课:房子与人一样,终有大限之日。
自戴维死后,她从来不曾在微物之间发现他的存在,也许是因为这里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她的。
她丈夫是自由接单的摄影记者,必须在世界各地旅行,在遇到她之前,他根本没有家,如果能睡到旅馆或是其他的住宿地点,算是他走运。戴维曾经告诉过她,有一次在波斯尼亚采访,他睡的是坟地,整个人就躺在墓洞里。
戴维所有的家当,全在两只绿色的大帆布袋里面,那等于是他的衣橱:冬夏两季的衣物都有,因为他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被派到什么地方出差采访。此外,还有永不离身的破烂笔记本电脑以及各式各样的装备:万用刀、手机电池,甚至是可以净化尿液的装置,在没有饮水的状况下可以救急。
他把生活中的一切精简到只剩下必需品,比方说,他手边不放书,虽然他阅读量很大,但只要一看完,他就会立刻送人,自从两人住在一起,这个习惯才开始改变,桑德拉为他在书架上腾出一个空间,他也开始想要藏书了,这是他落地生根的方式。葬礼结束之后,他的朋友们来找桑德拉,每个人都带了一本戴维生前送给他们的书,书页里充满注记、他的阅读折角记号,还有小小的焦痕与油渍,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在炙热的沙漠中,一旁是坏掉的越野车,他抽着烟,静静看着卡尔维诺的书,等待别人过来救援。
他们告诉她,戴维无所不在,你很难忘记他,事实却并非如此。她再也听不到他喊她的名字,当然,习惯性地在餐桌上多摆一套碗盘,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那样的寻常生活,琐碎的时时刻刻,让她思念万分。
每逢周日,她总是比他晚起,看到他已经坐在厨房里,啜饮着第三杯咖啡,在大茴香气味的烟团中翻阅报纸。他的手肘支在餐桌上,香烟夹在指间,烟尾的灰几乎快掉下来了,他如此专注,完全遗忘了外在世界。当她出现在门口,流露出平日一贯的不以为然的表情,他会赶紧抬头,顶着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对她微笑。她为自己弄早餐的时候,还会刻意躲开他的目光,但戴维依然一直傻笑着望着她,让她再也无法闪避,他的嘴笑起来歪歪的,因为门牙有缺缝,那是他七岁时骑单车摔倒所留下的纪念,还有他的眼镜,假的玳瑁镜框用胶带随意绑粘起来,活像个英国老太太。戴维就是这样,没过多久就会把她拉坐到自己的腿上,在她的脖子上留下深深的湿吻。
桑德拉沉浸于回忆之中,她把酒杯放在沙发旁的小桌上,伸手去拿手机,听自己的语音留言。
那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一直显示有留言,其实,她早就听过了,就在五个月之前。
“嘿,我打了两三次电话,但一直转到语音信箱……我时间不多,所以只能告诉你我最想念的事……我想念你上床钻进被窝时挨过来取暖的冰脚丫,我想念你逼我吃冰箱里的东西,以确定它们还没有走味,还有,我想念你半夜3点把我吵醒的尖叫声,痛喊着你抽筋了,还有,你一定不相信这件事,但我真的想念你偷偷拿我的刮胡刀去刮你的腿毛……好啦,奥斯陆冷死了,我好想赶快回去,金格尔,爱你!”
戴维的遗言似乎充满了愉悦,仿佛周边有蝴蝶飞舞,雪花轻飘,还有几个踢踏舞舞者翩翩相随。
桑德拉关上手机:“我也爱你,弗雷德。”
每次听留言,她都会心情激动,思念、悲伤、温情,但也有苦楚,最后那几句话里有问题,桑德拉无法解答,她也不想知道答案。
奥斯陆冷死了,我好想赶快回去。
戴维四处旅行,她早已习惯了,那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她一开始就很清楚,虽然桑德拉私心想要留住他,但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该放手的。
想要确保他回到她的身边,这是唯一的方法。
这份工作经常让他深入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他走过几次鬼门关,只有老天知道,不过戴维就是这样,那是他的天性,他必须眼见为真,手触为凭,为了描绘战争,他的鼻子必须闻到建筑物起火所发出的烟味,他的耳朵还要能够分辨子弹击中各类物体的不同声响。虽然各大媒体都想要招揽他,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特别为哪家卖命,他没有办法忍受别人控制他。桑德拉已经学会放下最沉重的恐惧,将自己的焦虑深埋心底,努力活得像个正常人,佯装自己所嫁的是个一般的店员或工人。
她和戴维之间有种默契,也因而衍生出一套奇特的示好仪式,这等于是他们的沟通方法。他会在米兰待一段很长的日子,两人开始过着安稳的婚姻生活,然后,某天傍晚,她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他正准备擅长的虾蟹海鲜,里面至少放入五种蔬菜,此外,还有咸味海绵蛋糕。这的确是他的拿手菜,但在他们不成文的规矩中,这也等于宣布他第二天就要离家。他们会照常用餐,谈天说地,他总是能逗得她开怀大笑,两人还会做爱,第二天早上,她却是一个人孤单醒来。他通常一去就是好几个礼拜,有时甚至是好几个月。然后,有天他会打开家门,一切又恢复如常。
戴维从来不告诉她他要去什么地方,只有最后一次除外。
桑德拉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她一直不愿去猜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一直在冒险,如果注定要送命,他也应该是死在战场上,或是被他所追查的某名罪犯谋杀。说来也许愚蠢,他最后的死法如此平庸,竟让她很难接受。
当桑德拉的手机响起时,她正在打瞌睡,她望着手机屏幕,但认不出来电者的号码,时间已经接近11点。
“请问戴维·利奥尼的太太在吗?”
男声,有外国口音,很可能是德国人。
“哪位?”
“我是夏贝尔,在国际刑警组织工作,我们是同事。”
桑德拉起身,揉着惺忪双眼。
“抱歉这么晚打扰,我才拿到你的电话号码。”
“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
电话那一头传来清脆的笑声,她不知道这个夏贝尔是何方神圣,却有独特的男孩腔。“对不起,我就是没办法等,只要有问题苦思不解,我就一定要马上想办法,不然今晚就睡不着了,难道你不会吗?”
桑德拉很难判断他究竟是在挑衅还是语气轻佻,她决定冷淡以对:“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们正在调查你丈夫的死因,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厘清。”
桑德拉脸色一沉:“那是意外。”
夏贝尔应该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对,我看过警方报告了,”他语气镇定,“请稍等……”
桑德拉听到对方在翻动纸张。
“报告里提到你丈夫从六楼摔下去,但当时没死,几个小时之后才因为多处骨折与内出血而身亡……”他没有再念下去,“我想你一定很痛苦,想必很难接受这种事。”
“你不会懂的。”这几个字寒气逼人,她讨厌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根据警方资料,利奥尼先生是为了取得绝佳摄影角度爬上建筑工地的。”
“对。”
“你去过现场吗?”
“没有。”她语气恼怒。
“我去过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夏贝尔停顿好久,才继续开口说话:“你丈夫的相机在他坠楼时摔坏了,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照片了。”他的话里有挖苦之意。
“国际刑警组织怎么会管到意外死亡事件?”
“是没有,但此案例外,我关切的不只是你丈夫的死亡事件。”
“所以呢?”
“本案还有诸多疑点,我发现利奥尼先生的行李应该已经交还给你了。”
“对,两个袋子。”她真的生气了,她怀疑这才是对方的真正动机。
“我曾经请求查阅证据,但显然太迟了。”
“为什么要看?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有兴趣?”
夏贝尔稍作停顿:“我从来没有结过婚,但也有好几次差点进了结婚礼堂。”
“那又关我什么事?”
“我不知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但我认为当你全然信任某人、连命都可以交到对方手上的时候——我说的是极特殊的对象,像是配偶——有些问题,你就不会深究了,比方说,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做了哪些事。有人称其为信任,但有时候,那只是恐惧,担心知道真相的恐惧。”
“就你的观点来看,我应该要追问戴维什么事情?”其实,桑德拉已经知道了答案。
夏贝尔转趋严肃:“维加警官,我们大家都有秘密。”
“我不知道戴维生活的所有细节,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话是没错,但你可曾想过他未必会一一吐露实情?”
桑德拉大为光火:“你给我听好,别想逼我去怀疑我丈夫,不可能的。”
“事实就是如此,你已经在怀疑他了。”
“你根本不认识我吧?”她回呛。
“那两个袋子早在五个月前就发还给你了,但现在依然放在总部的储藏室里,你为什么还不去拿?”
桑德拉笑得凄然:“再次目睹遗物会有多痛,我不需要向别人多加解释。我要是把东西领回来,就等于承认一切真的结束了,戴维再也不会回家,也没有人能帮我。”
“鬼扯,你自己最清楚。”
那男人如此失礼,让她吓了一大跳,半晌说不出话,她最后也只能勃然大怒:“去你妈的,夏贝尔。”
她摔了电话,立刻信手拿起空酒杯,猛力朝墙扔过去。那男人凭什么?她根本不该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早该挂断他的电话。她站起来,开始在房内紧张踱步,夏贝尔说得没错,她很害怕,但只是一直不敢承认。接到这通电话,她不意外,其实桑德拉自己多少也有所期待,希望有人能够点醒她。
她心想,太疯狂了,那只是意外,一场意外。
她冷静下来,打量着屋内,书架角落是戴维的藏书,书桌上堆放着大茴香口味的香烟盒,须后水早已过了使用期限,但依然贮放在卫生间的柜子里,还有,他周日早晨在餐桌旁看报的固定位置。
桑德拉·维加学到的第一堂课:房子绝对不会说谎。
但人会说谎。
奥斯陆冷死了,我好想赶快回去。
戴维的确撒谎了,他明明死在罗马。
尸体醒来了。
四周一片漆黑,他好冷,心慌意乱,充满了恐惧,五味杂陈,奇特的熟悉感。
他记得枪伤,那股气味,然后是肉烧焦的味道,全身肌肉也立刻缴械,瘫软倒地,他发现自己还能把手伸出去,一阵探摸,他以为自己倒在血池里,没有,他以为自己死了,也没有。
首先,是名字。
“我叫马库斯。”他自言自语。
记忆瞬时涌入脑海,他想起来自己还活着,而且人在罗马,他住的地方,自己的床上。他的心跳加快,慢不下来,盗汗,呼吸困难。
不过,他再次从噩梦中全身而退。
他通常会留一盏光,以免自己惊慌无措,但今天他忘了,想必是不小心睡着了,因为他也没更衣。他开灯看时间,其实只不过睡了二十五分钟而已。
这点时间也够了。
他拿起枕头旁的签字笔,在墙上写下几个字:碎玻璃。
行军床旁边的那道白墙,等于是他的日记本,这个房间里几乎一片空荡。当初他选择赛彭提路的这间阁楼栖身,正是因为这地方没有任何记忆,可以让他好好回想过往。两间厅室,除了床与灯,没有任何家具,他的衣服全搁在地板上的行李箱里。
每每当他从睡梦中惊醒,总有一些记忆被唤醒,影像、字句,或是声音,这一次是玻璃破碎的声响。
不过,是哪片玻璃?
某一场景的影像频频出现,他在墙面上写下所有线索。过去一年之中,他确实找回了一些蛛丝马迹,但若想要重建那间旅馆房间的事件,显然还是不够的。
他确定自己当时人在现场,还有他最要好的朋友——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德沃克,也和他在一起,好友当时看起来害怕又困惑,他无法解释原因,但想必事态严重,他记得当时危机四伏,也许德沃克想要提前警告他。
但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站在昏昧幽暗之处,敌意笼罩而来,马库斯知道对方是名男子,但他不知道来者究竟是谁,又是为何而来。他身上有带枪,他突然拿出来,对他们开火。
德沃克中枪倒地,动作显得尤其慢,落地前虽然还望着他,但眼神已空茫涣散,他的双手紧压胸口,指缝间淌出黑血。
随即又是第二发,他看到火光,这次轮到他自己,子弹击中头骨的力道极其强烈,他听到骨碎声,异物如手指般直捣入脑,鲜血从伤口渗出,温热滑腻。
头上的那个黑色窟窿,把他脑中所有的东西都吞吸不见了,他的过往、身份,还有他的好友,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仇敌的那张脸。
他之所以饱受煎熬,是因为想不起开枪凶手的长相。
说来吊诡,如果他想要追查下去,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把这件事搁在一旁,因为如果要伸张正义,他必须先重新成为以往的那个马库斯,一心想着德沃克的遭遇是不够的,他必须从头开始,先知道自己是谁再说。
唯一的方法,是先找出拉若的下落。
碎玻璃。先不管了,他再次想起克莱门特最后提到的那几句话:“自此刻开始,你只能靠自己。”他偶尔也不免怀疑,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两人,是否还有其他人存在?当初是克莱门特找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他,那时他奄奄一息,身无分文,克莱门特报出马库斯的真正身份,他一开始还不相信,久而久之,他才慢慢接受。
“狗是色盲。”他自言自语,重复那句老话,想说服自己一切都是真的。他随即拿起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档案,c.g.97-95-6,开始阅读内容,想要找出失踪女学生的线索。
先从凶手的简单背景资料开始。杰里迈亚五十岁,未婚,出身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则是英国人,两人都已经过世,他们生前在罗马开了五家布店,但是在八十年代就已经歇业,杰里迈亚是他们的独子,并没有什么交情深厚的亲戚,他收入优渥,所以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档案所揭露的信息告一段落,他的人生有一大块看不见的黑洞。最后两行,简单提到他一个人住在罗马近郊的山区别墅里。
马库斯心想,这个人实在毫无特色可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塑造出他最后的性格。杰里迈亚虽然想与人为伴,但人不仅孤僻,而且情感幼稚,无法与同侪往来,自然事与愿违。
你知道吸引女人目光的唯一方法,就是诱拐她,再将她五花大绑,对吗?当然,你很清楚,但你想要得到什么?真正的目的呢?你不是为了泄欲,也没有强暴和施虐。
你想要有个家人。
你想要强迫别的女子与你同居,希望两人可以好好相处,你想像个体贴的小丈夫一样爱她们,但是她们怕得要死,根本不可能给你任何回报。你努力讨好,但经过一个月之后,你发现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事,这是病态又扭曲的关系,只是你一厢情愿。然后,我们就直说吧,你迫不及待地拿刀划开这些女人的喉咙。最后你杀死她们,但依然一直在……寻爱。
虽然这种分析言之成理,但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接受,马库斯却恰恰相反,他不只看得透彻,而且也能接受,他自问为何会如此,却找不出答案,这算是他的天赋吗?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害怕。
他开始分析杰里迈亚的手法,六年来冷静犯案,一共杀了四个人,他犯案之后会沉寂好一阵子,在这段时间当中,他靠着先前暴行留下的记忆控制自己再次犯案的欲望,等到效力减退之后,他又开始产生新幻想,准备找新的绑架对象,这不是计划,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理进程。
杰里迈亚所杀害的全是年轻女性,年龄介于十七岁到二十八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借口接近她们,请她们喝饮料,但他早已在杯里加入迷奸药,等到这些女子开始眩晕,哄骗她们随他离开,可说是易如反掌。
不过,这些女孩为什么会愿意喝他送的饮料?
这一点让马库斯想不通,像杰里迈亚这样的人,中年男子,完全称不上英俊,这些受害人理应会怀疑他的真正意图才是,她们却放心让他近身。
因为信任。
也许他给了钱或是某种机会,这是诱骗女人的技巧之一,变态犯之流的最爱,让她们以为有机会可以轻松赚钱,或是参加选美,还有电影或电视节目的试镜机会。但这种策略需要相当程度的社交能力,这和杰里迈亚的性格并不相符,他是个反社会的遁世者。
你到底怎么把她们骗上手的?
还有,当你接近她们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异状?早在拉若之前,已有四名女子在大庭广众下被掳走,但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何况“追求”这些受害者得花一些时间。解答,可能就在这个问题里,杰里迈亚·史密斯实在太不起眼了,在旁观者的眼中,这家伙等于是隐形人。
你在众人之间低调游走,但你觉得自己好厉害,因为没有人看得到你。
他再次想起杰里迈亚胸前的字:杀了我。“他仿佛在告诉大家,一切不能只看表象。”他曾经这么告诉克莱门特,“事实刻写在他的皮肤上,与众人的距离如此接近,却藏得隐蔽,没有人看得到。”
你就像是在派对里满地乱爬的小蟑螂,没有人会注意到你,大家都对你没兴趣,只要小心不被踩死就好,你避人耳目的技巧越来越高超,到了拉若的时候,你决定要改变模式,直接把她从公寓的床上掳走。
一想到拉若,马库斯的心头又出现了一连串令人心痛的问号,她在哪里?还活着吗?先假设答案是肯定的好了,她的身边有水或食物吗?她还能撑多久?她现在意识清醒还是被下药昏迷了?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被五花大绑?
这些情绪性的干扰应该到此为止,马库斯要保持清醒,态度超然。杰里迈亚为什么针对拉若改变了犯案手法,一定有其原因。克莱门特曾经对他提出解释,即某些连续杀人犯会改变模式,为了增添快感而加入新的元素。所以这起女学生绑架案可算是某种主题变奏曲。但马库斯不相信这种理论,变化太大了,也太突然。
也许杰里迈亚只是嫌麻烦,想着直接下手比较快,或者他发现欺人小把戏已经再也玩不下去了,搞不好有人听过先前的案例,揭穿了他的真面目,他的知名度越来越高,风险也急遽攀升。
不,这理由不成立。为什么拉若和别人不一样?
整起事件的棘手之处,在于前四名受害者没有共同特征,年龄长相各异,他对女人似乎没有特殊偏好。马库斯的脑海中,不禁浮现“随机”这个形容词。杰里迈亚一定是凭运气挑人,否则这些受害人应该会有相似之处才是。马库斯继续深入研究这些受害女子的照片,更加认定凶手之所以挑中她们,只是因为所处的地点容易下手而已,他虽然不认识她们,但还是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
但是,拉若很特殊,杰里迈亚绝对不能失手,所以他才会直接闯入她的公寓,特别挑夜晚下手。
马库斯放下档案,离开行军床,走到窗边。夜幕低垂,罗马的参差屋顶也成了一片汹涌的阴暗之海,这是一天中他最喜爱的时光,他的心底涌起一股诡异的宁静感,他通体舒畅,随即发现自己犯下大错,先前他是在白天进入拉若的住处,但其实应该等到晚上才是,因为那才是绑架者的下手时间。
他如果想要了解杰里迈亚的心理转折,应该要在相同的状况下重新模拟。
马库斯心已动念,随即拿起风衣,急忙走出阁楼,准备回到念珠商街的那间女学生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