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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篇章:海上孩童

1908年12月,斯特凡·冯·哈布斯堡(Stefan von Habsburg)端坐在宫廷剧院的包厢里,佩戴着金羊毛骑士团的领饰,观看《皇帝之梦》。在舞台上,未来神引领着鲁道夫皇帝穿越数个世纪,向他展示哈布斯堡家族将要迎来的荣光。未来神向皇帝陛下展示了战争的胜利、都市的崛起、贸易的繁荣。在戏剧尾声,未来神指向亚得里亚海,他在那里看见“海面蓝色的波浪上,港口深色的柏树后,是天下无敌的海军舰队”。斯特凡曾在那片蓝色海面上航行,亲手种下那些柏树,并在海军服役。那片蓝色世界是他养育孩子的地方。正是在那里,儿子威廉度过了几乎整个孩提岁月。

1934年7月,威廉·冯·哈布斯堡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蒙马特俱乐部,挥霍着父亲的遗产。建筑物被红色霓虹灯照亮,在暗黑的夜幕下,红磨坊又开始它慵懒怠惰的循环。威廉与一名记者朋友闲坐聊天,后者也是一个传记作家。某时某刻,威廉抬手看表,他的袖口下面露出船锚文身。邻座一位女士捕捉到这个细节。她以为自己坐在一个粗鲁的水手旁边,叫来侍应提出抱怨。威廉及其朋友开怀大笑,巴黎报纸的读者第二天就会读到这则笑谈。

1947年8月,威廉·冯·哈布斯堡坐在一辆便衣警车的后排座椅上,警车飞速驰向一座苏联监狱。当卫兵替威廉摘去手表的时候,他们肯定留意到他手上的船锚文身。在随后的审问中,威廉提到父亲斯特凡,也提到他在海上的孩提岁月。这对于他的审问者来说毫无价值,他们只是急于证实他是个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因此是斯大林的敌人。他肯定有罪,但他何以至此?他的民族之旅开始于海边,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温暖土地上,在父亲的影响下。那个船锚文身记录着一段追求海权的往事,而这段已被遗忘的往事造就了这对父子。那是故事的结局,但也揭示了故事的开端。 [1]

斯特凡和威廉是最后试图掌握海权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但他们不是最早的先驱。早在16世纪,哈布斯堡家族最为辉煌的岁月里,哈布斯堡王朝就是引领世界的海权大国。及至18世纪,哈布斯堡家族失去西班牙、葡萄牙和尼德兰,哈布斯堡王朝也在欧洲沉沦,再也无法号称自己是世界帝国。在拿破仑战争中的胜利,让哈布斯堡王朝获得了宜人的出海口,那就是亚得里亚海的东西两岸。哈布斯堡王朝把威尼斯作为海军基地和主要港口。然后,在1848年革命期间,意大利起义者谋杀了哈布斯堡王朝驻威尼斯海军司令。帝国需要更理想的港口,海军需要更安全的基地。 [2]

在亚得里亚海最北端,哈布斯堡王朝把的里雅斯特重建为现代化的海港。及至1859年,的里雅斯特通往维也纳的铁路建成通车;1869年,在苏伊士运河开通后,从的里雅斯特出海的船只可以直航亚洲和非洲。通过这紧锣密鼓的两步,哈布斯堡王朝进入全球化时代。在此期间,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哈布斯堡王朝重建了亚得里亚海东岸的普拉(Pula)村,将其作为海军基地。重建工程开始时,普拉只有数百居民以及无数鬼魂。在金羊毛的传说中,正是在普拉这个地方,美狄亚(Medea)背叛自己的兄弟,导致兄弟死于伊阿宋(Jason)之手。普拉有一个古罗马人修建的广场,它后来成为拜占庭帝国和其后神圣罗马帝国的行省政府所在地。此后数百年间这里发展缓慢,还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方式。重建工程开始时,普拉的古罗马遗迹还能传出羊叫的回响。短短二十年间,普拉就变得像的里雅斯特一样,成为一座现代化和多民族的城市,拥有数万居民。 [3]

新兴的亚得里亚海帝国不得不防范意大利民族主义的威胁。1848年,意大利人发动反抗哈布斯堡王朝的起义;1859年,意大利人甚至击败了哈布斯堡王朝。意大利统一是一个没有自然终点的进程。意大利爱国者看不到任何让新兴的民族王国在亚得里亚海沿岸停止扩张的理由,他们可以占据的里雅斯特,占据普拉,甚至扩张到更南边的东部海岸。在意大利人的想象中,东西海岸并无差别。即使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亚得里亚海东岸的城市人口也都说意大利语,这是威尼斯统治当地数百年的遗产。务必与意大利海军保持均势,这是迫在眉睫的任务,不仅事关安全,而且事关荣誉。与意大利进行海军军备竞赛是哈布斯堡王朝能够赢得的竞争,而且它也的确赢了。民族统一时代迫使哈布斯堡王朝控制海洋。在1866年战争中,哈布斯堡王朝把德意志领导权拱手让给普鲁士,把威尼斯控制权拱手让给意大利,那么他们至少要在海上击败意大利。 [4]

哈布斯堡海军改革由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大公主持,他是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弟弟。1848年革命后,正是他为普拉的新海军兵工厂奠下基石;1859年惨败后,正是他总结出哈布斯堡王朝必须控制亚得里亚海,也正是他出面说服弗兰茨·约瑟夫相信现代化的战列舰队不仅可能建成,而且必须建成。马克西米利安研究过美国内战期间铁甲舰队是如何调度部署的,他深知木制战舰时代早已过去。他是1862年海军预算案的幕后功臣,此举确保哈布斯堡王朝将会在此后数年建成铁甲舰队。当时,马克西米利安心中所想的正是哈布斯堡海军的光荣往昔。他在的里雅斯特修建自己的行宫,即外形如同舰船的米拉马宫,这座宫殿拥有圆形的窗户,如同舰船的舷窗。即使在宫殿内部,人们也会感觉仿佛身处幽深的船舱内,脚步声带有轻微的回响。他以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祖先的画像装饰大厅,他们是大西洋世界的统治者。他命令人们建造一艘木制船,以哈布斯堡王朝在大航海时代的名舰“诺瓦拉”( Novara )为其命名,准备进行环球航行。 [5]

哈布斯堡的亚得里亚海,约1908年

然后,马克西米利安模仿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建立丰功伟业的机会来了,这次他摇身一变成为墨西哥皇帝。当时,墨西哥是已经独立但负债累累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欧洲债主们,尤其是法国人,希望能够收回债款。法国人向马克西米利安呈上某些精心挑选的墨西哥权贵起草的建议书,请求马克西米利安来墨西哥当皇帝。他有所犹豫,但其妻子想成为皇后,所以他最终同意了。1864年4月,他搭乘“诺瓦拉”号前往墨西哥,沿途有法国军队保护。他的帝国受到墨西哥共和派的强烈抵制,而法国人未能震慑墨西哥共和派。1867年2月,法国人离开墨西哥;5月,墨西哥人抓住马克西米利安。当他高声宣布其家族特权时,捉拿者们大笑不已。他曾把共和派领袖判处死刑,这次他亲自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1867年6月19日早晨,在克雷特罗沙丘上突然响起七次枪声。其中五颗子弹正中马克西米利安的身体。他跌倒后,还在喘气,还在说话,就像他在西班牙学到的那样,这关乎统治者的尊严。一名军官把军刀刺入马克西米利安的心脏,一名士兵再仁慈地补了一枪,墨西哥帝国就这样灰飞烟灭。直到最后,马克西米利安的确保住了某种尊严。行刑之前,他原谅了七位行刑者,赠送他们每人一枚金币,并请求对方不要射击他的头部。“诺瓦拉”号就此返航奥地利,载着马克西米利安的遗体踏上归程。 [6]

墨西哥的惨剧让哈布斯堡海军失去了伟大的领导者,也让海军在这个统治家族内部失去一位贵为大公的特殊利益代言人。哈布斯堡家族下一代中似乎有合适的替代者,那便是年轻的斯特凡大公。斯特凡生于1860年,继承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尚武传统。斯特凡是卡尔·冯·哈布斯堡(Karl von Habsburg)大公的孙子,而卡尔正是在阿斯佩恩战役中击败拿破仑的英雄。斯特凡在父亲去世后,改由叔叔阿尔布雷希特(Albrecht)大公收养并教育,阿尔布雷希特是哈布斯堡陆军元帅,还是一位作风正派的军事战略家。阿尔布雷希特把斯特凡及其三个兄弟姐妹都培养成了领导者。斯特凡的哥哥腓特烈(Friedrich)成为陆军元帅。斯特凡的弟弟欧根(Eugen)成为条顿骑士团大团长。斯特凡的姐姐玛丽亚·克里斯蒂娜(Maria Christina)继承了马克西米利安功败垂成的事业。她嫁给西班牙国王,重建了哈布斯堡家族与西班牙的联系。

斯特凡身材高大、英气逼人、体格健壮,他加入海军,继承马克西米利安另一项功亏一篑的事业,即替哈布斯堡王朝控制亚得里亚海。在帝国海军见习两年后,1879年,斯特凡被授予军衔。尽管斯特凡连连升迁,并且仍然深受年轻军官爱戴,但他的上级似乎不太喜欢他。他是皇家与王家快艇分遣队的创始人之一,这是一个与海军没有正式关系的荣誉社团。当时,绝大多数贵族都认为快艇是可怕的资产阶级时尚,因此斯特凡支持这项运动,以表达其开明进步的立场。他被视为具有现代思想观念的男子汉。 [7]

斯特凡在爱情方面却是传统的,他向托斯卡纳公主玛丽亚·特蕾莎女大公表明心迹。玛丽亚·特蕾莎的祖父是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Ⅱ von Habsburg),他是最后一位托斯卡纳大公,于1859年被推翻。玛丽亚·特蕾莎的外祖父是费迪南多二世(Ferdinand Ⅱ of Bourbon),他是两西西里国王,因为残酷镇压1848年起义而被称为“炸弹国王”。玛丽亚·特蕾莎生于1862年,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意大利正在形成统一王国,不再需要外来王朝。她幸运地得到斯特凡的垂青。如果她追随斯特凡到普拉,到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亚得里亚海滨,她就能继续说母语意大利语了。两人的结合也意味着哈布斯堡王朝作为海上强权的抱负得以延续。

玛丽亚·特蕾莎与她的追求者在血缘上相当亲近。斯特凡的祖父卡尔正是她的外曾祖父。玛丽亚·特蕾莎与斯特凡因此是一级隔代表亲。这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婚配传统。两位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的婚姻注定是门当户对的,必定能够让维也纳宫廷感到满意。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迅速向全国达官贵人发出御笔手书的结婚公告,并给这对新人送来一套精美的白银器皿。美国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Glover Cleveland)致信祝福斯特凡和玛丽亚·特蕾莎家庭幸福美满。这对新人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美好愿景。1886年2月28日,两人在维也纳的帝国皇宫举行婚礼。斯特凡其实略有高攀:他的新娘与皇帝陛下的血缘关系比他更近,因此与宫廷的关系也比他更近。玛丽亚·特蕾莎发现自己正处于哈布斯堡家族新野心的中心位置,这个家族想要控制亚得里亚海。这对夫妇定居在普拉。他们正好在此繁衍哈布斯堡家族的后代,以实现哈布斯堡家族的现代抱负。 [8]

斯特凡·冯·哈布斯堡与玛丽亚·特蕾莎·冯·哈布斯堡的婚姻,可以说为这个厄运连连的王朝增添了一点喜庆。这对年轻夫妇把衰落中的哈布斯堡领地整合起来,新娘失去了意大利,却在哈布斯堡王朝的亚得里亚海滨找到替代品;新郎亲历哈布斯堡陆军的惨败,却得到了稳步增长的现代化海军作为补偿。海军舰队及其设想中的远航,至少能够创造一种回归国际舞台的新气象。斯特凡把自己大部分的青春岁月用于环地中海航行,他还曾航向拉丁美洲。

但对于绝大多数哈布斯堡家族成员来说,这个君主国似乎仍是一个平庸无奇的陆地帝国,而且他们经常感到不堪重负。弗兰茨·约瑟夫的君主国在盟友德国面前低声下气,在与国内各民族的妥协让步中左支右绌,根本无法满足绝大多数哈布斯堡王子的雄心。这个帝国出卖荣誉,苟延残喘,放弃作为世界帝国的古老梦想,换取在欧洲苟且偷安的暗淡前景。数百年来,这是第一次,哈布斯堡大公的婚姻没能带来王位,他们也不再率领强大的军队去赢取伟大的胜利。他们受到似乎战无不胜的欧洲对手的遏制,也无望继承皇帝陛下那似乎永不交出的皇位。

因此,才华远比皇帝本人出众的皇弟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才会到新大陆去追寻他的墨西哥之梦,至死方休。鲁道夫大公是皇储,也是弗兰茨·约瑟夫的独生子,也同样因为其雄心壮志无法施展而痛苦万分。就像绝大多数储君那样,他与父亲的关系非常紧张。弗兰茨·约瑟夫颇为赏识皇储的家庭教师,当时皇储才十几岁,此人会在三更半夜以手枪的枪声惊醒皇储,然后强迫皇储在雪地里锻炼。鲁道夫是思想上的叛逆者,而非行动上的叛逆者。他相信人权和民族权利。但只要他的父亲还在统治,他对于统治政策就无从置喙。他会在新闻报纸上发表匿名文章,批评政府的政策。他尤其反感哈布斯堡君主国与德国结盟。他宁愿与法国交好,在他看来,法国是自由主义和民主政治的故乡,而这正是他倾心支持的。他也很可能妒忌德国皇帝威廉二世(Wilhelm Ⅱ)。威廉二世几乎与他同龄,但早已大权在握。

1888年,鲁道夫已年届三十:三十而不立,这让他尤感羞耻,而他父亲十八岁登基践祚,则让他更感屈辱。他与妻子关系疏离,早就动了离婚的念头。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他却让妻子染上他的性病,导致妻子永远失去再生一个儿子的可能。教皇把他的离婚请愿书转交给他的父亲,这肯定加重了他那种孩子气的无力感。鲁道夫选择以酒精、吗啡、女人来寻求慰藉,这些恶习却反过来加重了他的痛苦。性病可能让他疯狂。在他众多的情人中,芳龄十七、带有一半希腊血统的男爵之女玛丽·维特塞拉(Mary Vetsera)还不是他最钟爱的。他最钟爱的情人,可能也是他毕生所爱,是米奇·卡斯珀(Mizzi Casper)。鲁道夫曾送给米奇一处位于维也纳的宅邸,那是她的居所,但她还跟好友在那里经营一家高级妓院。在鲁道夫情绪最为低落的日子,他带着米奇出入红酒俱乐部,演唱流行曲。但当鲁道夫请求米奇跟他双双自杀殉情时,米奇不仅嘲笑他,而且通知警察,希望警察能够制止他。另一方面,玛丽·维特塞拉是个名副其实的妖精荡妇,激起了鲁道夫的死亡幻觉。1889年1月30日,弗兰茨·约瑟夫收到可怕的消息,他的独生子在梅耶林狩猎场倒地身亡。法医检查发现,鲁道夫和维特塞拉双双头部中枪,而鲁道夫的右手旁掉落着一把手枪。 [9]

皇储之死让皇帝陛下绝嗣。弗兰茨·约瑟夫及其妻子伊丽莎白(Elizabeth)皇后 已不可能再有子嗣。皇后太老了,而且夫妻感情也很疏离。弗兰茨·约瑟夫每天早上在硬板床上醒来,独自洗冷水浴,然后安排每天的会议日程和文书工作。伊丽莎白每天照镜子、做健美操,以此维持她19.5英寸的腰围。皇后曾忏悔道:“我是我头发的奴隶。”她的长发长及脚踝,需要持续不断的细致护理。她收集其他美人的画像,要求派驻伊斯坦布尔的哈布斯堡外交官想方设法弄到“土耳其后宫美人的照片”。她喜欢亲吻女孩。她在远离维也纳的地方打发时间,经常坐船前往南方海洋,遨游在希腊各岛屿之间。19世纪90年代,当她总算出现在维也纳时,她以面纱遮挡自己已显迟暮的面容。1898年9月10日,在日内瓦登上一艘蒸汽轮船时,她被一个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刺杀,对方以一把木工常用的尖锥刺了她一下。她死于内出血,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尖细的锋刃早已刺穿她的心脏。 [10]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先后失去了弟弟马克西米利安、儿子鲁道夫、妻子伊丽莎白。当然,这是个人悲剧。但这些变故也让哈布斯堡王朝面临挑战。弗兰茨·约瑟夫治世已久,但他终有一日会死。那么,谁来继承皇位?除了马克西米利安,皇帝陛下还有两位皇弟。两人当中比较年轻的那位是路德维希·维克托(Ludwig Viktor)大公,此人收集艺术作品,建造宫殿行馆,作为大公这还无可厚非。但他还喜欢穿着女装,更喜欢勾引男人。如果他足够收敛的话,这种恶行还不至于让他失去继承资格,但路德维希·维克托从来不知收敛。他在维也纳中央浴场留下斑斑劣迹,不得不被送往萨尔茨堡附近的一座城堡。他邀请陆军军官与他同往,而他总有各种诡计让他们脱去裤子。只剩下另一位皇弟还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但这位卡尔·路德维希(Karl Ludwig)大公是狂热的天主教信徒,并最终因此断送了性命。1896年,他喝下神圣而又受到污染的约旦河水,然后一命呜呼。

尽管卡尔·路德维希不可能成为下一位皇储了,但他先后有过三个妻子,而第二个妻子又为他生下三个儿子:弗兰茨·斐迪南(Franz Ferdinand)、奥托·弗兰茨(Otto Franz),以及斐迪南·卡尔(Ferdinand Karl)。奥托·弗兰茨是三个儿子当中最出名的,他喜欢在咖啡馆里面跳裸舞,曾把一盘菠菜倾倒在皇帝的半身像上。他干的另一桩荒唐事是不尊重自己已怀孕的妻子,结果被弗兰茨·约瑟夫当面扇了耳光。现在已搞不清楚,到底是奥托·弗兰茨还是弗兰茨·斐迪南,为了验证自己的马能跳多高,让自己的马横穿送葬队列,跳过死者棺材。无论如何,弗兰茨·斐迪南尽管没有弟弟那么花样百出,但同样声名狼藉。不过他总算还活着,而且他是皇帝陛下最年长的侄子,那么皇储就是他了。 [11]

奥托·弗兰茨是个梅毒病人,最终痛苦病死。他的哥哥——皇储弗兰茨·斐迪南也患上肺结核,为了呼吸新鲜空气而南下亚得里亚海滨。在那里,弗兰茨·斐迪南见到了表姐玛丽亚·特蕾莎,还跟她的丈夫斯特凡扬帆出海。弗兰茨·斐迪南发现这个家庭有着与众不同的氛围。在远离帝国首都维也纳的环境中,在温暖而安全的避风港普拉,斯特凡和玛丽亚·特蕾莎刷新了哈布斯堡家族的气象,树立了令人钦佩的家风。他们的孩子陆续降生,短短九年之间便有六个孩子出世。

长女埃莉诺拉(Eleanora)生于1886年。长子卡尔·阿尔布雷希特(Karl Albrecht)生于1888年,就在鲁道夫自杀数月之前。卡尔·阿尔布雷希特得名于两位哈布斯堡家族的军事英雄:阿尔布雷希特,是他父亲的叔父和监护人;卡尔,是他父亲的祖父和母亲的外曾祖父。这种取名方式符合传统,是对祖先的致敬。就阿尔布雷希特这个名字而言,当时老阿尔布雷希特尚在人世,因此这个命名是审慎而明智的举动。斯特凡并非哈布斯堡诸位大公中的富贵显赫之辈,但在养父老阿尔布雷希特去世后,他还是继承了多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财富。继卡尔·阿尔布雷希特之后,玛丽亚·特蕾莎又生了两个女儿:蕾娜塔(Renata)和梅希蒂迪丝(Mechtildis)。梅希蒂迪丝这个名字同样是向老阿尔布雷希特致敬。老阿尔布雷希特的女儿梅希蒂迪丝意外身故,她不想让老父亲看见自己抽烟,结果烟头却把她的衣服点着了。

斯特凡正在构想一个未来的王朝,而对两个幼子的取名,揭示了一个强大的政治构想。第二个儿子生于1893年,他被取名为莱奥·卡尔·玛利亚·西里尔-美多德(Leo Karl Maria Cyril-Methodius)。西里尔和美多德是两兄弟,而且都是圣人,尽管不是天主教的圣人,而是与天主教敌对的东正教的圣人。他们是一千多年前向斯拉夫人传教的传教士,这两兄弟还创造了东正教的传统布道语言。尽管他们的生卒年月都早于基督教会大分裂的1054年,但他们的成就与此后的东正教会密切相关。莱奥出生于东正教节日7月5日。按照传统,东正教徒庆祝这个节日,而这个节日刚刚得到天主教会的承认,这是在巴尔干半岛东正教信徒中收拢人心的策略性举动。正是教皇利奥十三世(Leo ⅩⅢ)发出了承认节日的教谕,这似乎也解释了莱奥这个名字的由来。莱奥的全名还包含玛利亚,似乎是指圣母玛利亚,在当时,这个名字更能得到天主教徒而非东正教徒的崇敬。尽管如此,按照历史传说,西里尔和美多德的父亲就叫莱奥,母亲就叫玛利亚。正因如此,听到莱奥和玛利亚这两个名字,天主教徒会联想起在任的教皇和圣母玛利亚,而东正教徒也会有他们自己的联想:这四个名字(莱奥、玛利亚、西里尔、美多德),能够被认为是两位东正教圣人及其父母的名字。 [12]

名字在大分裂的基督教会之间架起了桥梁。1054年以来,欧洲基督教会就分裂为东西两部。斯特凡的儿子莱奥,是欧洲最重要的天主教家庭的继承人,如此命名,是寄希望于终有一日他能号令东正教徒。在19世纪后期的巴尔干半岛,宗教典故也是民族政治的表现形式。斯特凡为哈布斯堡家族解决“东欧问题”提供了答案,而这正是当时最为迫切的外交问题。在东南欧,哈布斯堡王朝的传统对手奥斯曼帝国早已江河日下。东方问题其实就是奥斯曼帝国巴尔干领土的命运问题,那里绝大多数居民都是东正教徒。他们会被塞尔维亚这样的民族君主国所掌握吗,还是会被俄罗斯帝国掌握呢?要知道俄罗斯帝国本身就是东正教国家,它迫不及待地想把同样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变成代理人。斯特凡知道,继意大利和德意志之后,民族统一运动将会继续威胁哈布斯堡君主国的安全。克罗地亚人生活在哈布斯堡君主国的南方,他们与哈布斯堡家族一样信奉天主教,但他们使用与已书面化的塞尔维亚语非常类似的方言。一个被塞尔维亚统一的“南斯拉夫”或者南部斯拉夫民族国家将会占据亚得里亚海滨,包括普拉以及斯特凡自己居住的宫殿。

莱奥就是斯特凡对东方问题的答案:让民族主义继续发酵,让民族主义者统一领土,让南斯拉夫变成现实,整合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整合东正教徒和天主教徒,但这必须在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下发生,而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就是他的儿子。新近统一的各民族领地将会成为哈布斯堡的王家行省,既满足他们的地方诉求,也让他们共同建设和平而繁荣的帝国,以及一个更高级的文明。

斯特凡并非唯一有此想法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鲁道夫皇子曾坚信哈布斯堡王朝应该成为巴尔干半岛的支配力量,正如他于1886年声称的那样:“成为东欧最高主宰。”这一支配地位将会通过与巴尔干民族君主国结盟的政策来实现,辅以经济渗透,以及在巴尔干半岛把德语作为文化语言予以推广。鲁道夫皇子的后继者弗兰茨·斐迪南也有类似想法。19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弗兰茨·斐迪南经常与斯特凡在亚得里亚海上驾驶游艇航行,弗兰茨·斐迪南很可能提到了他关于把南部斯拉夫领地和平纳入哈布斯堡君主国的想法。在这个计划里,奥地利-匈牙利二元君主国将会变成三元君主国,即奥地利-匈牙利-南斯拉夫君主国。哈布斯堡王朝将会以某种方式征服巴尔干半岛上的东正教国家,也许是在奥斯曼帝国最终崩溃所造成的危机期间趁机动手,并把当地各民族纳入新的哈布斯堡王家行省。斯特凡似乎比鲁道夫和弗兰茨·斐迪南走得更远,他试图为将来的巴尔干地区准备一位哈布斯堡君王。最有可能的是,莱奥在父亲斯特凡的安排下,成为某个哈布斯堡巴尔干王国的摄政王。 [13]

斯特凡在其幼子威廉的名字上也寄托了类似野心,威廉出生于1895年2月10日。威廉也是14世纪末一位哈布斯堡大公的名字,此人曾准备通过联姻获取波兰王位。他与年轻的波兰女国王雅德维嘉(Jadwiga)订婚,因为波兰此前从未有过女主当国,因此雅德维嘉的称号是国王而非女王。1385年,威廉进入波兰境内,准备与这位年方十一的女孩完婚,却被波兰贵族逮捕,并被驱逐出境。这无疑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贵族们希望看到女国王另嫁他人。女国王转而嫁给了立陶宛大公,这对夫妇开创了统治波兰以及东欧大片地区长达两个世纪的雅盖洛王朝。1526年,正是雅盖洛王朝把波希米亚和匈牙利割让给哈布斯堡王朝。尽管受此重创,波兰本土仍然在此后维持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国家独立。 [14]

斯特凡家族群像,1895年

自左至右:蕾娜塔、莱奥、威廉、玛丽亚·特蕾莎、埃莉诺拉、阿尔布雷希特、斯特凡、梅希蒂迪丝

静待时机的哈布斯堡王朝,于18世纪就波兰领土达成了一笔理想交易,与邻近帝国联手瓜分了古老的波兰。及至19世纪,波兰原有国土仍然分别掌握在哈布斯堡君主国、德国以及俄罗斯帝国手上。斯特凡深知,这绝非长久之计。斯特凡的养父老阿尔布雷希特在哈布斯堡王朝分得的波兰领土,即加里西亚,拥有大片地产,斯特凡也曾去那里看望养父。斯特凡本该知道波兰人反抗帝国统治的漫长历史。拿破仑曾号召波兰人反抗这三个压迫者。1809年,拿破仑建立的华沙大公国的军队,甚至一度入侵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加里西亚。1830年和1863年,波兰人曾试图推翻俄罗斯统治。19世纪90年代,德国境内的波兰人反抗柏林试图买下他们的土地、削弱他们的天主教会的运动。而在哈布斯堡领地内,波兰文化的处境要好得多,波兰人投身政治生活的机会也多得多。波兰人自行治理加里西亚省,而且有权选派两名内阁大臣。某些波兰人相信,也许终有一日,哈布斯堡王朝将会对他们的忠诚给予回报,支持他们在广大的哈布斯堡君主国内部创建统一的波兰王国。 [15]

卡尔·斯特凡认为自己的家庭正好能够满足这一民族愿望。在1894年至1895年玛丽亚·特蕾莎怀上威廉期间,斯特凡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与波兰紧密相连。老阿尔布雷希特已至弥留之际。威廉出生八天后,老阿尔布雷希特就去世了,斯特凡继承了他在加里西亚的产业。斯特凡知道,作为大公,自己正是解决波兰问题的合适人选,继东方问题之后,波兰问题是欧洲当时最为迫切的民族问题。他在巴尔干半岛的经验,让他懂得如何构想民族统一。早在南方时,斯特凡就已演绎出一套理念,即未来的民族统一应该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庇护下进行。威廉生来就是波兰问题的答案。波兰问题在于:波兰原有国土的三个部分能否重归统一,如果能够,是作为独立国家统一,还是作为帝国内部的王家行省统一?斯特凡的答案是:波兰应该统一,让它作为哈布斯堡的王国来统一,让波兰成为哈布斯堡王家行省,让波兰摄政王出身于他的家族。斯特凡所有的孩子都将学习波兰语,但只有威廉从降生开始就学习波兰语。

斯特凡的计划取决于俄罗斯帝国将来能否崩溃,因为俄罗斯帝国占据波兰原有国土一半以上。这也取决于德国的良好意愿,因为德国也参与了瓜分波兰。威廉的名字碰巧也和德国有关。1895年,最为著名的威廉就是德国皇帝威廉二世。1879年,哈布斯堡王朝与德国签订同盟条约。19世纪90年代,德国与哈布斯堡君主国的关系更趋接近,某种程度上还得归功于斯特凡的私人外交。斯特凡的儿子出生数周后,斯特凡指挥小型船队航向德国,庆祝连接北海和波罗的海的运河开放通行。斯特凡是比威廉二世更为优秀的水手,但位于基尔的帝国军港还是让他深受触动。基尔军港让哈布斯堡的海军基地普拉军港相形见绌,德国海军更是让哈布斯堡海军自惭形秽。1866年战争表明,奥地利在陆地上绝非德国对手,斯特凡此时亲眼看到,在公海上亦复如是。如果哈布斯堡君主国无力对抗德国,那么最好跟德国结盟。斯特凡告诉德国皇帝,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也叫威廉,这是宾主尽欢的好事。这将被视为一种巧妙姿态,结盟的一方向另一方表达忠诚。 [16]

后来,斯特凡就从海军退役了。或许德国之行让他确信,自己在海军已难有作为。海军只是让他对蔚蓝的大海有了惊鸿一瞥,而哈布斯堡家族的祖先却曾控制海洋。更有可能的是,斯特凡此时看到统治海洋的野心如同镜花水月,尤其在蒸蒸日上的德国海军映衬下更是如此,更加不要说英国海军了。斯特凡本人是亲英派,他从英国订购游艇,能说地道的英语。如果海洋无法提供让人满意的出路,那么民族可以。或许民族妥协的年代将会让位于民族光荣的年代。他的退役也意味着哈布斯堡梦想的结束,指望一位年富力强的大公就能制服海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此时斯特凡有了新的梦想。他非常富有,婚姻美满,还有六个身体健康的孩子。他已三十六岁,足够成熟,足以理解世事变迁;他也足够年轻,尚且能够引领潮流。 [17]

斯特凡离开海军,试图在民族政策上有所作为,而且这对他本人及其家族统治的帝国都有好处。他已给儿子们取了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寄希望于他们统治帝国边境的新王国:一个巴尔干王国和一个波兰王国。如果民族统一无可避免,那就让民族统一在大公的指引下进行,在扩大的哈布斯堡领地内进行。如果民族主义必将到来,那就让民族主义为帝国的扩大而非帝国的瓦解发挥作用。为了让这样的计划奏效,哈布斯堡大公们将不得不改变自己,首先把自己变成民族领袖。正如斯特凡指明的道路那样,王子们将会舍弃作为军队统帅的传统角色,转而成为民族领袖,以争取新的尊严。作为权力属性转化的假设,这个设想相当高明。他万事俱备,只欠试验场。

在亚得里亚海上的洛希尼岛(Lošinj),斯特凡修建了他的退隐别墅,这里将会成为伊甸园,他可以在里面培育他关于现代君主国的奇思妙想。这座岛上只有小径,没有正式的道路,数百年来被反复修筑的石篱笆去掉了岛上原有的土层,让地面变得支离破碎。斯特凡的别墅叫作波杰沃里(Podjavori),意思是“月桂树下”,它距离海岸很远,位于松林深处,其选址与气候学有关。对于这个有肺结核病史的家庭来说,这里的湿度应该是比较理想的。如果要拜访斯特凡的别墅,访客必须从港口出发西行,沿着崎岖山路爬上骑士山,最好雇一个人,拉上一头毛驴,以便驮运行李。

波杰沃里是个人造天堂,目的是让居住者保持身心健康。它与文明世界保持距离,但又不至于沦落蛮荒。就算是最为粗心的观察者,也会留意到自然因人力而改变。斯特凡从外面的世界带来两百多种植物,他的维也纳建筑师和意大利园艺师改造了别墅周围的地形,建成了壮观的花园。某些最有生气的植物是本地品种,比如黑色花瓣包围蓝色花瓣的蜘蛛兰。一名冬季来此教授英语的女家庭教师发现这个海岛如同“令人愉悦的美梦”。她写道:“空气中弥漫着柑橘、香橼、玫瑰和含羞草的芬芳。” [18]

斯特凡在洛希尼岛的宫殿,从阳台上看到的景象

这位女家庭教师是欢快开朗的年轻女子,名叫内莉·瑞恩(Nellie Ryan),她一到达此地就得面对斯特凡在岛上为家人创造的光彩照人又光怪陆离的世界。斯特凡的侍从武官向她致以问候,武官轻吻她的手,向她表示歉意,因为武官会说的英语只有三个单词:“我爱你。”她第一次见到斯特凡,这位大公就坚持跟客人立刻去打网球。在网球场上,这位大公是个绝对的统治者,棕榈树排列成行,四名身穿民族服装的球童随时候命,他们高举长杆以撑起球网。在与这位大公赛过一局后,她写道:“这是一场美妙的比赛,但我很快发现,他是个输不起的人。” [19]

数日后,斯特凡忽然来到女教师的房间。他曾设计女教师下榻房间的家具。他解释道,女教师陈设家具的方式“不够艺术”,他把她的随身行李扔在房间正中央。当时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女教师担心他的妻子会看见他这狼狈的样子。玛丽亚·特蕾莎恰好进来,但她只是对丈夫神经质的举动开怀大笑。片刻过后,一位访客带来翌日狩猎活动的消息。斯特凡仿佛忘记自己正在干什么。他把众人晾在身后,粗鲁地打着手势,领着来访者步入大厅。 [20]

斯特凡似乎已不务正业。他每天晨起后,穿上画家工作服: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变形走样的外套,还有草帽。然后把画布夹在腋下,带上跟班出门去。他并不会因为自己完全缺乏艺术天赋而感到气馁。有时候,他会晨起航向亚得里亚海,然后数日或者数周后回来,带着几幅新画作。到了晚上,斯特凡会漫无目的地围着房子瞎转悠,或者弹奏钢琴,或者举行聚会。

他的真正事业是培养孩子。每一天,他都会把孩子们的活动严格规定到每一分钟,尽管并非每一分钟都让人不愉快。六个孩子的昵称分别是莉诺拉、卡尔、蕾娜塔、蒂迪丝、莱奥和威利,他们在家里接受教育,教师选自低级贵族和资产阶级。正如他们的女家庭教师所说,由于他们是由当地的奶妈带大的,“满身贵族脾气”,因此需要由更具活力的阶层来教育他们。孩子们每天六点起床,七点集合,八点上课,十点吃一块三明治、喝一杯红酒(就算是小孩也总是喝红酒),十一点边说外语边散步,十二点吃午饭并喝更多红酒,然后打网球或者溜冰,下午三点半喝茶吃蛋糕,三点三刻上课,七点吃晚饭。 [21]

威利及其兄弟姐妹在午餐和晚餐时必须穿着正装,通常由女仆和男仆服侍他们更衣。就算没有客人在家里用餐,他们也必须按照正确次序列队步入餐厅。每逢近亲的哀悼日,他们必须身着黑衣,而这种日子是相当频繁的。每逢父亲的生日,每个孩子都要以不同的语言向父亲写贺信。孩子们说意大利语,那是母亲的语言,也是亚得里亚海滨的语言;孩子们说德语,那是父亲的语言,也是帝国的语言;孩子们还说法语和英语,在斯特凡看来,那是文明人的语言。1895年以来,孩子们还要学波兰语。一天下来,孩子们彼此之间要说德语、意大利语、法语、英语以及波兰语。某种意义上,这五门语言都是他们的母语;某种意义上,他们根本没有母语。 [22]

在洛希尼岛,斯特凡还是一名水手。他会经常跟艺术家出海,有时还带其他客人出海,比如弗兰茨·斐迪南。斯特凡也教三个儿子航海。他按照自己制定的规格在英国船坞订制游艇。他用英语写信给造船者,要求进行细微的修改,解释道“这会让船的外观更好看”。新游艇的交付仪式总是让人兴奋。这个家庭环绕亚得里亚海航行,前往的里雅斯特、威尼斯或者意大利的其他地方。有一次,这个家庭到访巴里,去看圣尼古拉大教堂。在那里,斯特凡突发奇想,坚持买下一只黑山羊。 [23]

1900年夏天,这个家庭前往圣彼得堡,那是俄罗斯帝国——哈布斯堡王朝在东方的强邻和对手——的首都。哈布斯堡君主国与俄罗斯有着漫长的东部边界,而且两国关系相当紧张。这两个帝国在巴尔干半岛同样是对手:俄罗斯希望巴尔干半岛上的东正教君主国多多益善并忠于俄国;而奥地利则希望亲手控制亚得里亚海沿岸地区,趁着奥斯曼帝国衰落之际赶紧下手。两国在波兰问题上同样有所竞争。俄国追求严格的中央集权政策,对于波兰人在加里西亚享有的自由深感疑虑。如果加里西亚成为波兰统一的基础,那么波兰的扩张必将以俄国的损失为代价。

斯特凡对大海的热爱,促使他与其他王室成员保持接触,促使他思考通向权力之路。1902年,斯特凡前往马德里,以奥地利代表的身份出席其外甥——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Alfonso ⅩⅢ)的成人礼,阿方索拥有波旁家族和哈布斯堡家族的血统。阿方索的父亲在阿方索出生前就已去世,因此他生来就是国王,他的母亲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在他年满十六之前担任摄政太后。玛丽亚·克里斯蒂娜是斯特凡的姐姐,她把儿子培养成了国王。斯特凡心里五味杂陈。孩子们长大后会知道他们的表亲是国王。阿方索生来就已拥有王位,而威利生来就要创造王位。 [24]

从洛希尼岛出发环绕欧洲进行的海上航行,也给孩子们将来实现这种成就提前上了一课。为了重划欧洲版图,孩子们不得不学会视乎场合变换自己的身份和举动。在这个家庭旅行途中,斯特凡让威利及其兄弟懂得如何及何时变换公开身份,最自然的莫过于乔装打扮。例如,1905年,斯特凡及其家人前往巴黎“匿名旅行”。斯特凡使用假名字,因此他此次到访巴黎就不会被视为官方访问。精妙的外交安排,让法国政府的接待义务大为减轻,毕竟他们以为自己不是在接待大公和女大公。这也有点滑稽:当一位哈布斯堡大公“匿名”抵达港口时,地方当局仍然要等接到通知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哈布斯堡外交部的任务,当大公们身处国外时,外交部要负责监督大公们的言行举止。

旅行也是威利所接受的政治教育的组成部分。无论威利及其家人去往何处,接待他们的都是王室贵胄和国家元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王室贵胄。他们被称为“帝国及王国的殿下”,因为他们是帝国及王国的大公和女大公,未来有可能成为统治者。曾有国王与王后在游艇上拜访他们。孩子们懂得世界上的国家可以分为三类:由哈布斯堡家族或其亲戚统治的帝国和王国,并非由哈布斯堡家族或其亲戚统治的帝国和王国,还有像法国这样的共和国。孩子们通过游艇旅行来获取新知,肯定比洛希尼岛上日复一日的刻板讲授有趣得多。雇请来的水手还会教他们如何预测风云变幻。 [25]

1906年夏天,又一次远航准备开始了,威利已可以在甲板上搭把手了。父亲计划进行一次航向伊斯坦布尔的伟大旅行。又一次,斯特凡渴望进行“匿名”旅行,在通报有关方面他将会携同家人和仆人抵达一处主要港口后,他打算视情况进行伪装。在这次旅行中,他化名为“日维茨伯爵”。这其实是一个真实身份。日维茨(żywiec)是斯特凡在加里西亚的产业所在的城镇和地区的波兰语地名。他在致哈布斯堡外交部的信件中使用这个假名,而且信件也用波兰语书写。当时的外交大臣确实是波兰人,但如同所有哈布斯堡官员那样,他以德语作为工作语言。信件不得不被翻译成德语,好让一头雾水的外交部同僚能够回信。1906年,当斯特凡的孩子们成长为少男少女时,他决定让孩子们优先使用波兰语而非德语。

1906年,威利十一岁。他是个快乐的海上孩童:晒成棕褐色的皮肤,略带金黄的红色头发,湛蓝的双眼,人人都说他长得漂亮。在亚得里亚海上,他可以在清澈见底的海水里自由畅泳,盐度极高的海水足以浮起像他这样瘦弱的男孩。那里有很多海豚。渔民们静静等待他们所说的蓝鱼上钩,其实蓝鱼就是沙丁鱼。时间是由天气来界定的,即使在威利的母语意大利语里面也是如此,尤其是关于风的词语特别多,每种风都有其独特的名字:来自北方群山的蛮族风,来自非洲的希罗科热风,来自东北方向的凛冽的布拉风。威利有点“生不逢地”:他是要到北方的加里西亚去的,但他在南方海洋上长大;他虽生于普拉,却要前往波兰。早在1895年,父亲就给威利取了波兰语名字;但直到1907年,这个家庭才把加里西亚作为主要居住地。

就在那一年,斯特凡开始强调这个家庭的波兰属性,并开始为自己争取波兰王位。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在伊斯特拉半岛度过孩提时代后,于此时移居加里西亚肯定是个挑战,甚至可以说是场休克,仿佛突然打断了他悠长的孩提时代。但威利已懂得如何迎接改变,在早年的日子里,他绝大多数时候都过着每天说五种语言、每天换三套衣服的生活。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他都学会既遵守规矩又懂得变通,两者都是为了更高的目的,即实现这个家庭的抱负。为了长治久安就必须与时俱进,而与时俱进就是为了长治久安。哈布斯堡家族把自身置于这种良性循环中,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时间的桎梏。

然而,斯特凡拥抱波兰民族的方式,与哈布斯堡家族获取权力的惯常伎俩有所不同。这一举动放弃了追求永恒的稳定感,放弃了能够获取无限权力的大海,放弃了能够完善人类心性的海岛。这个家庭将会经历奔涌前行的民族解放时代。斯特凡将会在加里西亚找到他能够加入其中的波兰民族,尽管这个民族绝非像他整理花园或者驾驶游艇那样能够轻易驾驭。在他的新家园里,就连这个家庭都可能颠沛流离。威利将会拒绝他的波兰使命,转而选择波兰的对手:乌克兰。

斯特凡和威利跳到岸上寻找民族王国。正如水手站在甲板上那样,他们发现脚下的土地也在摇晃。威利跟随父亲向前跳跃,跳向民族国家的动荡未来,但他手腕上还留着帝国孩提时代的不朽印记:船锚固定着港口里轻轻摇晃的船,北极星在黑暗中指引着未知航程的方向。蓝色早已渗入他的皮肤,也会永远留在他体内,在巴黎餐厅的阴影里,会被神经紧张的女士那警觉的眼睛偶尔瞥见,或者在审讯室的刺眼灯光里,被漠不关心的斯大林下属在无意间发现。


[1] Des Kaisers Traum. Festspiel in einem Aufzuge von Christiane Gräfin Thun-Salm. Musik von Anton Rückauf ,Vienna,1908,29;Michel Georges-Michel,“Une histoire d’ancre sympathetique,” Le Jour ,25 July 1934;“Akt,” TsDAHO 26/1/66498-fp/148980/Ⅰ.

[2] Basch-Ritter, Österreich auf allen Meeren ,71.

[3] Pola:Seine Vergangenheit,Gegenwart und Zukunft ,32,82.在德语里面,与我们所谓的“全球化”所对应的单词是“ Welthandel ”。

[4] Wiggermann, K.u.k.Kriegsmarine und Politik ,36.

[5] Sondhaus, Habsburg Empire and the Sea ,172-212;Perotti, Das Schloss Miramar ,9-89.

[6] Vogelsberger, Kaiser von Mexico ,333.

[7] “Memuary,” TsDAVO 1075/4/18a/1;Sondhaus, Naval Policy ,61;Hyla,“Habsburgowie żywieccy,” 7.

[8] HHStA,Fach 1,Karton 189,Folder Vermählung Des Erzherzogs Carl Stephan mit der Erzherzogin Maria Theresia von Toscona zu Wien am 28 February 1886,Grover Colelveand to Franz Joesf 20 May 1886.关于那套作为礼物的银器,请参阅A.Habsburg, Princessa och partisan ,113.

[9] 关于鲁道夫的生平,请参阅Hamann, Kronprinz Rudolf ,esp.330-332,415-419. Dickinger, Franz Josef Ⅰ ,54-66.

[10] 引文引自Hamann, Reluctant Empress ,130,135.

[11] Markus, Der Fall Redl ,149-150;Wheatcroft, Habsburgs ,283;Gribble, Life of the Emperor Francis-Joseph ,281.

[12] Ivanova, Stara bulgarska literatura ,64.

[13] 关于鲁道夫,请参阅Hamann, Kronprinz Rudolf ,296-298.关于相互影响,请参阅“Memuary,” TsDAVO 1075/4/18a/1,2,and 6;and Ryan, My Years ,232.关于三元君主制,请参阅Dedijer, Road to Sarajevo ,93-95,153,159.关于当时塞尔维亚与克罗地亚政治观念的讨论可见Banac, National Question ,70-114.关于1903年王朝变故后南斯拉夫观念的回归,请参阅Jelavich, South Nationalism ,19-26.

[14] HHStA,Fach 1,Karton 147,Folder Entbindung Erzherzogin Maria Theresia 1895.威廉·弗兰茨·约瑟夫·卡尔是其全名。所有这些名字都带有王朝气息。卡尔是其曾祖父和外曾祖父的名字;家族中所有男性都带有这个名字,某种程度上,这种命名是合适的,因为这能够提醒他们不仅是兄弟,而且是表亲。弗兰茨·约瑟夫是当朝皇帝,因此选用他的名字是向维也纳致意。威廉这个名字取自威廉·冯·哈布斯堡大公,他曾是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曾是奥地利军队的总司令,他于此前一年刚刚去世。因此,斯特凡赋予孩子们的名字以双重权威,同时通过把家中个别成员的名字命名为弗兰茨·约瑟夫,向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直接致以敬意。Redlich, Emperor Francis Joseph ,200,476.

[15] 这一简单调查未能充分反映19世纪波兰的复杂历史。最佳指引可见Wandycz, Lands of Partitioned Poland.

[16] Schmidt-Brentano, Die Österreichische Admirale ,473.

[17] Sondhaus, Naval Policy ,136.

[18] Ryan, My Years ,69.

[19] Ryan, My Years ,70-73.Ryan说她撰写回忆录的目的,在于反驳人们关于所有哈布斯堡家族成员都是疯子、坏人、不合格统治者的观念,尽管回忆录的内容在这个问题上有点模棱两可。

[20] Ryan, My Years ,83.

[21] Ryan, My Years ,66-67.

[22] “Memuary,” TsDAVO 1075/4/18a/1;Ryan, My Years ,91.

[23] 关于建筑师及相关引文,请参阅Stefan to Cox and King,Naval Architects,London,1905,APK-OŻ DDŻ 84.关于儿子们的航海课程可见“Memuary,” TsDAVO 1075/4/18a/1.关于山羊的情节可见Ryan, My Years ,245-246.

[24] 关于1902年参加阿方索庆典的情节可见Ryan, My Years ,250.

[25] 关于与水手的接触,请参阅Ryan, My Years ,98.关于日期,请参阅Hyla,“Habsburgowieżywieccy,” 9.关于威廉对水手的回忆,请参阅“Memuary,” TsDAVO 1075/4/18a/1. RrVtKnexFJOsovPGAtHcDxOcyo2NxTdoIpa89OQe1K1xp7oKnonPB65bqGP7uh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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