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各大王朝中,国祚最长的是哈布斯堡王朝,而在哈布斯堡历代帝王中,治国最久的是弗兰茨·约瑟夫皇帝。1908年12月2日,帝国的上流精英云集维也纳的宫廷剧院,庆祝皇帝陛下登基六十周年。贵族与王子、武官与文官、主教与政客,纷纷前来,祝愿这位蒙上帝恩典、降临人世、统治世人的君主万寿无疆。庆典举行的地点既是一座音乐殿堂,也是一座永恒不朽的圣殿。与弗兰茨·约瑟夫统治期间于维也纳建成的其他宏伟建筑类似,宫廷剧院极具历史韵味,建筑仿照文艺复兴风格,却正对着全欧洲最美丽的现代林荫大道。宫廷剧院如同指环上的一颗宝石,而这指环就是弗兰茨·约瑟夫统治期间奠下基石的环城大道,这条大道勾勒出内城的轮廓。自此以后,直至今日,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贵人,每个人都能搭上有轨电车,沿着环城大道持续不停地绕行,仿佛人人手持通往永恒天国的车票。
致敬皇帝陛下的庆典从前一夜即已开始。维也纳的市民,无论住在环城大道周边还是城市周边,都会在每扇窗户旁边点燃一根蜡烛,微微烛火在黑夜映衬下泛出点点金光。在维也纳,这一习俗形成于六十年前,当时弗兰茨·约瑟夫在革命和战乱中登上哈布斯堡君主国皇位,在他漫长的治世期间,这一习俗逐渐传遍全国。不仅在维也纳,而且在布拉格、克拉科夫、利沃夫、的里雅斯特、萨尔茨堡、因斯布鲁克、卢布尔雅那、马里博尔、布尔诺、切尔诺夫策、布达佩斯、萨拉热窝,以及中欧东欧无数城市、城镇、村庄,忠诚的哈布斯堡臣民以此表达尊敬、展现忠诚。如今六十年过去了,弗兰茨·约瑟夫已成为他治下绝大多数臣民唯一知晓的统治者,而这数百万臣民包括德意志人、波兰人、乌克兰人、犹太人、捷克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斯洛伐克人、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然而,在维也纳,那点点金光只不过是怀旧之举。在城市的正中央,数以千计的微微烛火被数以百万计的电灯夺去光芒。环城大道上所有宏伟建筑都被数以千计的电灯照亮。广场和路口装点着巨大的星形电灯。就连皇帝陛下的宫殿——霍夫堡皇宫都被电灯的光芒覆盖。上百万民众涌上街头观看巡游。
12月2日早晨,在位于环城大道上的霍夫堡皇宫里,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接受诸位大公和女大公的致敬:大公和女大公其实都是王子和公主,他们都拥有王族血统,都是皇帝本人以及历代哈布斯堡君主国皇帝的正统后裔。尽管绝大多数大公和女大公在维也纳都有宫殿,但他们还是从帝国各地赶来,那里有他们逃避宫廷生活的庇护所,或者有他们实现政治野心的策源地。例如,斯特凡大公在帝国南部的亚得里亚海滨就有两处宫殿,在帝国北部的加里西亚山谷还有两座城堡。当天早晨,斯特凡与妻子玛丽亚·特蕾莎(Maria Theresia)带领着他们的六个孩子前往霍夫堡皇宫,去向皇帝陛下致敬。这对夫妻最小的儿子叫威利(Willy),当时才满十三岁,按照宫廷仪轨,刚刚到了可以入宫觐见的年纪。威利在蔚蓝的大海边长大,此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金碧辉煌之中,而这些镀金装饰是为了彰显其家族权势极盛、国祚绵长。这是非常罕见的场合,威利亲眼看见父亲斯特凡身着全套礼服。父亲佩戴着金羊毛骑士团的领饰,这是所有骑士团体中最为高贵的徽章。威利似乎与这庄严肃穆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当他抓住机会观察皇帝陛下的珍宝,包括宝座和宝石时,他只记得这场仪式的主角活像个金色的大公鸡。
到了晚上,在宫廷剧院,皇帝陛下再次接见诸位大公,这次是在诸多观众的见证下。及至六点整,其他宾客陆续入场就座。七点整将至,诸位大公和女大公,包括斯特凡、玛丽亚·特蕾莎以及他们的孩子等候入场。在合适的时刻,诸位大公和女大公仪态庄重地步入大厅,昂首阔步地走向各自的包厢。斯特凡、威利及其家人步入左侧的包厢,但并未落座。及至此时,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姗姗来迟。他是一个年届七十八、掌权六十年的老人,已显驼背,但仍然硬朗,连鬓胡子让他看起来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给人留下高深莫测的形象。他向旁听席上鼓掌欢迎的观众致以答谢,并伫立良久。弗兰茨·约瑟夫以其岿然不动而知名:他在所有仪式上都保持站立,谢天谢地,所有仪式因此都变得出奇地简短。弗兰茨·约瑟夫亦以其屹立不倒而知名:他经历过兄弟、妻子以及独生子的横死暴毙,但他仍然幸存。他超越了民族,跨越了世代,似乎还能够战胜时间。然而,如今,在七点整,他总算坐下来了,因此其他所有人都能够安心落座,而另一场表演也终于能够拉开帷幕。
当帷幕被拉起,观众的视线从现在的皇帝转向过去的皇帝。《皇帝之梦》( The Emperor’s Dream ),是为庆祝皇帝陛下登基六十周年而专门创作的独幕剧,讲述剧中英雄、哈布斯堡王朝首位皇帝鲁道夫(Rudolf)的故事。观众能够辨认出谁是鲁道夫,从公元13世纪起,正是鲁道夫把哈布斯堡家族提升为统治至今的哈布斯堡王朝。1273年,鲁道夫被同侪邦君们推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他是哈布斯堡家族中首个登上帝位的人。尽管在大小邦国林立的中世纪,与皇帝虚衔相对应的政治实权相当有限,但皇帝虚衔的拥有者能够宣称自己是早已崩溃的罗马帝国遗产的继承者,以及整个基督教世界的领导者。1278年,也正是鲁道夫凭借武力从令人生畏的捷克国王奥托卡(Ottokar)手中夺取了奥地利各领地。这些领地将成为世袭领土的核心地域,鲁道夫将其传给诸子,诸子再将其传给哈布斯堡家族全体后裔,直至传给弗兰茨·约瑟夫皇帝。
在舞台上,鲁道夫皇帝开始高声道出他对这些奥地利领地的担忧。他的文治武功已成往事,他忧心领地的未来。他托付诸子的领土将会如何?他们将会是合格的继承者吗?哈布斯堡家族将何去何从?鲁道夫,一个伟岸、瘦削、冷酷的人物,此时由一名矮小、肥胖、和蔼的演员来扮演。一个在现实中残酷无情的大丈夫,在舞台上变成急需补眠的好伙伴。他在宝座上酣然入梦。未来神从他身后登场,告诉他哈布斯堡王室今后数百年间将会迎来的荣耀。随着柔和的音乐响起,鲁道夫请求未来神为他指点迷津。然后,未来神为他呈现五幅梦中画卷,向他再次保证,他所创造的丰功伟业,将会得到珍惜和保护。 [1]
第一幅梦中画卷是两个伟大王室家族缔结婚约。1515年,哈布斯堡家族与雅盖洛家族,即波兰的统治者和东欧的头等家族,达成了一个冒险的对赌约定。通过双重联姻,哈布斯堡家族以自身的王家行省为赌注,换取赢得雅盖洛家族王家行省的可能性。雅盖洛家族的路易(Louis)曾是波兰、匈牙利和波希米亚国王,在1526年的莫哈奇之战中,路易领兵对抗奥斯曼帝国。结果路易兵败,死于逃亡路上,他的尸体浸在水中、压于马下。按照婚约,路易的妻子是出身于哈布斯堡家族的人;在路易死后,妻子的兄弟索取波希米亚王位和匈牙利王位。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由此成为哈布斯堡王家行省,并为历代哈布斯堡统治者所保有,直至传给弗兰茨·约瑟夫皇帝。15世纪,匈牙利国王马蒂亚斯·科菲努斯(Matthias Corvinus)曾写道:“且让别人开战吧!你们奥地利就爱愉快地联姻。战神玛尔斯授予别人的,爱神维纳斯将会授予你。”科菲努斯笔端所指的是哈布斯堡家族获得西班牙的过程,当时一位哈布斯堡家族成员迎娶了一个西班牙女孩,这个女孩是西班牙王位第六顺位继承人,而前面五个继承人都识趣地去世了。然后,科菲努斯自己的匈牙利王国也步了西班牙王国的后尘。
然而,正如未来神对鲁道夫所做的解释,掌握匈牙利绝非等闲之事。哈布斯堡君主国与奥斯曼帝国爆发了战争。1683年,奥斯曼帝国十万大军已兵临维也纳城下。在哈布斯堡王朝各领地,教堂的钟声紧急响起,又归于沉寂,在城镇陷落于土耳其人之手前发出最后的警报。维也纳被围,哈布斯堡家族被困。此时,哈布斯堡家族等来了北方天主教盟国波兰的援兵。波兰国王率领他那令人生畏的骑兵部队飞驰南下,在俯瞰城市的山丘上安营扎寨。他麾下的骑士在奥斯曼帝国营地里横冲直撞,正如穆斯林编年史家的叙述,如同黑色的沥青到处流淌,所到之处都被融化。维也纳由此得到解放。在第二幅梦中画卷里,未来神为鲁道夫展示哈布斯堡皇帝与波兰国王会晤的场景。奥斯曼帝国被击败了,哈布斯堡家族成为匈牙利和中欧地区当仁不让的统治者。
在赢得战争后,哈布斯堡家族却在婚姻方面遇到麻烦。正如未来神对鲁道夫解释的那般,他们面临继承危机。哈布斯堡以一个家族的两个支系统治欧洲大部和世界上的其他广大区域:一个支系产生西班牙及其辽阔殖民地的统治者,另一个支系产生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以及中欧地区的统治者。1700年,哈布斯堡家族西班牙支系绝嗣,中欧支系在争夺西班牙及其海外帝国控制权的斗争中落败。而且,哈布斯堡家族中欧支系也没有男性继承人。在未来神描绘的第三幅梦中画卷里,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实用主义的安排。在画卷中,皇帝陛下在年方八岁的女大公玛丽亚·特蕾莎(Maria Theresia)面前,正式宣布她将会成为帝国继承人。1740年,玛丽亚·特蕾莎登上哈布斯堡君主国的宝座,成为哈布斯堡家族最为声名显赫的统治者。未来神向鲁道夫做出保证,玛丽亚·特蕾莎将会以铁腕治国。
正如未来神在第四幅梦中画卷里为鲁道夫揭示的,玛丽亚·特蕾莎女皇把联姻帝国主义的家族原则发挥到了极致。画卷展示了玛丽亚·特蕾莎及其家人于1763年为正在演奏钢琴的青年莫扎特(Mozart)鼓掌欢呼的场景。画卷中还有玛丽亚·特蕾莎的十六个孩子。在画卷中提到莫扎特,聪明地暗示了哈布斯堡家族是文明的统治者和艺术的庇护人,但画卷的核心信息是玛丽亚·特蕾莎凭借自己的子宫和智慧,在欧洲扩展哈布斯堡家族的权势。她教育长子如何治国,然后与长子共治帝国,她还尽可能把女儿们嫁到欧洲各君主国。她的长子约瑟夫(Josef),与母亲一样都是开明专制者,希望能把杂乱无章的哈布斯堡君主国领土改造为治理良好的国家。她最为年幼的女儿名叫玛丽亚·安东尼娅(Maria Antonia),也许这个女孩的法语名字更为人们所熟知,那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她在法国大革命中成为众矢之的。
玛丽亚·特蕾莎让女儿嫁给法国王位继承人,正是哈布斯堡联姻外交的典型例证。法国是哈布斯堡王朝的世仇宿敌。尽管法国和哈布斯堡君主国都是天主教国家,但当信奉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大军向维也纳逼近时,法国却站在奥斯曼帝国那边。法国外交官甚至试图以坐地分赃为诱饵劝阻波兰介入维也纳保卫战。在16~17世纪的宗教战争期间,法国支持新教诸侯对抗哈布斯堡王朝。法国波旁王朝,正是哈布斯堡王朝在欧洲大陆追逐权力的主要对手。在与哈布斯堡王朝的长期对抗中,法国发明了现代外交,提出了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外交格言。与这种冷酷无情的做法恰成对照,哈布斯堡家族送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1773年,在莱茵河畔,当玛丽亚·安东尼娅脱去娘家的衣裳,她就象征性地变身为法国王妃玛丽·安托瓦内特,通过两个最为显赫的王室家族的联姻,再次确认了旧秩序的合法性。
玛丽亚·特蕾莎曾试图以自己的女儿为礼物,消除波旁王朝对哈布斯堡王朝的敌意。孰料十六年后,波旁王朝竟然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推翻。玛丽·安托瓦内特不再是法国王后,而是作为普通公民受到叛国罪以及莫须有的指控。她的许多亲人和朋友都被推上了断头台。1792年,在监狱里,她被迫亲吻一位公主被砍下的头颅,当时人们谣传,这位公主是她的同性恋人。1793年,她被宣判犯有反革命罪,以及性虐待其亲生儿子的罪名。她在革命广场被送上断头台。 [2]
18世纪90年代,随着法国大革命走向恐怖以及独裁,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及其大军试图推翻欧洲旧秩序。他带来了新的政治模式,由声称代表人民大众而非神圣等级的君主来施行统治。1804年,拿破仑首先为自己加冕,然后又把皇亲国戚扶上几个新王国的王位,这些新王国正是建立在拿破仑从哈布斯堡王朝以及其他竞争者手上夺取而来的领土上。1810年,哈布斯堡家族再次试图联姻,把奥地利皇帝的女儿许配给拿破仑。这桩交易由聪明睿智的哈布斯堡外交官克莱门斯·冯·梅特涅(Klemens von Metternich)安排。一对新人最终喜结连理,而且婚后尚算美满。1812年,在取得哈布斯堡王朝严守中立的保证后,拿破仑大军向莫斯科进发。这场针对俄罗斯帝国的侵略战争最终演变成一场灾难,使得攻守形势逆转。1813年,哈布斯堡王朝加入胜券在握的反拿破仑同盟,拿破仑最终一败涂地。
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引出未来神向鲁道夫呈现的第五幅梦中画卷:1814年至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在二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有三扇遥望帝国首都的窗户,天花板上有四片供梅特涅的间谍们偷听的格栅,还有五扇让谈判代表进场的大门,欧洲和平就在此达成。会议的指导原则是依法而治,由君主统治君主国;还有势力均衡,任何一国都不应独霸欧洲大陆。未来神向鲁道夫展示的这最后一幅梦中画卷可谓满怀希望。历经拿破仑战争的哈布斯堡王朝不仅是胜利者,而且是仲裁者。这个国家关切欧洲各国的稳定,视之为自身的利益;这个国家关切欧洲各国的利益,以维系自身的稳定。在最终的同盟中,这个国家的盟友英国、俄国、普鲁士都同意这一安排。王政复辟后的法国,重新跻身欧洲列强。
未来神所呈现的世界可谓尽善尽美。鲁道夫凭借诡计和武力建立的领地,后人借助幸运的联姻、女性的力量、灵活的外交予以维持和扩大。当这出戏剧临近尾声的时候,鲁道夫对其王朝的美好结局倍感欣慰,声称自己已厌倦战争,乐于看到和平得以实现。
这出戏剧的作者是一位伯爵夫人,她是在一个政府委员会的协助下进行创作的,这出戏剧回避了那些不那么光彩的细枝末节,只强调缔造和平的主旋律。哈布斯堡王朝在维也纳会议上收获颇丰,在北方确认了对波兰故土的所有权,在南方确认了对亚得里亚海滨地区的所有权。尽管帝国领土有所扩大,但哈布斯堡王朝仍然只是一个中欧帝国。
观众们都知道,从鲁道夫到弗兰茨·约瑟夫,历位皇帝都曾提出过更为广阔的领土要求,也确实统治过更为广阔的领土。好几位皇帝声称自己是基督教世界的统治者,实际上犹有过之。卡尔皇帝(Karl von Habsburg) 的帝国横跨新旧两大陆,帝国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他为自己选择的励志格言是“超越极限”(Plus ultra)。他的儿子腓力(Philip)铸造了一块圆形徽章,上面镌刻着“四海未够我纵横”(Orbis non Sufficit)。更为响亮的口号是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von Habsburg)那著名的元音字母缩写格言AEIOU:无论是按照15世纪的拉丁语(Austriae est imperare orbi universo),还是按照16世纪的德语(Alle Erdreich ist Österreich untertan),甚至是按照我们这个时代的全球性语言(Austria’s empire is our universe),该格言都意为“奥地利帝国就是我们的宇宙”。
AEIOU的另一种解释(Austria erit in orbe ultima)也许更加接近弗兰茨·约瑟夫内心的想法:“奥地利将比任何事物都长久”,或者“奥地利将存在至世界末日”。这是弗兰茨·约瑟夫的父亲最喜欢的格言,以至于弗兰茨·约瑟夫为自己的长子取名为鲁道夫(Rudolf),以此向首位哈布斯堡皇帝致敬。早在二十年前,也就是1888年,皇储鲁道夫就曾激烈地批评自己的父亲自动放弃帝国的昔日荣光,让哈布斯堡君主国心甘情愿沦为欧洲的二流国家。正如鲁道夫所说,传统的无尽野心与历来的外交妥协,两者根本难以调和。某种程度上,也正是这种挫败感,让这位现代鲁道夫、弗兰茨·约瑟夫的儿子和皇储,于1889年选择饮弹自尽。 [3]
或许弗兰茨·约瑟夫能够接受昔日荣光趋于暗淡。或许这反而正是他的伟大之处。尽管如此,弗兰茨·约瑟夫想必也注意到这出戏剧的其他细节。这是一出为他的庆典而写就的戏剧。然而,那几幅梦中画卷完全不涉及他长达六十年的统治。确实如此,《皇帝之梦》的叙事截止于1815年,也就是从他降生那年再上溯十五年。他本人被抹去了,就连他漫长生命中的重大事件和伟大成就,也一并被抹去了。
弗兰茨·约瑟夫降生于民族主义崛起的年代,1830年,巴黎爆发的革命推翻了复辟王朝,波兰爆发的起义几乎结束了俄罗斯帝国的占领。哈布斯堡王朝曾在维也纳会议上开疆拓土,此时也要面对意大利、德意志、波兰以及南部斯拉夫(南斯拉夫)的民族问题。
哈布斯堡的世界,约1580年(1)
哈布斯堡的世界,约1580年(2)
某种程度上,这些民族问题都是拿破仑带来的“礼物”。他自立为意大利国王。他解散了神圣罗马帝国以及数十个德意志小邦国,从而为德意志统一铺平了道路。他创立了伊利里亚王国,这是南部斯拉夫地区的别称,当地人后来被称为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他部分恢复了波兰,这个在18世纪后期因为列强瓜分而从地图上被抹去的国家,此时被称为华沙大公国。在摧毁这些由拿破仑建立的政治实体后,哈布斯堡王朝及其盟友把民族主义视为蔓延欧洲的革命思潮。梅特涅此时贵为首相,他命令警察逮捕煽动者,命令审查官删去书报上动机可疑的页面。弗兰茨·约瑟夫年轻时的哈布斯堡君主国是个警察国家。 [4]
1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当弗兰茨·约瑟夫学习如何治理一个保守帝国的时候,各民族的爱国者们已在描绘一幅模糊不清的未来欧洲地图,各地方的五彩版图逐渐渗透各帝国的黑色疆界。1848年2月,巴黎再次爆发革命。在哈布斯堡君主国领土内,那些具有光辉历史和庞大贵族阶层的民族,比如德意志人、波兰人、意大利人和匈牙利人,抓紧机会以抗议和起义挑战哈布斯堡王朝。他们用为人民争取民族自由的新颖修辞包装贵族要求更大地方自治权的传统诉求。梅特涅不得不藏身于洗衣车内逃离维也纳。
弗兰茨·约瑟夫在年方十八的青春岁月登上皇位。他反对那些桀骜不驯的显贵民族,转而帮助罗马尼亚人、克罗地亚人、乌克兰人和捷克人。有些民族背叛皇帝,但有些民族仍然忠诚于他,但忠诚与背叛都彰显了这些民族的存在。因此,尽管叛乱民族在战场上被击败,民族主义原则还是得到普及和确认。而且,哈布斯堡王朝也悄无声息地开启了社会革命。为了争取农耕民族支持,他们解除了农民对地主承担的传统义务。农民的子孙将会成为安居乐业的自耕农民甚至市镇居民。那些没有古老贵族阶层的族群将会自视为拥有权利的民族。
1848年,各民族的爱国思潮引起巨大回响,但也暴露出实践中的自相矛盾。那些有能力以民族解放为名义奋起反抗皇帝的民族,都希望压迫其他民族:匈牙利人欺负斯洛伐克人,波兰人欺负乌克兰人,意大利人欺负克罗地亚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在这种情势下,弗兰茨·约瑟夫能够在充满敌意的处境中纵横捭阖,重新树立最高权威。匈牙利人拉起了一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军队,他们最终被效忠于君主国的军官和士兵击败(尽管弗兰茨·约瑟夫同样羞愧难当地请求邻近的俄罗斯帝国出手相助)。民族问题,能够由作家来提出,由暴民来施压,却只能由君主和将军来解答。
1848年的革命被视为民族之春,这给欧洲各国帝王上了一课。1848年过后,君主们开始懂得民族主义带来的风险和机遇,而各国君主之间也展开新一轮竞争。既然各民族未能选择自己的统治者,那么现在就由统治者来选择自己的民族。优胜者的奖品是德国,它由30多个邦国组成,一旦完成整合,将会成为欧洲最富庶、最强大的国家。19世纪50年代,弗兰茨·约瑟夫试图把所有德意志邦国统合在他的权杖之下,但他未能让各邦君主俯首称臣。
德国统一与哈布斯堡王朝毫无关系。普鲁士,一个年轻而灵活的德意志王国,找到了王朝统治与德意志民族主义的整合之道。普鲁士曾是个庞大的德意志君主国,首都设在柏林,由霍亨索伦王朝施行统治。霍亨索伦家族曾臣服于哈布斯堡家族,后来崛起成为对手。当哈布斯堡家族需要投票以维持神圣罗马帝国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给予霍亨索伦家族好处。当哈布斯堡家族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需要支持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同意授权霍亨索伦家族建立王国。最伟大的霍亨索伦统治者腓特烈·威廉(Friedrich Wilhelm),树立起国家权力的两大支柱——财政和军队。1683年,当哈布斯堡家族不得不把圣物熔炼成金子,以充当奥斯曼大军围城期间保卫首都的军费时,普鲁士正在建立税收制度。1740年,普鲁士拒绝承认《国事诏书》的有效性,起而挑战玛丽亚·特蕾莎的统治权力,继而袭击哈布斯堡君主国,最终几乎完全夺取西里西亚这个富庶省份。此时霍亨索伦家族已不仅是一支王族,而且是一股在战场上击败哈布斯堡王朝的强大势力。 [5]
1866年,威廉一世(Wilhelm Ⅰ)领导的普鲁士王国进攻弗兰茨·约瑟夫领导的哈布斯堡君主国。在萨多瓦,兵力处于劣势的普鲁士军队凭借武器和组织优势赢得决定性胜利。普鲁士军队本来可以在维也纳长驱直入,但普鲁士首相奥托·冯·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并不希望摧毁哈布斯堡王朝。他希望保留哈布斯堡君主国,将其作为抵御俄罗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屏障,与此同时,他将把其余德意志领地整合为一个民族君主国。1870年,当俾斯麦挑起并赢得普法战争之时,他就已达到目的。这场战争把许多德意志小邦国推到俾斯麦那边,这场胜利也让普鲁士成为欧洲首屈一指的军事强国。1871年1月,在凡尔赛宫的镜厅,德国统一宣告完成。一位伟大的普鲁士将军说过,王位的安全要靠诗歌来保障。最伟大的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相信,一旦德国拥有民族剧场,德意志就会成为民族。其结果便是,对外战争成为民族剧场。钢笔配上钢刀将更加雄浑有力。
1866年的惨败,以及哈布斯堡王朝被排除在德意志之外的事实,对哈布斯堡家族的下一代人产生了深远影响。1860年,斯特凡大公降生,而俾斯麦完成民族统一那年,斯特凡还是个孩子。在1866年战争中,普鲁士军队迅速通过斯特凡家所在的摩拉维亚省,那里也是签订和平条约的地方。19世纪70年代,当斯特凡在摩拉维亚读书的时候,这个省份旁边就是令人羡慕的强大德国。德国统一似乎让哈布斯堡君主国永远处于防守态势。这个国家要么成为反抗德国的孱弱对手,要么成为入伙德国的虚弱盟友。弗兰茨·约瑟夫那代人知道,成为世界霸主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帝国旧梦,但及至1866年,他们仍然梦想成为欧洲强国或者德意志强邦。斯特凡这代人以大公的身份长大成人,却首次生活在一个已不再是欧洲强国,甚至已不再是统治德意志的候选邦国的国家。
甚至包括联姻,这个哈布斯堡君主国扩张的传统工具,如今也只能让人想起战败的屈辱。1886年,斯特凡迎娶一位哈布斯堡女大公,对方还是一位托斯卡纳公主,他就把自己的命运与另一场民族统一运动的产儿意大利联结在一起了。当斯特凡的童年蒙上俾斯麦缔造新德国的阴影时,在意大利,他的未婚妻玛丽亚·特蕾莎的童年却被法兰西民族帝国主义改变。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Napoleon Ⅲ)一度煽动意大利爱国主义,甚至与皮埃蒙特-萨丁尼亚王国(又称撒丁王国)结盟,其实是企图从哈布斯堡王朝手中夺取意大利北部。1859年,法撒联军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击败奥地利军队。这场战役引发意大利人“复国运动”的洪流,他们试图把半岛上的小邦国统一为意大利。意大利人在缔造自己的国家时,搭了德国人的便车。1866年,当普鲁士军队在斯特凡的家乡摩拉维亚击败哈布斯堡军队时,哈布斯堡王朝同时失去了威尼斯。哈布斯堡王朝将威尼斯割让给法国,以换取法国中立,却眼睁睁地看着法国把威尼斯转交给意大利。
意大利正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君主国。在胜利的鼓舞下,意大利爱国者转而力争让所有外国势力撤出意大利,其中就包括法国势力。1870年,当普鲁士进攻法国时,法国军队不得不从罗马撤回本土,以保卫法国。尽管如此,普鲁士军队最终还是占领了巴黎。法国与哈布斯堡君主国,曾是争夺欧洲统治权的世仇宿敌,如今双双落败,而新崛起的德国却成为欧洲大陆上无可匹敌的强国。玛丽亚·特蕾莎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曾统治意大利领地,而如今这两个家系都无从继承统一的意大利王国。因此,她与斯特凡的婚姻,也就意味着哈布斯堡家族从他们再也无力统治的意大利撤退出来。
梦中画卷至1815年戛然而止,避开了民族主义噩梦的开端。弗兰茨·约瑟夫降生于一个警察国家,这个国家试图保住手上仅存的领土,而当他登基时,又正值革命年代。在他统治期间,没有和平,只有失败;没有稳定,只有损失;没有普世帝国,只有末世情调。似乎每个君主国都掌握了民族主义话语,通过建立民族君主国在现代欧洲找到光荣的位置,只有弗兰茨·约瑟夫的君主国是个例外。这似乎并非收入梦中画卷的合适主题。
在这出戏剧中,弗兰茨·约瑟夫统治的六十年不得不以另一种艺术形式予以呈现。在《皇帝之梦》临近尾声的时候,鲁道夫声称自己对梦中画卷感到满意,进而追问故事的结局。未来神通情达理地呈现了另一种形式的荣光,一种不需要领土扩张亦能达致的荣光,让弗兰茨·约瑟夫能够以最伟大的哈布斯堡君主的形象载入史册。鲁道夫面对皇帝陛下,张开双臂高声朗诵《圣经·新约》,声称爱是人世间最高的美德和成就。未来神对此表示同意,声称鲁道夫和弗兰茨·约瑟夫就像历代哈布斯堡君主那样,深受各族臣民爱戴。 [6]
然后,爱神出场了。爱神由一位说德语的女士扮演,这位女士步入未来神和鲁道夫让出的舞台中央。她要说出关于皇帝及其各族臣民的最后致辞。爱神飞越高山深谷,穿越长河深海,爱神说,她看到弗兰茨·约瑟夫谦卑臣民的日常生活。她以安慰和鼓励的语气说,各族臣民都热爱他们的皇帝。这出戏剧的最后几句话,是借爱神之口,代表各族臣民对皇帝陛下表达谢意。及至此时,观众们也都完全清楚,此处所指的皇帝陛下并非鲁道夫,而是弗兰茨·约瑟夫。正是爱,以看似无害的主题,联结了过去和现在,并把哈布斯堡王朝的历史引领到尚可庆幸的结局。 [7]
这并不完全是文过饰非。哈布斯堡家族的确关爱其各族臣民,至少在王家行省,在其力量和财富所及之地确是如此。好几个世纪以来,哈布斯堡家族都善于使用各种语言,吸纳各种习俗,以便于其施行统治。他们的爱是四海一家的、不偏不倚的、自私自利的、粗心大意的,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是恰到好处的。他们几乎无法被归类为任何一个种族。正如威利所知:“我们家族的种族成分非常复杂。”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哈布斯堡家族拥有某种经过遗传而获得的民族性,他们自成一族。现代民族主义通过家族隐喻来发挥作用,断言民族同胞都是兄弟姐妹,拥有共同的祖国。哈布斯堡家族就很符合这个隐喻,这个家族的确世世代代都在统治;那么到了20世纪,他们的皇帝还把自己视为数百万臣民的父亲或者祖父吗?他们的祖国就是他们祖祖辈辈走过的土地,他们举步踏遍欧洲,扬帆航向世界。其臣民的民族主义能够被放任,能够被容忍,也许终有一天能够被驯服。
爱的主题能够让哈布斯堡王朝的历史从一个时代过渡到下一个时代。好几个世纪以来,哈布斯堡家族的爱意味着与领土相关的联姻。在19世纪,成为问题的不再是待字闺中的哈布斯堡公主与外国统治者之间是否有爱,而是哈布斯堡各族臣民与他们自己的统治者弗兰茨·约瑟夫之间是否有爱。爱不再能够扩张帝国,但也许能够维系帝国。自从1848年以来,弗兰茨·约瑟夫的统治历史就是其各族臣民出现民族主义倾向的历史,而他的统治是否成功,取决于他能否使民族主义顺从于更高层次的忠诚,忠诚于他,忠诚于君权。正因为哈布斯堡君主国拥有数十个民族,不可能成为民族国家,弗兰茨·约瑟夫及其政府试图寻找出路,想方设法让民族差异服从于民族团结,因而此后的五十年成为民族和解的时代。
自从在战场上败给意大利和普鲁士以后,哈布斯堡王朝在谈判桌上就处于弱势地位,弗兰茨·约瑟夫及其内阁成员对一个又一个民族屡屡做出让步。1859年,在败给意大利之后,弗兰茨·约瑟夫皇帝于1860年颁布《十月诏书》,这是类似于宪法的文件。诏书向哈布斯堡王家行省内某些省议会授予了一些权限,以此平息那些古老民族的传统贵族统治阶层的怨气。诏书表明,尽管皇帝权力在原则上是专制权力,但在实际上可以跟地方权威妥协折中。1866年,在败给普鲁士之后,弗兰茨·约瑟夫跟最庞大也最麻烦的显贵民族匈牙利达成妥协。1848年革命期间,匈牙利人闹得最凶。根据1867年的妥协条款,匈牙利贵族取得半个帝国的控制权。
1867年以后,哈布斯堡君主国就被称为奥匈帝国,并因其各民族分崩离析的历史而声名在外。匈牙利奉行中央集权政策,旨在把权力和财富保留在匈牙利贵族手中。帝国的另外一半虽然没有正式名称,但通常被称为“奥地利”,那里盛行迥然不同的原则。奥地利是个奇怪的政治实体,它从东北面到西南面环抱着匈牙利,就像一个斜靠在石头上的撩人艳妇。奥地利的王家行省包括东北面的加里西亚,这是从波兰瓜分而来的土地,这里生活着波兰人、乌克兰人以及犹太人;奥地利的王家行省还包括西南面的伊斯特里亚和达尔马提亚,这里曾是威尼斯的领土,生活着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以及意大利人;两者之间就是古老的哈布斯堡王家行省,这是德意志人和捷克人支配的省份。犹太人散布于各个省份,但在加里西亚和维也纳尤其人数众多;实际上,所有民族的成员都散布于几乎所有省份。同化吸收和双语教育相当普遍。庞大的帝国官员和帝国军官阶层,自视为超越民族属性的群体,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忠实仆人。
哈布斯堡的欧洲,1908年
弗兰茨·约瑟夫的民族政策,尽管不适合放在梦中画卷里,却同样是不乏壮丽庄严的伟业。他在主持一场空前伟大的实验:一个多民族帝国能够在民族国家林立的欧洲幸存吗?如果能够,那么这个多民族帝国的立国原则是什么?第一条原则是与富有历史底蕴的民族妥协,即授予那些拥有庞大贵族阶层且声称拥有传统权利的民族自治权。哈布斯堡王朝在授予匈牙利及其贵族阶层内部主权不久后,又授予波兰贵族加里西亚自治权。第二条原则是扶持农民社群以平衡显贵民族。1848年,弗兰茨·约瑟夫就已废除残余的农奴制。1867年,他颁布了一部具有宪法性质的法律,正式宣告各民族一律平等。自1879年起,弗兰茨·约瑟夫的内阁成员逐步推行全体成年男子平等投票权,及至1907年选举,最终实现全体成年男性公民普选。国会下院代表的是君主派而非贵族派的利益。
第三条原则是不断与捷克人谈判。捷克人生活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位于君主国的心脏地带,而且他们居住的土地最为富庶也承担了最重的赋税。捷克人不仅因为其身份和住地,而且因为其代表性而尤为重要。捷克人是个斯拉夫民族,因此代表着这个君主国的未来。既然哈布斯堡王朝已与德意志和意大利割裂,那么他们注定要统治一个以斯拉夫人口为主的帝国。这个君主国几乎半数人口都是斯拉夫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波兰人、乌克兰人、斯洛文尼亚人、克罗地亚人以及塞尔维亚人);只有四分之一人口是德意志人,另外四分之一人口是匈牙利人。哈布斯堡王朝不得不保持斯拉夫臣民的忠诚,这就意味着不得不满足捷克民族运动的勃勃野心。如果个别斯拉夫民族得不到满足,他们也许就会联合起来反对哈布斯堡王朝,声称这个王朝是德意志人的压迫性王朝。斯拉夫人也可能会联合哈布斯堡疆界外的斯拉夫国家,比如俄罗斯帝国或者塞尔维亚。1905年,在斯特凡的家乡摩拉维亚省,德意志人与捷克人在政治上分立为不同的政治团体,为成年公民分别举行选举,为少年儿童分别开设学校。 [8]
20世纪初是民族复兴的年代,诗人和史家编纂民族历史,吸引普罗大众投身集体行动。民族戏剧永远包括三个场景:被外族入侵打断的黄金时代,被外国暴君统治的黑暗现实,以及必将迎来解放的美好未来。当作家以民谣为民族编织被遗忘的光荣的美好年代时,哈布斯堡王朝则像个经验丰富的炼金术师,以其专业眼光冷眼旁观。哈布斯堡王朝希望把每个民族的戏剧冲突压制在地方层面:例如,让捷克人只抱怨当地的德意志人,而非把哈布斯堡家族视为残暴的德意志王朝;或者让生活在加里西亚的乌克兰人把波兰贵族视为屈辱的根源,而非把矛头指向授予波兰人统治权的哈布斯堡家族。如果故事被这样讲述的话,哈布斯堡君主国就能充当上演民族戏剧的欧洲舞台,而非某个可能会被踢下舞台的演员。
通过讨好显贵民族,哈布斯堡家族希望能够满足他们,以免他们要求完全的民族独立。通过支持农耕民族,哈布斯堡家族希望在民众投身政治活动之前收买人心。他们相信,这些农民社群将会把忠君爱国的传统习惯带入民主政治时代。在王家行省内,争端将得到审理,妥协将被达成,维也纳将会承担仲裁者的角色。哈布斯堡家族将会继续秉中持正,平衡彼此敌对的显贵民族和农耕民族,赢得两者的忠诚,让两者不再对维也纳怀有敌意,而是彼此敌对。
尽管努力适应民族主义的现代政治,但正如弗兰茨·约瑟夫对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所说的那样,他自己就是最后一位老式君主。一位富有声望的传记作家说过,弗兰茨·约瑟夫是个老顽固,因为他对当时的思想观念一无所知。皇帝陛下不会使用电话或电梯。甚至在夜间生病时拒绝传召御医,除非御医身穿正式的双排扣长礼服入宫面圣。他仍然是专制君主,坚持君权神授学说。宪法文件、男子普选、议会本身,都被视为最高统治者恩赐给臣民的礼物。既然能够恩赐,也就能够收回。君主选择按照他自己钦定、由议会通过的宪法文件来施行统治。弗兰茨·约瑟夫选择默许投票权的逐步推广,认为这会扩充他的实际权力。他的格言是“合众之力,为我所用”(Viribus unitis)。
弗兰茨·约瑟夫的统治还是成功的,尽管放在梦中画卷里难免过于单调乏味。正因如此,在最后一幕,鲁道夫向弗兰茨·约瑟夫致意,以此掩盖充满戏剧冲突的19世纪,而爱神在戏剧结束时赶紧上场,引导观众的注意力转向他们的君主。当然,在场的所有观众都知道,帝国复杂的制度安排是各方势力妥协折中的结果。古老民族拥有地方议会,新兴民族则在帝国议会拥有投票权。古老民族选派官员进入弗兰茨·约瑟夫的内阁,新兴民族则选举议员制定进步的法律。古老民族拥有亲近皇帝的席位,新兴民族拥有培育后代的学校。无可避免地,每次妥协都在解决危机,但每次妥协都在制造新的危机,而危机必须在君主国的法律和政治框架内处理。现实并不完美,但还可以接受:民族主义者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皇帝陛下也感到高兴,因为他享有数十年的权威。这格局已延续很久,也许还能延续更久。
斯特凡大公在包厢里鼓起掌来,尽管他心里仍怀隐忧。他深知爱神意味着民族妥协,意味着两边讨好;但他也意识到,民族妥协的年代即将结束。他知道所谓的哈布斯堡舞台,各民族能够展示旗帜、发起诉求、解决争议的舞台,有着暗无天日的后台入口。
在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土内,民族妥协有理有效,但这无法阻止来自这个君主国疆界范围外的民族挑战。来自北部和西部边境的民族主义威胁,已把哈布斯堡王朝赶出德意志和意大利;其他威胁将会来自东部和南部边境。德国和意大利的统一大功告成,但另外两个民族还在等待时机:波兰和南部斯拉夫(或称南斯拉夫)。斯特凡在巴尔干地区有产业,他最为担心的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南部邻国塞尔维亚,这个国家由憎恨哈布斯堡家族的王朝实行统治,而且对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土虎视眈眈。夹在哈布斯堡君主国与塞尔维亚之间的,是具有争议的省份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哈布斯堡王朝刚刚在数周之前,即1908年10月,吞并了这两个省份。此时,1908年12月,新闻报纸上充斥着开战的谣言。当天晚上来到宫廷剧院的还包括哈布斯堡君主国的总参谋长,他想要对塞尔维亚发动预防性的战争。 [9]
《皇帝之梦》的落幕掌声尚未停息,弗兰茨·约瑟夫就收到了坏消息。维也纳让他沐浴在金光中,剧院上演着国泰民安的颂歌。然而,同样在帝国境内,并非每个地方都其乐融融地庆祝他的登基六十周年。在布拉格,这出戏剧同时上演,捷克人却发起抗议并引发骚乱。哈布斯堡王朝的黑金双色旗原本隆重地悬挂在现场,却被人们撕碎并践踏。有些旗帜甚至被焚烧,如同在塞尔维亚那样。确实如此,部分捷克人已决定把塞尔维亚人的事业当成他们自己的事业。人们抗议奥匈帝国吞并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人们高呼:“塞尔维亚万岁!” [10]
弗兰茨·约瑟夫来不及过多考虑。布拉格已宣布戒严。在维也纳,在宫廷剧院,大幕重新升起,第二场演出开始了。这是一出芭蕾舞剧《来自故乡》( From the Homeland ),身穿民族服装的歌舞演员纷纷登台亮相,表达各民族对皇帝陛下的爱。芭蕾舞剧结束时,歌舞演员们聚集成一个巨大的合唱团,面向皇帝陛下,表达他们对皇帝陛下的忠诚。斯特凡在包厢里看着这一幕。他看到君主国的十几个民族,穿着十几种民族服装。他当时佩戴着金羊毛骑士团的领饰,这是哈布斯堡王子的标志,但他知道这身打扮是会改变的。他自己宁愿那是某种不可预知的改变。在加里西亚,在他自己的城堡,他更喜欢临时起意的化装舞会,他就像个爱开玩笑的弄臣,总是打扮成小丑的样子。
斯特凡能够理解何谓皇帝之梦:尽管存在民族主义,但各族臣民仍然忠诚于统治者的帝国。他有自己的梦。民族主义是无可避免的,民族统一是无可避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削弱哈布斯堡王朝。德国和意大利让民族主义的矛头指向哈布斯堡王朝,但波兰和南部斯拉夫地区尚未如此。这些民族问题于1815年被维也纳会议所遏制,也在梦中画卷里被遏制,只有通过子弹和刺刀在现实当中上演。弗兰茨·约瑟夫认为妥协让步乃长治久安的良方;但哈布斯堡家族成员仍未找到真正的解决办法,要么让带着民族热情的炽烈颜料附着于描绘静谧的梦中画卷所必需的冰冷调色板上,要么让歌颂民族解放的雄壮乐曲糅合于传统帝国那和谐融洽的交响乐中。
斯特凡相信,波兰仍然是最后的希望。斯特凡认为,他已找到民族妥协与帝国荣光相结合的正确道路。他会让这个民族与他和谐一致,而他也将投身于波兰的民族事业。他不会等待臣民来崇拜他,而是主动走到人民中去。他将会放弃哈布斯堡的精致舞台,而投身于民族政治的艰苦现实。在皇帝登基六十周年庆典后,他将会离开首都,回到加里西亚的王家行省,他既是哈布斯堡大公,但也是波兰王子。他已学会波兰语,而且研究过波兰的艺术和历史。他已按照波兰风格重建他的城堡,并为他的孩子们聘请波兰家庭教师。他让自己的三个女儿接待来访的波兰贵族后裔。斯特凡会让别人参与即将来临的巴尔干战争,他宁愿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好好联姻。他将会为这个民族创建一个王室家族,尽管这个民族尚不知晓自己需要一个王室家族。
波兰是个想象中的王国,斯特凡对它有美好的想象。他已经历过丰富的人生。孩提时代,他在摩拉维亚,亲眼看着普鲁士人羞辱哈布斯堡王朝,建立起他们的德意志帝国。青春岁月,他迎娶一位从意大利半岛逃离的公主,公主见证了哈布斯堡君主国在当地统治的崩溃。他把公主带到亚得里亚海边的行宫,在那里他们见证了塞尔维亚的崛起,以及南斯拉夫统一事业造成的威胁。波兰将会是下一个。斯特凡将会做好准备,他的家庭亦复如是。
威利是斯特凡最小的儿子,他也有自己的美好想象。在斯特凡所有孩子中,威利继承了父亲的想象力。他正当少年初长成,能够理解父亲的计划,能够模仿父亲的计划,也几乎到了叛逆的年龄。这次叛逆将会以加里西亚为开始,以哈布斯堡君主国极北之地一座冰冷城堡为起点,他决定投身于父亲忽略的民族——乌克兰人。然而,威廉的乌克兰之梦,如同父亲的波兰之梦,是从帝国的南方开始,是在亚得里亚海的温暖海滨生根发芽的。在那里,梦中画卷闪烁着粼粼波光,如同金色的阳光挥洒在海浪之上。
[1] 这部戏剧的名称为 Des Kaisers Traum. Festspiel in einem Aufzuge von Christiane Gräfin Thun-Salm. Musik von Anton Rückauf ,Vienna,1908.关于环城大道的介绍,请参阅Schorske, Fin-de-Siecle Vienna ,24-115.当天事件的详细情形,引自Vasyl Vyshyvanyi(Wilhelm von Habsburg),“Memuary,” TsDAVO 1075/4/18a/2; Wiener Abendpost ,3 December 1908,1-6; Wiener Bilder,9 December 1908,21;Thun-Salm and Hoffmansthal, Briefwechsel ,187,238.关于当天晚会的议论,请参阅Mayer, Persistence of the Old Regime ,142-143;以及Unowsky, Pomp and Politics ,87-89.关于1908年的其他庆祝活动,请参阅Grossegger, Der Kaiser-Huldigungs-Festzug ;以及Beller,“Kraus’s Firework.”
[2] 关于朗巴勒公主被斩首的详细情形及其种种解释,引自Blanning, Pursuit of Glory ,619-670.
[3] 关于哈布斯堡王朝的象征符号,请参阅Wheatcroft, Habsburgs .关于哈布斯堡王朝的普世观念,最为出色的论述可见Evans, Rudolf Ⅱ and His World. 关于鲁道夫的小册子,请参阅Hamann, Kronprinz Rudolf ,341.
[4] 关于审查官与各民族,请参阅Zacek,“Metternich’s Censors”;以及Killem,“Karel Havlicek.”当时滑稽可笑的做法可见Rak, Byvali Čechové.
[5] 上述细节引自Clark, Iron Kinghom ;1683年熔炼金子的事情可见Stoye, Siege of Vienna.
[6] 关于演出的详细情形,请参阅Sonnenthal, Adolf von Sonnenthals Briefwechsel ,229.参见《哥林多前书》13:13,“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戏剧中的未来神说:“这才是最大的,我称之为:爱。”
[7] Wiener Abendpost ,3 December 1908,3.
[8] Consult Cohen, Politics of Ethnic Survival ;King, Budweisers into Czechs and Germans ;Kořalka, Češi v Habsburské ríse a v Evropě.
[9] Stefan to Franz Ferdinand,5 or 6 November 1908;Stefan to Franz Ferdinand,6 or 7 November 1908,APK-OŻDDŻ84.总参谋长康拉德·冯·赫岑多夫的出席可见 Wiener Abendpost ,3 December 1908,3.
[10] Volksblatt ,6 December 1908,3; Die Neue Zeitung ,3 December 1908,1;Wingfield, Flag Wars and Stone Saints ,129;Unowsky, Pomp and Politics ,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