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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曾经,在一座城堡里,住着一位青春可人的公主,芳名玛丽亚·克里斯蒂娜(Maria Krystyna),她在那座城堡里读过不少书,她总喜欢从终章读起。这本书是她的家族史,我们就从终章开始倒叙吧。

1948年8月18日午夜前一小时,一位乌克兰上校倒毙于基辅的苏联监狱。他曾是一个出没于维也纳的间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反抗希特勒,在冷战初期反抗斯大林。他曾在盖世太保手中逃脱,却未能躲过苏联的反间谍机关。有一天,这位乌克兰上校告诉同僚,他要出去吃午饭,之后便再也没有在维也纳出现过。他被苏军士兵捕获,被送上飞机押往苏联,受到不眠不休的审讯。他丧生于监狱医院,葬身于无名墓穴。

这位乌克兰上校有一位兄长。兄长也曾是上校,也曾抵抗纳粹。兄长勇气卓绝,在德国的监狱和集中营中熬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盖世太保拷问者让兄长落下半身不遂、单目失明的残躯。战争过后,兄长回乡,试图取回家族地产。这片地产位于波兰,而兄长自命为波兰人。这片地产于1939年被纳粹没收,又于1945年被新政权充公。得知兄长的家族有德国背景,纳粹审讯者试图让兄长承认自己在种族上是德国人。兄长断然拒绝。如今,他在新政权这里又听到同样的说辞。他们说他在种族上是德国人,因此无权在新波兰拥有地产。纳粹曾经做过的,新政权一脉相承。

与此同时,这位波兰上校的孩子们也无法融入新秩序。为了报读医学院,女儿必须填写家庭成分。选项包括工人、农民以及知识分子——这是官僚部门的标准分类。犹豫再三之后,一片茫然的女孩填上“哈布斯堡”。确实如此。这位医学院申请人就是年轻的公主——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哈布斯堡。她的父亲,就是那位波兰上校;她的叔父,就是那位乌克兰上校;她是哈布斯堡的公主,皇帝的后裔,欧洲最显赫家族的成员。

她的父亲阿尔布雷希特(Albrecht)和叔父威廉(Wilhelm)出生于19世纪末,正值帝国林立的年代。那时候,父辈的家族仍然统治着哈布斯堡君主国,那是欧洲最为自豪也最为古老的王朝。北至乌克兰的连绵山脉,南至亚得里亚海的温暖海滨,哈布斯堡君主国坐拥十几个欧洲民族,以及延续不断的六百年正统王权。乌克兰上校与波兰上校——威廉与阿尔布雷希特——幼承庭训,立志于在民族主义盛行的年代,捍卫和扩大他们的家族帝国。他们将会成为波兰王子与乌克兰王子,忠诚于庞大的君主国,效忠于哈布斯堡皇帝。

这种王室民族主义则是他们的父亲斯特凡(Stefan)的发明。正是斯特凡摒弃了帝国王室传统的世界主义,选择做一个波兰人,希望能够成为波兰摄政或者波兰君主。长子阿尔布雷希特是他忠实的继承人;幼子威廉却相当叛逆,他选择了另一个民族。尽管如此,两个儿子都接受了父亲的基本设想。父亲认为,民族主义的崛起乃是必然,而帝国的解体却未必。为每个民族缔造一个国家,并不意味着少数民族分离。正好相反,父亲预见到,民族分离只会导致欧洲出现诸多弱国,而这些弱国只有依附强国才能生存。斯特凡相信,欧洲人还不如把他们的民族热情寄托于对帝国的更高忠诚,尤其是效忠于哈布斯堡君主国。在这不尽如人意的欧洲,哈布斯堡君主国是民族戏剧的较好舞台,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斯特凡认为,让民族政治继续发酵吧,但只在这个宽松帝国的舒适疆界内就好,毕竟这个帝国还有出版自由和议会民主。

第一次世界大战,既是哈布斯堡家族斯特凡这一分支的悲剧,也是王朝本身的悲剧。战争期间,哈布斯堡的敌人——俄国、英国、法国、美国,都把民族情绪引向帝国王族。战争过后,哈布斯堡君主国被分解、被掏空,民族主义统治了欧洲。1918年的战败,让幼子威廉创痛最深,因为他自命为乌克兰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乌克兰的土地曾被哈布斯堡君主国与俄罗斯帝国瓜分。这引出了威廉的民族之问:乌克兰能否被统合、被纳入哈布斯堡君主国?他能否替哈布斯堡统治乌克兰,正如父亲希望统治波兰那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似乎是可以做到的。

威廉开创了哈布斯堡家族乌克兰支系,他学习乌克兰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指挥乌克兰部队,他极力亲近自己选择的这个民族。1917年,当布尔什维克革命摧毁俄罗斯帝国的时候,通向光荣之路的大门忽然打开,乌克兰似乎唾手可得。1918年,威廉接受哈布斯堡皇帝派遣,前往乌克兰草原,致力于唤醒农民的民族意识,帮助穷人保住从富人手中夺来的土地。他成为这个国家的传奇——说乌克兰语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热爱普通人的大公,红色王子。

威廉·冯·哈布斯堡(Wilhelm von Habsburg),红色王子,他可以穿着奥地利军官制服、佩戴哈布斯堡大公的王室徽章,也可以穿着巴黎浪荡子的便装、佩戴金羊毛骑士团的领饰,甚至偶尔以女装示人。他能够挥舞军刀,摆弄手枪,操纵船舵,甚至经营高尔夫俱乐部。出于需要,他能够摆布女人;为求愉悦,他能够玩弄男人。他对身为大公夫人的母亲说意大利语,对身为大公的父亲说德语,对来自英国王室的朋友说英语,对他父亲希望统治的波兰人说波兰语,对他自己希望统治的乌克兰人说乌克兰语。他并非白璧无瑕,何况白璧无瑕之人无力缔造国家。每次国家鼎革,如同每次露水情缘,总会对前任有所亏欠。每一位建国之父都会留下野生种子。在政治忠诚与性爱忠贞上,威廉都表现得足够无耻。旁人根本无法定义他的忠诚,也无法压抑他的欲望。然而,正是这漫不经心的肤浅表象,掩盖了他始终不渝的伦理信条。凭借巴黎旅馆房间里的香水气息,凭借奥地利护照上伪造者的点滴墨迹,他拒绝了国家权力对个人自由的定义。

归根到底,威廉在身份认同问题上,与兄长阿尔布雷希特大同小异。阿尔布雷希特是个顾家的男人,他忠诚于波兰,是父亲的好儿子。在强权主义盛行的年代,兄弟俩分道扬镳、背道而驰,但又殊途同归。他们都知道民族身份是可以改变的,却拒绝在威胁之下做出改变。阿尔布雷希特在纳粹拷问者面前拒绝承认自己是德国人。尽管他的家族统治德国的土地长达数个世纪,但他拒绝纳粹的种族观念,即以血统界定民族。他选择了波兰。威廉冒着巨大风险从事反对苏联的间谍活动,寄希望于西方国家能够保护乌克兰。苏联秘密警察对他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审讯,其间他坚持只说乌克兰语。兄弟俩都未能从强权主义的虐待中恢复过来,实际上,他们所代表的欧洲亦未能复原。纳粹把民族当作亘古不变的历史事实,而非当下民众意愿的体现。由于它们暴力统治幅员辽阔的欧洲,其种族观念仍然残留于我们心中——历史的鬼手还在牵扯我们,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哈布斯堡家族成员拥有更为生动的历史观念。许多王朝都能够长期存续,难得的是这个王朝自信能够经历惊涛骇浪。斯大林统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希特勒只统治了八分之一个世纪;而哈布斯堡家族已统治了数百年。斯特凡及其儿子阿尔布雷希特和威廉,都出生于19世纪,他们没有理由认为,20世纪将是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世纪。毕竟,这个家族发源于目睹神圣罗马帝国崩溃的神圣罗马皇帝,出身于在宗教改革中幸存的天主教统治者,脱胎于历经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却未消亡的王朝保守派,民族主义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哈布斯堡家族就已适应现代观念,就像水手迎战未知的风浪那样。航程将会继续,航向稍有不同。当斯特凡及其儿子投身于民族事业时,他们并没有历史的宿命感,并未认为民族的来临与胜利意味着帝国的震荡与崩溃。他们认为波兰与乌克兰的自由与哈布斯堡王朝在欧洲的扩张并不矛盾。他们的时间观念中永远充满无限可能,相信生命是由无数曙光初露的光辉时刻构成的,如同一滴朝露,等待清晨的阳光映照出七彩的光芒。

即使这滴露珠被长筒军靴踩在脚下,那又如何?这些哈布斯堡家族成员输掉了他们的战争,也未能在生前为他们的民族争取到自由;他们,连同他们所选择的民族,都被纳粹踩在脚下。然而,那些审判与裁决他们的人亦已作古。纳粹的恐怖让我们难以把20世纪的欧洲历史看作一个向前迈进的过程。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也难以把1918年哈布斯堡王朝的崩溃视为自由时代的开端。那么,如何评价欧洲当代史?或许这些哈布斯堡家族成员,以及其令人厌烦的永恒观念和满怀希望的多彩时刻,能够提供某种思路。毕竟,过去的每个时刻,都充斥着当时并未发生和永远未能发生的可能,比如乌克兰君主国,比如哈布斯堡复辟。过去的每个时刻,也包含着看似不可能但最终实现了的可能,比如统一的乌克兰,比如自由的波兰,它们都融入了统一的欧洲。如果这些时刻在过去是真实的,那么这些时刻在如今也是真实的。

现在,历经长期流亡后,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得以再次入住她年轻时居住过的那座波兰城堡。父亲的波兰事业已告胜利,甚至叔父那充满异国情调的乌克兰独立之梦亦成现实。波兰已加入欧盟。乌克兰民主派在国内发起抗议,挥舞欧盟旗帜,争取自由选举。祖父关于爱国主义与欧洲忠诚并无矛盾的预言,似乎也离奇地应验了。

2008年,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安坐在祖父的城堡中,娓娓追述往事。但她并不知晓,也无从讲述她的叔父红色王子的故事。这个故事于1948年终结于基辅,以死亡为结局。这个故事开局很早,早于她的出生,始于叔父威廉对祖父波兰计划的反叛,始于叔父选择乌克兰而非波兰。甚至还要继续追溯,始于弗兰茨·约瑟夫(Franz Josef)皇帝对多民族帝国的漫长统治,这个帝国允许波兰人和乌克兰人设想未来的民族解放。1860年,斯特凡出生时,弗兰茨·约瑟夫在执政;1895年,威廉出生时,弗兰茨·约瑟夫还在执政。斯特凡决定举家成为波兰人时,弗兰茨·约瑟夫在统治;威廉选择成为乌克兰人时,弗兰茨·约瑟夫还在统治。因此,故事也许应该从一个世纪前讲起,1908年,斯特凡及其家人在一座波兰城堡安家,威廉开始构想自己的民族王国,弗兰茨·约瑟夫庆祝登基六十周年。 gC4wuI6NHrlxnocSQudbv1eZEGv+cpLC5LAxLuMVN5vUzWWIehOPS8YBNLCc5g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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