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西庇阿臣服于共和国法律,这一点的确属实。但他的魅力可到达的程度又无不暗示:罗马共和国在崛起为超级大国的路上很可能陷阱重重。西庇阿的政敌固执偏狭、夜郎自大,理所当然地认为罗马的古老传统已登峰造极。但这种保守主义的局限性已经渐露端倪。西庇阿不过首当其冲而已。越发错综复杂的外交关系,骁勇善战、无与匹敌的军队,对他人的一丁点不敬的零容忍,这一切给罗马的上层公民带来了全球范围内的诱惑。西庇阿去世一个多世纪后,罗马人的新宠赢得了前人不曾想象的巨大财富和显赫声望。庞培·马格努斯(Pompeius Magnus)又名“伟大的庞培”,他在职业生涯中违抗法律及自我膨胀的行为达到了举城轰动的程度。23岁时,他组建了一支私人军队,一场场名利双收的征战由此接踵而至。传统职业的枯燥差事不适合这位昔日号称“小屠夫” 的大人物。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年仅36岁时,他就以非元老院元老的身份成功当选罗马执政官。
更糟糕更可气的还在后头。共和国的规则遭到了他的肆意践踏。公元前67年,庞培被授予一项军事任命,征伐范围首次覆盖整个地中海。一年后,他甚至赢得了“全权委托”(carte blanche),可直接统治一大片尚未被兼并的领土。小亚细亚(今土耳其)东部和整个叙利亚都被他吞并。庞培因此被誉为“全民族征服者”。 [1] 公元前62年他返回意大利时,身后拖曳的不单是胜利的荣耀。君主们成了他的委托人,战败国成了他的滚滚财源。他的军团不效忠共和国,而是忠心于这个令他们有机会卷走东方财富的人:他们那旗开得胜的大将军,他们的凯旋将军(imperator)。而庞培也没有时间惺惺作态、故作谦虚:他在罗马的街道上驭马游行,从装束打扮和举动看来俨然是亚历山大大帝。
即便最愤懑的保守派也无法否认他的卓越。“所有人都认可他作为首席元老的无可比拟的地位。” [2] 不同于西庇阿的是,庞培荣获的头衔和元老院的投票绝没有半点关系。相反,恰如他用吱吱嘎嘎的运货马车从东方带回的香料的香味一样,他的权威馥郁又缥缈,笼罩在罗马的上空。庞培征战的战线之长,范围之广,皆嘲弄着共和国政治生活的传统节律。他从未想过要和另外一位同僚分享指挥权,也没有想过把这种权力限定在某一年内。元老院有什么资格来阻碍这位“世界的驯服者” [3] 呢?庞培取得胜利,恰恰在于他犯了罪;而不是说,他虽犯了罪,但取得了胜利。这里面的寓意叫人不安至极。过去,罗马还只是偏安一隅;如今它统领了世界,曾经卓有成效的法律制度显然已开始崩塌。庞培囚车中那些畏缩谄媚的君王的存在彰显出:对那些反对君主制、捍卫共和制的崇高事物嗤之以鼻,或许就有机会收获更诱人的“财宝”。长久以来,公民们都将城市的伟大视作他们的自由的果实,而现在,伴随着自由的衰败,这种伟大似乎正威胁着共和政体的存在。
尽管庞培实力雄厚,但他绝不想剑指同胞,逼其就范。他虽然一向贪图权力和声名,却也有不愿跨越的底线。没有同胞认可的支配地位不值得他拥有。军事专制是毫无可能的。在罗马共和国,一切成就若缺乏元老院和罗马公民的尊敬,就无异于零。鱼与熊掌,庞培想尽收囊中。这就给了他的敌人可乘之机。虽然他们因为知道这位新任首席元老拥有大把资源而不敢起诉,但完全可以不配合他的行动。最终,形势陷入僵局。让庞培既震惊又愤怒的是,他发现,自己推行的政策在元老院多次受阻,提出的协议不能获批,取得的成就也被众人嘲笑和忽略。政治生活一如既往吗?庞培的政敌们就敢这么想。共和国那条永恒不变的政治定律似乎依然行之有效。自狂自大的人,免不了被煞煞威风。
但是,庞培的一些劲敌带着一种更冷酷无情、更虎视眈眈的目光来研究罗马城所遭遇的这场危机。绚丽的东方就掌握在自己的同僚庞培手中,他们心里被激发的嫉妒与恐惧固然和其他元老无异,但是他们还从中发现,一个令人振奋、充满无限可能的新时代已经初露曙光。执政官之位已不再是罗马人的最高理想。人们的欲望正逐渐超越共和政体能够满足的范畴。令人兴奋的是,四海之内的战利品似乎近在咫尺:“大海、陆地、星际。” 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是奋勇出击。
公元前60年,当政敌们还在这位伟大人物的身后咆哮狂吠时,两位可怕的掮客开始了一场胆大惊人的策划。马尔库斯·李锡尼·克拉苏和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虽然也对首席长老庞培心怀嫉妒,但在更大程度上决心效仿他。两人都有着坚实基础来支撑自己的千里之志。克拉苏若蜘蛛一般,一直盘踞在一张大网的中心。他不仅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还是前任执政官,但他的权威既含光辉,也含阴影。和庞培一样,他很早就意识到,在罗马,最稳固的权力源头已经变了。虽然他在公共生活的舞台上表现得如鱼得水,但幕后结党营私才是他真正的才智所在。他富可敌国,而且唯独将无尽的投机潜能发挥得相当稳定。他利用万贯家财,将整代的能人志士都引诱到自己麾下。大多数人只要受了他的好处,便无法再撇清干系。只有政治才能罕有其匹的人,才能挣脱克拉苏的束缚,自己成为大玩家。
此人便是恺撒。公元前60年,他年方40岁,虽是古老家族出身,但家道早已中落。他以浪荡奢靡闻名,债台高筑,但他的无尽才华是他那一大批政敌都不敢否认的。他的非凡魅力中混杂着残酷无情,带着一丝坚决果断。在资源和声名上,他明显比克拉苏略逊一筹,更不能与庞培相比。但恺撒能够帮助两人牢牢抓住官方的权力缰绳。公元前59年,他理所应当地成了共和国选举出的两位执政官之一。无疑,有了庞培和克拉苏的共同支持,外加自身的沉着坚决等过人特质,他有能力(虽然是以非法手段)让另一位执政官保持中立。于是,执政官之位实际变成了“尤利乌斯和恺撒” [4] 的位置。他和两位盟友可以强行颁布一系列非法措施。庞培、克拉苏与恺撒都能从这段三强联手的合作关系中牟取暴利。
确实如此。后世将在“三头政治”的诞生中辨认出一场命运攸关的可怕演变:“共谋以挟共和国。” [5] 事实上,三巨头的所作所为与历代政要如出一辙。党同伐异的行径一向在罗马盛行。不管怎样,“尤利乌斯和恺撒”的执政年确实成了罗马历史上一道致命的分水岭。恺撒的打手将粪桶扣在另一位执政官的头上,还将其扈从打得满地找牙,最终用暴力手段让这个可怜人退居闲曹。这宣告着接下来的一年是恺撒明目张胆地非法横行的一年,他所犯重罪是任何保守派都不会忘记或原谅的。恺撒强行促成的数笔交易给两位盟友带来的利益,和给他自己带来的几乎一样多,却仍无法阻止他被指责为应负主要责任。政敌们心怀发自肺腑的愤怒,竭力让他身败名裂,而恺撒也怀着同样热切的心情,竭力大展宏图。
不难理解的是,恺撒在担任执政官期间,便预先采取了尽可能完备的保险措施:管辖范围极广的行省总督职权。公元前58年春,恺撒挥师北上,占领了三大行省:一个在巴尔干半岛,一个在意大利正北部边陲,另一个在阿尔卑斯山脉远侧,位于高卢南部。他预计自己可以在此避敌安枕。罗马官员是可以免于受审的,而恺撒的总督任期被设定为五年。这本已严重违反纲纪,可事实上,他的任期后来还延长了一倍。
尽管在三人同盟的关系中,恺撒相对年弱力微,但无论庞培还是克拉苏,都无法像这位新任高卢总督一样,充分利用这种三人联盟的关系。十年免于受审仅仅是一个开端。同样无比珍贵的还有供他追逐荣耀的机会。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另一端、罗马的势力范围以外,有一片居住着长发高卢人(Gallia Comata)的蛮荒之地。那是一群蛮夷:留着长须,半裸身体,习惯把敌人的脑袋钉在桩上,喝酒时大口畅饮、一滴不剩。数世纪以来,他们都是罗马人心中最恐怖的噩梦。但恺撒勇敢杰出,蔑视法纪,一抵达高卢就着手征讨此地。他发动的征战达到了惨绝人寰的规模。据说,其间共有一百万人丧生。还有一百万人被迫为奴。十年来,高卢处处血流漂橹、硝烟弥漫。到恺撒的总督任期结束时,莱茵河至大西洋一带的所有部落都已在他的剑下崩溃瓦解。即便是日耳曼人和不列颠人这些以勇猛著称的边疆部落,也被迫学会了对罗马武器心存敬畏。而在首都罗马,这位新起之秀的慷慨大度和卓越功勋让全城人大为轰动。恺撒霎时扬名立万,掠来的战利品丰厚无比,加上还有一支身经百战的军团,至公元前50年,他所获得的权威已足以和庞培抗衡。元老院的政敌们掐指计算着他总督任期的结束日。此时的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机会难得,不容失手。
在法庭上不断地受到一群侏儒的烦扰,这样的情景对高卢征服者恺撒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他不愿承受这样的羞辱,想通过天衣无缝的计划,从行省总督转型为罗马执政官。但他需要盟友来达到目的。可自从他上次离开罗马以后,政界早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三头同盟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有三只强大的“足”。而到了公元前50年,其中一只“足”已经不复存在。早在四年前,克拉苏奔赴了叙利亚。他迫不及待地想追随庞培和恺撒的璀璨足迹,便替自己争取到了领兵亲征帕提亚人的机会。这个近东民族飞扬跋扈,哪怕到了此时都还在蔑视罗马的霸主地位。克拉苏发动的这场征战很有希望带回数不胜数的赃物,即便罗马城内最挥霍无度的人都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帕提亚人治下的帝国富得流油,版图从印度洋(“珍珠洋” )一直扩展到波斯高地,又一路延伸至美索不达米亚。波斯高地上据说屹立着一座金山,而美索不达米亚的集市熙熙攘攘,售卖的绫罗绸缎、香水佳酿等奢侈品不计其数。
但不巧的是,帕提亚人不仅富甲一方,而且阴险诡诈。相比于正面厮杀,他们更喜欢骑马射箭的战斗方式,中途还时不时会转头撤退。作为进攻方的罗马人步伐笨重、大汗淋漓,在这种战术面前一筹莫展。公元前53年,克拉苏及其三万大军被围困在美索不达米亚的边城卡莱(Carrhae)外的炙热平原,惨遭全歼。银色的鹰旗落入敌手。雄鹰本是朱庇特的圣鸟,象征着罗马军团,却和克拉苏的人头一起出现在帕提亚人的宫廷,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事实证明,勇者不一定是胜者。
对罗马而言,兵败卡莱带来的损害远比最初呈现出的严重。这场败仗威胁着整个共和国的稳定。伴随着克拉苏的逝去,罗马的政治角逐场在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缩小了。不光是那些立志维护共和政体的运行框架及传统的保守派,就连三头同盟中剩下的另一巨头“伟大的庞培”也感受到了恺撒的辉煌战绩所带来的威胁。恺撒和政敌为夺取有利地位而急不可耐地玩弄花招。他们为赢取首席元老的支持展开了针锋相对的竞争。尽管这极大地满足了庞培的虚荣心,但同时也让他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微妙地降低了。要么支持恺撒,要么支持恺撒的政敌:庞培不得不做出一个异常艰难的抉择,而具体选项则是他那昔日年轻力微的盟友制定的。这样看来,两人最后的嫌隙或许就在所难免了。公元前50年12月,时任执政官之一来到庞培在罗马城外的别墅,递给了他一把剑,责令他持剑刺向恺撒,以维护共和国威严。庞培回答,“如若别无他法” ,他愿意效劳。单单这个回复就间接导致了后来的形势。恺撒面临两种选择:一是服从法律、提交兵权;二是坚决维护权威、发动内战。他几乎没怎么犹豫。西庇阿的自持态度不适用于他。公元前49年1月10日,恺撒带领一支军团跨过了高卢行省和意大利的交界——卢比孔河(Rubicon)。木已成舟。“刀光剑影之下,王国分裂;掌控海洋、土地乃至全世界的帝国人民之财富不足为二人共享。”
[1] Cicero. On Piso :16
[2] Cicero. On his House :66
[3] Manilius: Astronomica :1.793
[4] Suetonius. The Deified Julius :20
[5] Livy. Periochae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