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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40年年初,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坐在海边一处高耸的平台上,眺望前方的大海。入眼处尽是惊涛拍岸,浪花飞扬。多少年来,数不胜数的罗马船只沉没在这片大海的深处。烟灰色的海面下据传潜伏着奇异的水怪,海平线另一侧屹立着一座孤岛,岛上满是胡子拉碴的野蛮猎首族族人:不列颠人。诸如此类的威胁就潜伏在罗马文明的边缘,足以让最勇猛坚毅的英雄都感受到挑战。

但罗马人的故事向来自带史诗光环。他们从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起家,一跃成为世界的霸主,这在历史上是数一数二的成就。多少次遭逢劫难,多少次火中涅槃,罗马百炼成钢,拥有了主宰天下的力量。此时距罗马建国已有七百九十二年,高居君主之位的那个人的权力堪比神明。他北面的沙滩上挺立着一列又一列的天底下最威风凛凛的铁血雄师,他们披坚执锐,列于投石机和战地炮旁。皇帝盖乌斯扫视着整个军队,发出了号令。顿时,号角声冲天而起。这是战斗打响的信号。紧接着的是一片沉寂。皇帝抬高了声音。“战士们,”他高喊道,“听我号令去捡贝壳,用从大海抢掠而来的战利品装满你们的头盔。” [1] 军队服从皇帝的命令,照做了。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那个伟大的故事。但它属实吗?那些战士真的去捡贝壳了吗?如果真的去了,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直到现在,盖乌斯的皇帝生涯都仍是罪恶的代名词,而这一故事无疑又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插曲。皇帝盖乌斯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卡利古拉。他的名字对色情文学作家和古典学家来说一样熟悉,这是古代历史上少有的现象。他在位时的秽闻恶行常常惹人津津乐道。“但别再提什么皇帝了,讲讲这个怪物吧。” [2] 盖乌斯·苏埃托尼乌斯·特兰克维鲁斯如是写道。这位罗马宫廷档案保管员在业余时间撰写恺撒家族的传记。他所著的卡利古拉传写于皇帝死后约一个世纪,是现存最古老的相关文献,里面列出了卡利古拉的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堕落行为和罪恶。卡利古拉曾和自己的姐妹乱伦!曾装扮成女神维纳斯!还打算把罗马城内最高的官职授给自己的马!相较于这类浮夸的表演,卡利古拉在英吉利海峡的做法似乎就不那么令人惊讶。苏埃托尼乌斯在解读卡利古拉的行为时自然毫不费劲:“他身心都有病。” [3]

可是,如果说卡利古拉身心都有病,那么整个罗马也是病恹恹的。换作在上一个年代,皇帝掌握生杀大权会叫人深恶痛绝。早在卡利古拉在海岸集结大军、远眺不列颠近一个世纪以前,他的五世叔祖就做过同样的事,且一度跨越了英吉利海峡。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立下的不世之功是足以彪炳罗马史册的:不仅两次进攻不列颠,还永久吞并了当时罗马人口中的高卢,也就是今天的法国。然而,这一桩桩辉煌战绩是他以共和国公民的身份打下来的。有一个论点在共和政体内几乎众所公认:死亡是取代自由的唯一途径。在尤利乌斯·恺撒践踏这一定论,跃居公民同胞之上后,罗马爆发了内战;后来他又像打压高卢人一样倾轧政敌,结果遭到了暗杀。直到两场惨绝人寰的自相残杀后,罗马人才习惯为奴为臣。一人当道、万民臣服的药方固然免除了罗马城及罗马帝国自我毁灭的结局,却无异于剜肉补疮。

他们的新领主自称奥古斯都,即“神明垂爱之人”,是尤利乌斯·恺撒的甥孙。他蹚过血海,掌控了罗马城和罗马帝国,待解决对手后,又冷静地摆出和平王子的姿态。奥古斯都狡猾无情、耐心果断,成功维持了数十年的统治,最后寿终正寝。取得这项成就的关键原因在于,他将罗马传统纳为自己统治所用,而非截然与之对抗:通过佯装自己不是独裁者,他允许公民们假装他们仍然自由。他在独裁统治的野蛮轮廓上盖了一层微光闪闪、美妙诱人的薄纱。然而,这层纱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脱线破败。公元14年,奥古斯都逝世。他在漫长且充满谎言的统治生涯中积攒的权力终于展露全貌,但不是以权宜之策的形式展露的,而是整个儿地被传给了一位继承人。他选定的继位者自其孩提时代起就住在他家里,是一个名为提比略的贵族。这位新恺撒不仅有着无与伦比的贵族出身,而且战功赫赫,是罗马史上最杰出的将帅。不过,诸如此类的特质仍然比不上他那众所周知的奥古斯都养子的身份。

终生坚守已逝共和国美德的提比略在皇位上坐得很不开心,但二十三年后接替他的卡利古拉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虽然卡利古拉统治罗马世界不是凭借年龄,也不是靠资历,单单因为他是奥古斯都的曾外孙,但这丝毫没让他烦恼。“在我看来,自然孕育他就是要证明,没有限制的罪恶结合了没有限制的权力后,能走多远。” [4] 这是知悉他的哲学家塞涅卡为他撰写的讣闻。但这番评论不只针对卡利古拉本人,还针对塞涅卡的一些同辈,他们在皇帝在世时,对其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另外,它也针对整个罗马民族。那是一个腐败的年代:早已病变、沉沦、堕落。

不少人是这么想的,但也有人不予认同。奥古斯都建立的政权若没能给人民提供他们在数十年的内战后极度渴求的东西,是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的,这种东西就是和平与秩序。而且从这种和平与秩序中受益的,还有幅员辽阔的罗马帝国治下的各个行省,从北海到撒哈拉,从大西洋到新月沃土,无一不是盛世太平。在奥古斯都统治期间,世间最受敬仰之人——耶稣诞生了。这一事件在三个世纪后得到了更大的关注,当时,一位名为尤西比乌斯的主教在皇帝奥古斯都的成就中看到了上帝的指引之手。“基督诞生的时候,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处在罗马统治之下,”他宣称,“这不单是人类行为的结果。我们的救世主恰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使命,个中巧合无疑是神的安排。毕竟,世界如果仍然硝烟弥漫,仍然没有在同一个政体下凝为一体,那会给东奔西走的教徒们平添多少艰难险阻呢?” [5]

有了时间间隔提供的视角,尤西比乌斯能够看到奥古斯都及其后继者所开拓的全球化成就是多么惊人。尽管维护成就的方法比较血腥,但罗马军队所平定的地区前所未有的广阔。恰如古语所言:“接受礼物等于出卖自由。”罗马全盘占有了它所征服的土地,同时赠予了这些地方不容小觑的和平。无论是在恺撒们统治下迅速成长为世界第一都的罗马的郊区,还是首次由同一霸权统辖的整个地中海,抑或是在这个幅员空前辽阔的帝国的边疆,“罗马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都造福了数百万人。行省之民或许对此感恩戴德。来自埃及伟大都市亚历山大港的一个犹太人狂热地撰文赞扬奥古斯都:“他剿灭了海盗,并用商船填满海面。他将自由带给每一座城市,也将秩序带到了原本混乱不堪的地方,还教化了蛮族。” [6] 类似的赞美也可被献给提比略和卡利古拉,事实上的确有人这么做。此二人由于堕落腐化而声名狼藉,但他们的堕落行径总体而言对整个世界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只要中央稳固,谁做皇帝对行省来说关系都不大。

然而,即使在罗马帝国最偏远的角落,恺撒都是一个永久的存在。他又怎么可能不是呢?“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没有一样东西能逃脱他的注意。” [7] 当然,这话有夸张之嫌,但它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皇帝在臣民心中激起的惧怕和敬畏。他一人掌控了罗马所垄断的暴力机构,即军队和行省政府的所有武力部队。它们的存在是为了确保人民及时缴税、反贼得到剿灭、罪犯被扔给野兽或钉死在十字架上。皇帝无须时时亮出底牌,便能让世界各地的人畏惧他的专制权力。也难怪在百万黎民眼里,恺撒的面孔便等于罗马的面孔。很少有城镇没有他的图像:雕塑也好,半身像也好,建筑上的浮雕也好。哪怕是在最偏远落后的地区,拿出钱币就能邂逅恺撒的侧影。在奥古斯都生活的年代,没有任何一个公民在尚存于世时其面孔就出现在了罗马钱币上;但在奥古斯都取得统治权后,恺撒的面孔就被刻在了帝国各地的每一枚金币、银币、铜币上。 “这像和这号是谁的?”哪怕一位加利利原野中的巡回传教士拿到一枚钱币,询问币面所画何人时,心里都会猜到一个十拿九稳的答案:“恺撒的。”

难怪一个皇帝的性情、功绩、人际关系和弱点会成为臣民百谈不厌的话题。“你的命运就像剧院舞台上的演员,而台下的观众就是整个世界。” 这是一位罗马史学家对奥古斯都的股肱之臣梅塞纳斯的警告。无论他实际上说过与否,这番话用来形容奥古斯都的戏剧人生都毫不为过。据苏埃托尼乌斯称,奥古斯都在弥留之际曾询问朋友,自己在生活这出喜剧中的表演是否到位;在得到朋友的肯定后,他要求他们鼓掌致意,然后在掌声中静静离场了。一个好皇帝必须是个好演员,与此同时,这场戏剧的其他演员也必须演技过硬。毕竟,恺撒不是唯一在舞台上抛头露面的人。他的潜在继承人纯粹因为和恺撒的关系而成了公众人物。就连皇帝的妻子、侄女或孙女或许都得在台上演绎一方角色。演不好可能会付出沉重代价,但如果把握得当,说不定就能和恺撒一起出现在帝国的钱币上。在奥古斯都之前,罗马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家族曾这般直接地暴露在公众视线里。帝国各处的雕塑家细致描摹这一家族中著名成员的服饰和发型,完美复制其中的每一处细节;从叙利亚到西班牙,各地臣民无不争相效仿。这一家族取得的成就会有宏伟壮观的丰碑加以纪念;而关于他们的绯闻,也会夹杂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在一个个海港之间散播流传。宣传与谣言相互影响,为奥古斯都王朝赢得了史上首度跨越大洲的声望。

但是,绚丽大理石上镌刻的豪言壮语与集市酒铺内飘飞的流言中,又有多少接近恺撒宫殿内的实况呢?诚然,苏埃托尼乌斯在撰写历代皇帝的传记时,不乏各种参考资料:从官方的正式铭文,到坊间含混的传言,应有尽有。但更精明的分析家会在探究奥古斯都及其继承人时发现:这一王朝的故事的中心有一团黑雾,他们挖空心思都无法弄出个所以然来。在曾经的共和岁月里,人们会对国家大事进行公开辩论,罗马领袖的演讲也都记录在案,以备史学家研究使用;但在奥古斯都掌权后,一切天翻地覆。“因为从那时起,所有事务都是秘密操办的,处理方式也不能被公开。” 的确,政治生活的节律和往常一样。年复一年的官职竞选与轮换一如既往地进行着,若是在以前的共和时期,踌躇满志的罗马人便能趁此机会大展身手,左右他们的城市的命运。可如今,这种节律总体上已沦为无关紧要的陪衬。权力的战场已然转移了方位。掌管世界之地,已经逐渐从群英荟萃的集会厅,变成了各个私室。无论是佳人在皇帝耳旁的窃窃私语,还是奴隶轻悄悄递来的文案,都可能比最洪亮有力的公共演讲更具影响力。这背后的含义固然让恺撒们的传记家困顿伤神,却也无法忽略。“即便对于一些著名事件,我们也一无所知。”

发出这番告诫的历史学家是苏埃托尼乌斯同时代的密友。但在解析独裁统治上,这个人的造诣远远超乎苏埃托尼乌斯。事实上,他堪称世界上最伟大的独裁统治分析家。科内利乌斯·塔西佗对罗马和罗马帝国的运行机制了若指掌,能够对其加以利用。在璀璨夺目的职业生涯中,他既曾在法庭口若悬河,又曾多次统辖行省,官拜十人九慕的高位;但他同时也表现出了精明机警(虽然不太光彩)的求生本能。他成年时,主宰罗马的已不再是奥古斯都创建的王朝,因为这个王朝于公元68年在血泊里终结了——但新的王朝可能一样要命。面对新王朝的苛政,塔西佗没有奋起反抗,反而一度俯首帖耳,置若罔闻。他感到自己犯下了疏忽之罪,余生似乎一直于心有愧。远离公共生活后,他越发沉迷于探索自己被迫身处的政权,追寻这个政权的演变过程。他先是记述了自己青壮年时期罗马发生的重大事件;接着,在最后也是最伟大的一部作品——自16世纪起以《编年史》著称——中,他再次将目光转移至奥古斯都的王朝。对于奥古斯都本人及其决定性的领导地位,他只用了最间接隐晦的方式进行分析,没有把焦点放在奥古斯都身上,而是着重讲述了奥古斯都之后的几位皇帝。四位恺撒在书中轮流占据中心位置:先是提比略,继而是卡利古拉,再是卡利古拉的叔父克劳狄乌斯,最后是该王朝的末代皇帝——奥古斯都的曾外孙尼禄。尼禄的死标志着这一脉系的彻底终结。历史就这样反复验证着:天潢贵胄的尊贵身份总是与致命危险并存。到公元68年,奥古斯都的后裔中已无一人存活。这就是塔西佗所讲故事的大体框架。

这个框架也透露了别的信息:故事讲述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在《编年史》第一段,塔西佗尖刻地阐述了这个难题。“提比略、卡利古拉、克劳狄乌斯和尼禄在世时,人们出于忌惮不免会美化史实;但他们死后,人们的仇恨一时无法平息,因此帝王史的撰写者又会受到这种仇恨情绪的影响。” 只有苦心孤诣地深入钻研,极尽所能地秉持公正,才能还历史以本真。在殚精竭虑地研究历代皇帝在位时期的正史时,塔西佗同样坚守不予轻信的态度。 写于恺撒们在位时期的文本变得不可靠,甚至全然与史实相悖。“这是一个腐坏的时代,因为人民的阿谀奉承而堕落不堪。” 塔西佗从自身经历出发,做出了这番绝望的评价,且他的怀疑态度最终入侵了他付诸笔端的一切内容。在《编年史》一书中,没有一个立志造福苍生的君主没有沦为伪君子,也没有一项试图恢复城市传统的举措不是骗局,更没有一句听起来合理的意见不是天花乱坠的谎言。在塔西佗的笔下,罗马的历史变成了一场天昏地暗、血流如注的噩梦,罗马的公民几乎无法从这场梦中苏醒。它好比一幅展现独裁专制的画卷,后世之人在发现自己的自由变得越发模糊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无论暴政被建立在了自由秩序之废墟上的哪一处,无论当权者是在什么时候打出华而不实的口号来遮掩政府准允的罪行的,历史总会记得一切。奥古斯都创建的王朝仍旧定义着独裁权力的模样。

也难怪它会如此令人难以忘却。提到帝国时期的罗马,人们的脑海里最可能浮现的,是前几位恺撒盘踞的那座城市。这一时期登场的主要角色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令人不安却又深深沉迷,远非古代其他任何时期能比。他们身上的光芒太过刺眼,也因此成为明争暗斗、杀人如麻的残暴君主的典型。翻开塔西佗和苏埃托尼乌斯的作品,我们时不时会感受到,文中的“怪物”似乎是从奇幻小说或电视剧里蹦出来的:提比略冷酷偏执,喜欢在游泳池里让少年给自己口交;卡利古拉悲叹罗马人民没一个有脖子,不然他就能把它们砍断;尼禄之母阿格里皮娜费尽心思将儿子送上王位,却惨遭儿子毒手;而尼禄踢死身怀六甲的妻子,娶了一名阉男,还在被烧毁的罗马中心修建乐宫。对于那些钟情于穿插了投毒与性变态情节的宫廷权斗的读者来说,这些“怪物”的故事能为他们提供一切。杀人不眨眼的女主人、手握大权的乱伦夫妇、原本备受压迫最后却翻身掌握生杀大权的贝塔男(beta male):这些近代戏剧中层出不穷的角色,源头都可追溯至帝国时期的罗马。这几位恺撒的名字迄今在世界各地仍家喻户晓,令那些类似的王朝的统治者相形见绌。他们的声名延续至今。

不妨承认,所有这一切都可能让研究这个时期的历史学家尴尬困窘。这些有关投毒下药、腐败堕落行径的故事就是因为太耸人听闻,才容易让他们感到不自在。毕竟,越轰动的故事似乎越不可信。正因如此,尤利安·克劳狄王朝(学界对奥古斯都创建的王朝的一贯称呼)所受指控的真相引发了人们长久的争论。举例而论,卡利古拉是否真像苏埃托尼乌斯等古代作家所说的那样癫狂?或许,他并非癫狂,只是他那夸张的表演在故事流传的过程中被歪解了而已。在他命令军队捡贝壳这一看似疯狂的行为背后,会不会真的有合乎情理的解释?许多学者发表过类似的见解。近年来,史学界对此提出了大量的理论。或许军队曾发起政变,因此卡利古拉故意布置些侮辱性的任务来惩罚他的士兵——尽管没有任何文献提到过类似的事。又或许是他想让他们在海里寻找珍珠或可用以装饰水景的贝壳。抑或是卡利古拉在使用拉丁语中的“贝壳”(concha)一词时,实际上是在指代一些与贝壳截然不同的事物,如一种船,甚至妓女的生殖器。上述想法都可能成立;但没有一种是确凿无疑的。这则插曲宛如一场生动的梦,一切行为的背后似乎都暗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逻辑,但我们哪怕倾尽全力,也注定永远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这就是研究古代史的学者常常要面对的失望之处:有些事情,我们永远无法准确知晓。

但也不必失望。对于研究诸位恺撒的历史的人来说,这些众所周知的未解之谜并非毫无价值。卡利古拉当年在高卢沙滩意欲何为,这一问题固然永远无法得到确凿解答;但我们可以确切得知的是,在罗马的历史学家看来,这件事情不需要特别解释。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命令士兵捡贝壳是疯王才有的行径。他们讲述的有关卡利古拉的事迹,如冒犯神明、以施暴为趣、迷恋各种性变态行为等,其实并非卡利古拉独有。每当一位恺撒冒犯当下的风俗习惯时,各类风言风语就会漫天飞舞,而这些丑闻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让丑恶的阴影仍然留在羞耻的深渊吧。” 这条一本正经的忠告由提比略统治时期的一位历史逸闻汇编者提出,但与他同时代的公民不太倾向于认可这种观点。他们太沉迷于流言蜚语了。众口相传的宫廷逸事宛如一面明镜,映照出传播者内心最深处的偏见和恐惧,也让我们得以窥见罗马人的精神世界。这也就是为什么,尤利安·克劳狄王朝的每一面都绝非表面上的那样简单,而是具有更深厚的意义——是一幅描绘罗马人民的画卷。

同样,这也是为什么在撰写一部覆盖整个尤利安·克劳狄王朝时期的历史时,采用叙述史的形式或许最能助我们在软弱轻信和质疑过度之间的进退两难的境地中开辟出一条路径。显然,不是所有关于恺撒们的故事都值得相信;但我们也能从许多故事中了解到它们背后的创作动因。趣闻逸事单独读来会显得怪诞荒谬,若是在叙述时为它们补充上前因后果,它们的怪诞意味就会大大减少。罗马专制政体的演变进程是漫长且充满偶发事件的。尽管史学界将奥古斯都列为罗马第一位皇帝,但奥古斯都从未公开加冕称帝。相反,他靠着权利和人民授予的荣誉,一步一步获得了统治地位。从来没有正规程序对继位一事加以管理;因此每位皇帝在揽政时都没有太多其他选择,只能自己去探索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之间的界限。正因如此,尤利安·克劳狄王朝主宰罗马的岁月其实是一个漫长且连续不断的试验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在这本书中追寻该王朝从建立到血腥收场的过程。要最大程度地理解每位恺撒皇帝的统治,就不应该单纯地只看那一个时期,而是应该在结合前一位和后一位帝王的统治期后加以审视。

更重要的是,研究这个王朝的历史和研究所有古代史一样,都不免体会到一种挫败感,因为这就像是在收听老式汽车里的收音机,各种电台的声音时隐时现。譬如,要是我们有塔西佗对卡利古拉在英吉利海峡沙滩上的所作所为的记述,那该多好。可惜啊,我们偏偏没有。《编年史》中,所有关于从提比略死后到克劳狄乌斯执政中期这段时间的内容都丢失了。而最臭名昭著的卡利古拉明明也属于尤利安·克劳狄王朝,但有关他统治时期的原始材料偏偏是最零散杂凑的,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尽管两千年来的复述或许会让我们觉得,对这一时期的叙述早已定稿,但从很多方面来说它并非如此。在研究古代史时,找出我们不知道的内容,和梳理我们已经知道的内容一样重要。读者应意识到,本书叙述的许多内容,就像当初卡利古拉在那不勒斯海湾两处海角间搭建的浮桥一样,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湍流。对于这个时期的研究充满了争议和分歧。当然了,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在近几十年里,有关尤利安·克劳狄王朝的学术研究范围变得更广,也变得更有活力,颠覆了我们对该王朝的理解。倘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对有关罗马第一王朝的研究产生哪怕一丝快感,本书也就达到了目的。两千年过去了,西方世界里最早期的君主制案例仍不失其指导意义,仍然令人惊骇不已。

“那些火炬没有让我们穿透黑暗,而是让我们瞥见了黑暗。没有什么的光比它们更加微弱了。” [8] 塞涅卡在公元65年逝世前不久如此写道。这番话是塞涅卡在那不勒斯海湾沿岸旅游时有感而发的。当时他为了抄近路,正沿一条黑暗阴沉、布满烟尘的隧道行走着。“这是怎样的一座监狱啊,多么幽暗且漫长啊。没有东西可以和它相比。”塞涅卡观察罗马宫廷多年,对黑暗一清二楚。卡利古拉憎恨塞涅卡的耀眼光芒,想置他于死地,后来勉强饶恕了他的性命;他和卡利古拉的妹妹偷情,冒犯了克劳狄乌斯,后被流放到科西嘉岛;阿格里皮娜任命他为尼禄的家庭教师,希望通过他来控制儿子的恶毒天性;但最后,他的这个昔日爱徒逼他走上了割脉自尽的绝路。塞涅卡对自己侍奉的政权的性质没有心存幻想。他声称,就连这个政权营造的和平,都是建立在“疲于残酷” [9] 这一不太高贵的状态的基础之上的。这个新秩序从源头起就隐含着专制元素。

但塞涅卡对自己憎恨的事物同样饱含爱慕。他对权力的蔑视并未妨碍他在权力中逍遥放纵。罗马的黑暗地带是由黄金照亮的。两千年后的我们在回顾奥古斯都及其继承人的历史时,同样会在他们的暴政和成就、暴虐和魅力、权欲和名望中,发现一种泛着金光的特质,往后再也没有任何王朝敢与之争辉。

“恺撒与国家是一回事。” [10]

至于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那就是一个两千年来一直扣人心弦、精彩绝伦、极富教益的故事了。

[1] Suetonius. Caligula :46

[2] Suetonius. Caligula :22

[3] Suetonius. Caligula :50.2

[4] Seneca. To Helvia :10.4

[5] Eusebius. The Proof of the Gospel :3.139

[6] Philo. On the Embassy to Gaius :146-7

[7] Ovid. Letters from Pontus :4.9.126

[8] Seneca. Letters :57.2

[9] Seneca. On Clemency :1.11.2

[10] Ovid. Sorrows :4.4.15

保卫、保存并保护事物当下的样子:即我们享受的和平与我们的皇帝。祈祷吾皇万寿无疆。待他履行完此生职责后,祈求上苍赐他一批贤明能干的后继者,其双肩将与他一样,足以托起帝国重担。

——维莱乌斯·帕特库鲁斯(约公元前20~约公元31年)

古代那些人所犯错误的污点永不会从历史书上淡去。恺撒家族所犯罪孽将永世遭受谴责。

——克劳狄(约公元370~404年) oFQMiPweCnnUcMzo2St5rdeZ+5n9BPcoZCpgOrVpOC37wLu/rqnb/wBJ7GD2jJ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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