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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

第一公民的病情总是间歇性发作,于是,他决定雇用一名秘书。四处物色后,他选定了贺拉斯。这个诗人机智诙谐、风度翩翩,而且为人谨慎,似乎就是最好的人选。但贺拉斯对此惊恐万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财务官的苦差事,绝不想再被拴在另一个人的文墨纸笔旁边。他绞尽脑汁,及时编造了几个借口。他向第一公民解释说,自己也抱病在身。因此,对于第一公民的好意,他不得不遗憾地谢绝。

这番推托之词出自腓力比战争的战败方,似乎有些胆大包天。因为奥古斯都早年的残暴狠毒仍然残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对某一特定时代的人来说,看见第一公民抬手敬礼时,都很难不联想到他身为后三头同盟成员时的故事:他曾用自己的手指,将一个疑似杀害了恺撒的人的眼珠活生生地挖了出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奥古斯都对这则故事明显感到焦虑不安,因此矢口否认。年少轻狂时的暴虐无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助他达到了目的。现在,整个罗马帝国都归他掌握,他根本无须再依靠暴力手段。宽大为怀更能助他稳固江山。对于不必再害怕的事物,奥古斯都完全可以心甘情愿地忍受。在父亲所建的维纳斯神庙内,克莱奥帕特拉的雕像仍然泛着金黄色的光芒。安东尼那潇洒活泼、教养良好的儿子尤鲁斯·安东尼不仅由屋大维娅养大,还与第一公民的侄女结为了连理。那些为庞培而战的人、在腓力比大战中统帅军队的人、在家里参拜弑杀尤利乌斯之罪犯的人,都在他的鼓励下做了执政官。奥古斯都一旦高枕无忧,便再无兴趣去追索恩怨。因此,即便贺拉斯拒绝担任第一公民秘书一职,也仍不妨碍他继续受到青睐。

事实上,第一公民还是一个开得起玩笑的人,这一点广为人知。他曾遇见一个和自己模样相似的年轻人,于是开口问道:“告诉我,你的母亲来过罗马吗?”“没有,”对方回答,“但我的父亲经常来。” 诸如此类的逸闻趣事奇妙地改善了第一公民的形象。加上他能毫不示弱地予以反击,也对他形象的提升大有裨益。奥古斯都的幽默和罗马的普罗大众一样,带着一丝喧嚣和粗鄙。侏儒、瘸子、痛风病人,都能让他妙语连珠。梅塞纳斯因为“作风散漫、阴柔孱弱” 而被第一公民嘲笑,贺拉斯则因为胖而被他打趣。奥古斯都在说这些话时一贯亲切温和。他称呼这位诗人是“最干净的鸟人” [1] 时,其实是在表现自己对其的喜爱,而非蔑视。在和自己看重的人相处时,他很善于表现自己的体贴和魅力。但他的性格中仍然保留着一丝强硬和粗暴,总让那些势利眼想起他那低微的小城镇出身。无论是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遮阳帽在后街为拳手们欢呼,还是因为看见驼子而放声大笑,他的身上始终保留着一抹乡土气息。

但这些并没有损害他在罗马人民心中的声望。想到第一公民是个毫无架子及风度的人时,人们感到十分愉悦。他的私人细节在经过小心翼翼的披露后,为他在人民心中营造了一个诚实淳朴的罗马公民形象。他的名字神圣且高贵,他用餐时却和农民别无二致,他的面包粗糙坚硬,喝的酒水也再寻常不过,这些都已是举城皆知的事实。模仿神明是极易招致怨恨的,即便是神明的儿子也不能避免。奥古斯都在这一点上汲取了惨痛的教训。腓力比大战后,世界像是被神明遗弃了一般,效仿弃城而去的神明成了风靡一时的热潮,雄心勃勃的军阀们群起效尤。一位前执政官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把全身漆成蓝色,再套上鱼尾,充作海神的模样,四肢着地,胡乱扑腾。奥古斯都在刚热恋上莉薇娅时,曾举行了一场化装舞会,结果惹得天怒人怨。当时,罗马正饱受饥荒摧残,他却举行酒宴,让宾客们装扮成神祇的模样入场。这位新郎官自己则打扮成了霞光万丈、青春不老的光明与音乐之神阿波罗。在遍地饥馑的城市街道上,百姓们听说消息后不禁怒火中烧,而且愤怒中夹杂着怨恨和嘲笑。“是啊,当然了,”人们叫喊道,“恺撒就是阿波罗——虐待者阿波罗(Apollo the Torturer)呵。” [2]

罗马人很容易将世俗中代表预言和自律的保护神与邪恶联系在一起。这是有特殊理由的。在广场上的那棵神圣的无花果树旁,竖立着一座肚皮滚圆、肩扛酒袋之人的雕像。这是玛尔叙阿斯(Marsyas),一个在音乐比赛中向阿波罗发起挑战的半羊人。其实胜利本属于他,但他无奈遭受欺诈,后被阿波罗以放肆无礼之罪活生生剥了皮。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希腊人所讲的故事版本——在意大利流传着一个有着更加美好的结局的版本。据说,玛尔叙阿斯从愤怒的阿波罗身边逃离后,来到了亚平宁山,并在此教授土著居民占卜技能,还孕育了精于玩蛇的马西人。罗马并不是唯一纪念他的地方。在整个意大利,所有公共广场上皆能发现玛尔叙阿斯的雕像。尽管这个半羊人的出场时常少不了脚镣,但他的身姿总是傲视万物、昂然不羁。他已经摆脱了和神界之主的关系。因此,对意大利人来说,他就好比“自由的象征”。 [3]

奥古斯都除了志向远大外,在其他任何方面几乎都特别保守。他对罗马传统保有深深的敬意,绝不会想到去把这样庄重的纪念建筑从广场挪开。但玛尔叙阿斯的雕像在许多层面上给他带来了困扰。腓力比大战时,他的口号是“阿波罗”,而敌方的口号却是“自由”。不止如此,玛尔叙阿斯的追随者们还认为,玛尔叙阿斯是被一位名为利柏耳(Liber)的无法无天的神明从剥皮者的魔掌下救出来的。利柏耳与阿波罗是死对头,是他教会人类纵欲纵酒。他的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正是“自由”。最重要的是,安东尼敬奉他为保护神。后三头同盟之间的冲突就曾以天上诸神之冲突的形式进行过。安东尼曾“头戴常春藤花环,身穿番红色长袍”, 装扮成利柏耳的模样,在克莱奥帕特拉的首都带队行进。访问小亚细亚时,他受到了一群狂欢者装扮的半羊人的热烈欢迎,而这里正是远古时代阿波罗与玛尔叙阿斯展开音乐较量的地方。在他自杀身亡的前一天晚上,埃及的空气中还回荡起鬼魅般的音乐和笑声,“人们都说,安东尼常常自比且最敬奉的那位神,将要弃他而去了”。 [4]

在罗马,安东尼征服者的胜利也同样是阿波罗的胜利。比之于罗马广场对面山坡上那座不可思议的新兴建筑,卡庇托尔山上朱庇特神庙的修缮工程一时间相形失色。公元前36年,也就是塞克斯图斯·庞培被击败不久后,闪电击中了帕拉蒂尼山。这意味着神明下达了谕旨——但是,是哪个神呢?阿波罗最了不起的信徒便出钱请占卜师们尽忠职守地给出了答案。于是,一连十年,帕拉蒂尼山的山顶上都挤满了起重器和脚手架,以显示对阿波罗统治的臣服。一直到公元前28年10月,建造工程才终于竣工,正如事先预料的一样,罗马人对此瞠目结舌。在卢佩尔卡尔洞口上方的山坡上,在罗慕路斯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那座难以修复的简陋小屋旁,一座璀璨夺目的建筑拔地而起,它拥有最前卫最奢华的规格。“这座雪白的阿波罗神庙” [5] 拥有一面巨大的大理石山形墙,大门由象牙雕刻而成,顶上是一辆铜制驷马马车,给罗马的天际增添了一抹夺目的色彩。它伫立在帕拉蒂尼山山顶,一边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罗马广场,另一边的阴影覆盖了烧焦的利柏耳神庙 ——亚克兴角一战安东尼大败后,这座神庙不出一年便被焚毁殆尽,无疑让人明白了些什么。大获全胜的奥古斯都,选对了天上的赢家。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忘记城市穷困的饥民曾有多容易被煽动起来,因他假扮阿波罗而诅咒他。尽管第一公民对光明之神毫不吝惜诚意,但现在的他也很明白,绝不能在醉醺醺的晚宴上展示自己对阿波罗的认同感。总的来说,那样的行为和安东尼的作风太过相似了。相比之下,奥古斯都更喜欢脸上随时闪着层次分明的光和影。他往往不动声色,却又充满令人捉摸不定之处。雕塑家为他打磨的肖像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他性格中的微妙之处和无穷矛盾。透过他雕像上的那对招风耳,人们可以瞥见一真实的第一公民:他的眉毛汇聚到了鼻梁上方,牙齿糟糕,因为对自己的身高很不满意,所以穿了高底鞋。即便如此,他仍旧是一个俊俏的美男子。他飞扬跋扈,数不胜数的人都乐意就此溜须拍马道:他只需用“明亮灼热的目光” [6] 凝视他人,就能让他们低眉顺眼,仿若直视的是太阳一般。在雕塑上,第一公民长着一对招风耳,俊美非凡宛若阿波罗。他介于青壮年之间、介于惆怅和胜利之间、介于凡人和神明之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当之无愧的奥古斯都。

他的画像中肯定容不下稀疏的头发和松弛的下巴,而这些在共和国鼎盛时期一度是杰出政客的标志。奥古斯都还需要什么来强调自己的成就呢?他的赫赫功勋已经让所有人望而生畏。他的辉煌成就早已超越了许多皱纹满面的元老。保守派一度将丑陋和德行紧密联系在一起,但这种联系对奥古斯都来说并不具吸引力。第一公民不仅没有收敛热衷于自我标榜的癖性,反而还将它延伸到了自己的形象问题上。历史上还从未有这么多个人肖像,这样大批量地生产、大批量地散布,且最终大批量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一种新的正统理念开始被灌输给罗马人民:权力应该是美丽的。凝视奥古斯都雕像时,人们无疑能逐步形成一种不一样的解读:这就是城市的外衣。

尽管罗马是“帝国的基座和神明的殿堂”, [7] 但长久以来,它所呈现的面貌都与其世界之都的地位极度不符。成千上万的作坊和壁炉内,滚滚黑烟喷涌而出,笼罩在拥挤局促的棚户区的上方。楼顶尖尖的住房由支架撑着,颤颤巍巍地攀附在城内山丘的陡坡上。被烟熏黑的神庙坍塌崩落,周边是一条条杂乱无序又肮脏曲折的街道。东方的国王们是亚历山大大帝麾下将军的后裔,把国都建得金碧辉煌,叫人错愕惊呼。和那些城市相比,肆意扩张的罗马寒酸且单调。城内的泥砖及污迹斑斑的石灰华(tufa)是那样邋遢不堪,以至于东方帝国的使者初次入城时,简直无从掩饰其鄙夷之情。罗马城内没有宏伟的建筑,这在希腊人看来是滑稽的落后之象征,但在罗马人眼里则是自由的标志。五彩大理石、浮华街道、城市规划:这些东西所代表的,如若不是君主特权,那还能是什么呢?在一个自由的共和国内,任何人都不被允许进行这般邪恶的卖弄。这也就是为什么,恺撒横渡卢比孔河前那令人焦虑不安的十年里,一座座浮夸绚丽的纪念建筑破土而出,却成了共和国即将毁灭的先兆。尤利乌斯·恺撒斥资修建了自己的广场,还在旁边修建大理石神庙,配以宝马雕像。伟大的庞培也曾把名字镌刻在城内第一座石制剧院中。这两座竞相较量的建筑与城市其余地方的污秽衰败格格不入,如同镶嵌在血肉模糊的牙床上的几颗闪闪发光的金牙。不足为奇的是,两者所彰显的都是斥资者的荣耀,几乎与罗马大众无关。把一座像罗马这样嘈杂破烂的城市打造成雄霸全球的帝国国都,是一项旷古未有的重建工程。唯独手头掌握无限资源、享受无上权威、拥有充足时间的公民,才敢想到启动这一项目。简而言之,就是一位像奥古斯都这样的罗马公民。

自然,第一公民对城市的慷慨关切不可能没有掺杂私心。他的所作所为没一件是大公无私的。自始至终,他都致力于清除所有竞争的迹象,即便是来自逝者的也不放过。譬如,非洲征服者西庇阿的后裔为壮大家族声威,在卡庇托尔山一侧的游行大道兴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物:一座巨大的拱门。不出所料的是,奥古斯都建起了一座更气派的拱门。他在罗马广场至帕拉蒂尼山的道路上大兴土木,一心要把最德隆望尊的家族也打压得灰头土脸。表面上,这座拱门是为其生父而建——他在屋大维仅4岁时便溘然长逝了;但其实,它是在彰显屋大维更璀璨夺目的家世渊源。这座拱门内没有屋大维尘世祖先的雕像,只有一尊雄伟的阿波罗雕塑和驷马马车,由一整块大石雕刻而成。奥古斯都巧妙而果断地将有关自己血统的流言蜚语扣在了他们的头上。尽管这座拱门无法确凿证实有关他母亲的传言,但也没有对其进行否定。据说,在奥古斯都出生九个月前,他母亲曾在阿波罗神庙休憩,一条蛇爬了过来,在她身上留下了奇迹般的“如蛇一样的彩色记号”。 [8] 这便是奥古斯都时常爱玩的双面游戏。一方面,为避免触怒罗马人民,他不愿直接称阿波罗为父,另一方面,他又十分满足于卖弄这一点;和往常一样,他总是鱼与熊掌兼得。

他无疑是踩着危险的钢索取得这一切的。一重身份近乎神明,另一重又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他必须天赋异禀,才能在绳索上保持平衡。奥古斯都的身上糅合了极度的狂妄自负和超凡脱俗的耐心自律。金碧辉煌的阿波罗神庙将光辉投射到第一公民在附近的家宅,同时也把那些原本只有寡头执政者才能享受的东西向普通公民开放。图书馆、庭院和柱廊都被并入神庙的主体,主宰着帕拉蒂尼山山顶。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一公民本人的私宅就无可避免地显得寒酸质朴了。即便宅园原主人霍滕西乌斯骄奢成性,但时代潮流早就不复以往。豪门大户的府邸现在都装点着新的奢侈品。当时的著名时尚权威梅塞纳斯正忙着把暖水泳池引进罗马,因而第一公民的住宅在那些习惯了高档奢侈品的人看来“规模和风格都不够显著”。 [9] 梅塞纳斯在豪宅中央建起一座高耸入云、足以远眺亚平宁山的塔楼时,第一公民也不为所动。富可敌国的奥古斯都无须向任何人证明自己拥有万贯家财。

他很清楚这种做法是契合大众情绪的。“他们可能会赞成修建具有美化性质的公共建筑,却对私人奢侈品毫无兴趣。” [10] 白手起家的奥古斯都追随者们炫耀着盗来的赃物,对他的目标毫无助益。早在内战时,他们就如饿虎扑食一般,大量侵占劫掠来的财富。梅塞纳斯热衷于时尚,时刻担忧自己会落伍过气。他那不成格局的花园位于一道城门旁,就修建在平民公墓之上,穷人的“白骨” [11] 成了他无比时髦的造型植物的肥料。相比之下,阴沉严厉的阿格里帕更有资格成为新政权的公众面孔。出身低微的他如今住在安东尼建于帕拉蒂尼山的豪宅里,而且掌管安东尼在海外的所有领土。尽管如此,他在人们心中仍旧有着一个备受喜爱的直率农民形象。他毫不犹豫地挑逗贵族阶层,大力鼓动私人艺术品公有化。他声称这样的珍宝应当由全罗马人共享。曾费尽心思对贵族阶级进行利诱、安抚的第一公民自然不适合将这一提议付诸实施;但阿格里帕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没有得到过主人的批准。奥古斯都凭借无可比拟的嗅觉,从上层阶级对普通大众的态度中识别出了又一利益来源。一方面,对这些坚守共和国高贵传统的人来说,有一条原则是“让罗马人民进行所有的授权、委派和任命”; [12] 另一方面,这些所谓的罗马人民又是“城市底层的污垢”。 [13] 这样的矛盾中隐藏着大量的机会,足以让奥古斯都进一步巩固地位。毕竟,还有谁比这位共和制的复原者能更好地表演伪善呢?

的确,第一公民妙手回春,治好了一个流血的政权。这样的狂言绮语在内战结束后几乎鲜有争议。元老院内挂着一块金盾牌,上面罗列着奥古斯都的重大德行,铭文记载道,这是由“元老院和罗马人民”(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共同放置的。这样的标语固然动听,但是,哪怕它宣扬的是贵族精英与黎民百姓之间的和谐关系,它也仍然暗示着一道分界线。罗马公民视集体利益为珍贵理想,他们对这种理想的承诺自建邦伊始就离不开斗争的鼓声。罗慕路斯伫立在帕拉蒂尼山山顶望见十二只雄鹰横空飞翔时,是在和双胞胎弟弟竞争。雷穆斯身处帕拉蒂尼山正南方阿文蒂尼山山顶的有利位置,却只看见了六只飞鸟;从那一刻起,双峰对峙的命运就注定了。帕拉蒂尼山一向是城市绝对权力的中心,阿文蒂尼山也一贯是弱势群体和平民(plebs)的据点。共和国最引以为豪的公民团结精神的背后,一直是阶级仇恨的脉搏在跳动。被贵族阶层讥讽为“伟大的肮脏平民(plebs sordida)”的穷人们有着漫长而骄傲的抗争传统,压迫自由的举动屡屡遭到了他们英勇的抵抗。

在纪念这些抗争的建筑中,最庄严的那一座正是利柏耳神庙,早在安东尼打算“收编”它的数世纪前,它就被建在了阿文蒂尼山山脚,用来纪念公元前494年,债务缠身、饱受富人勒索的平民发动的一场大型游行示威活动。就在这里,他们为反抗执政机构,选举了两位自己的官员——“保民官” ——来捍卫自身利益。平民们一致同意,这两位保民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人哪怕动他们一根手指都会付出生命代价。他们还立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契约以求达到效果。罗马上层阶级极不情愿地接受了条款。几个世纪后,保民官已经成了整个共和体制内最有权势的一种官职。侵犯在职官员就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保民官可以将挑战自己权威的人判处死刑;可以否决自己不赞成的法案;也可以召集元老以推行自己提出的措施。这种特权承载着传统的重量,拥有诱人的潜在管辖范围,很难不激起第一公民的兴趣。

自然,时机一到,他就采取了行动。他退任执政官,获得大笔赔偿。公元前23年,元老院把许多重大权力转移给了他,对他的领导地位起了决定性的巩固作用,其中一些正是保民官权力(tribunicia potestas)。平民们不但没有怨恨罗马首富抢夺了他们辛苦赢得的特权,反而坚信他是自己的领袖。上层贵族行使保民官权力在罗马并非稀奇之事。就在一百年前,非洲征服者西庇阿的两个孙子,提比略与盖乌斯·格拉古,就曾担任保民官;再往前一点,克洛狄乌斯·普尔喀那闹腾的事业也是以保民官为基石的。这三人留下的记忆一直带着明显的阶级斗争的意味。他们曾激起元老院的敌对分子公开暴乱。罗马街道上鲜血横流。格拉古兄弟双双惨死人手:提比略被人拿板凳腿活活打死,盖乌斯被砍头。而克洛狄乌斯则被一名政敌谋杀,导致暴乱四起,原元老院被毁。或许,元老阶级中也存在一丝紧张的气息,他们担心奥古斯都在下放执政官的权力后,可能会转而拾起保民官的权力。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就误会他了。像第一公民这样神秘莫测的弄权者是没有兴趣去玩弄伎俩、蛊惑人心的。哪怕被授予了保民官权力,他终归不是保民官。作为罗马百姓的宠儿,他还请缨担任元老院的保护者。他一离开罗马,元老院便明显而不安地意识到,平民们仍旧那样的容易受到煽动,而富人们也一样仰仗奥古斯都来保全自己的游泳池、艺术品和精美绿雕。公元前23年至前19年,第一公民远赴地中海东部,整座罗马城霎时间充满了派别纷争和街道斗殴。暴乱大范围爆发,凶杀案激增。一位执政官甚至慌慌张张地要求加派护卫。直到第一公民带着帕提亚人的旗帜从东方凯旋,城内才恢复了秩序。这一教训深刻而真实。“奥古斯都离开罗马时,人们暴戾且易怒——在他回来后,他们便规规矩矩的了。”

元老院的守护者和平民的卫士:第一公民不仅拥有这两重身份,还代表着别的。长期以来,共和国最大的敌人都是其自身。高官显爵的贪婪和黎民百姓的残暴一度将共和国带向了毁灭的边缘。如果神明没有派遣奥古斯都拯救罗马于内战的水深火热之中,那么罗马城与罗马帝国必将倾覆于一旦。第一公民的职责不言而明:守卫共和政体,防止它内陷崩塌。改革是他内心最不想要的。他的天授责任就在于,让元老院和普通百姓勿忘罗马最初的模样。将罗马人与生俱来的德行和纪律复原,他的使命就完成了。“优秀的人,”他曾响亮有力地宣称,“是不愿改变传统方式的人。” 奥古斯都采取的一切行动、做出的一切改变、推行的一切与新兴习俗决裂的政策,都不是为了创新,而是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恢复罗马人古老的伟大传统。

曾经,神明给予了罗马恩宠和庇护。祭祀的火焰散发着香气,烟雾笼罩了骄阳;斧刃挥动,白公牛的鲜血滴落地面;古老原始的节日维持着一年的秩序。但光阴荏苒,随着游行传统逐渐被摒弃,许多仪式渐渐被遗忘,神庙的壁石也沉默了多年。庙宇和城市其他地方一样荒废、倾圮,许多人为此深深战栗,贺拉斯就是其中一个。“这些庇护所饱经烟熏火燎,发黑的躯体残破不堪。” [14] 从腓力比回到罗马后的那段艰难岁月里,他步履维艰,几近举债;公民自相残杀的记忆搅得他心神不宁,失去土地又让他一贫如洗。经历了这一切后,这位诗人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神明由于受到忽视,便给悲伤的意大利带来了重重不幸。” [15] 肩负天神所授重任来医治共和国的奥古斯都对这一诊断非常认同。修复帕拉蒂尼山上存放“荣誉战利品”的神庙只是一个开端。摇摇欲坠又没有屋顶的神庙不仅是对神明的冒犯,也是对罗马人尊严的侮辱:是城市面孔上的脓包。奥古斯都手头掌管全天下的财富,完全有能力买下必需药物。衰败的将焕然一新;发黑的将重新变得洁白;泥砖将被替换成大理石。脚手架从帕拉蒂尼山的阿波罗神庙上被拆下来后,又接连搭在了罗马城其余所有地方。就连莉薇娅也参与其中,她出钱装饰了阿文蒂尼山上的一座圣所,受到了罗马尊贵女主人们的青睐。至于第一公民自己,则出资修复了至少八十二座神庙。如果说有一些只是被涂抹了一层油漆或粉刷了一层灰泥的话,那么可以说绝大多数神庙接受了世上最伟大的建筑家能够提供的“改头换面”手术。一座座大山被夷为平地以提供必要石料。无论如何,这就是当时流传四方的玩笑。此时此刻,美丽代替古老成了至关重要的指标。“祖庙以前的样子是令人满意的,但变成金黄色后更加舒心悦目了。毕竟,庄严成就神威。” [16]

对此,神明显然是认同的。公元前17年,即凯旋将军·恺撒更名奥古斯都十年后,罗马显然已经再次成了上天垂爱的神圣之都。“天下河清海晏,合法的政治秩序得到复原,万物欣欣向荣。” 随着5月结束、6月到来,罗马人受邀参与一个重大的仪式:庆祝世纪之交与新时代的曙光。城内开展娱乐活动;举办车赛;举行丰盛的筵席。不过,一连三天都得先向神明献祭他们应得的食物和鲜血。夜幕降临时,全城人举着免费发放的火炬,将夜空照得透彻明亮,第一公民本人领头开始庆祝。对于主管城市命运的白袍命运三女神莫伊莱,他献上了羔羊和山羊;对于分娩女神,他奉上了糕点。一个黄金盛世就此拉开序幕。为防有人仍然接收不到这一信息,贺拉斯特意为该场合创作了一首诗,歌声在卡庇托尔山和帕拉蒂尼山朗朗响起,只为了让这一消息广为人知。“赋予罗慕路斯的子民财富、子孙和各种各样的殊荣。” [17] 纯洁诚挚的男童女童齐声歌唱着,祈祷声响彻罗马广场,烘托着流光溢彩的大理石神庙在天际勾勒出的弧线,令听者无不深信神明已经降下福泽。“真相、和平和荣誉,以及我们那庄严的道德传统,还有美德,这些久经遗忘的事物再次回归我们的生活。天授的富足也是——罗马因此拥有了丰饶之角(horn of abundance)!” [18]

而且,在接下来数年里,城市依旧富得流油。罗马在以飞快的速度变美。不只是神明的殿堂得到了修缮。在罗马人的注视之下,城市逐渐摆脱破败景象,焕发出越发灿烂的光辉。人们开始将使用第一公民那明显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财宝视作理所当然。他的慷慨大度似乎没有边际。举例而论,当伟大的庞培的后裔穷困潦倒得无以维修先祖留下的石制剧院时,除了奥古斯都外,还有谁应挺身而出呢?其他贵族深知自己无法在这方面与他较量,一早就退出了角逐。无论是修建无比壮观的澡堂,还是将罗马人的投票大厅改造得富丽堂皇,或是修缮城市街衢,都只有奥古斯都和他的至忠之臣阿格里帕会亮相。

第一公民是那样大公无私地关切着公民同胞的利益,以至于连自己朋友留下的记忆都可以舍弃。其中一位朋友是韦迪乌斯·波利奥,这位财政家为提高罗马在小亚细亚行省的税收效率做出了卓越贡献,还因此富堪敌国。公元前15年,他撒手尘寰,给第一公民留下了大片地产,那是他一时兴起在罗马广场上方的山嘴处修建的。奥古斯都则兴师动众地将它夷平,把地皮送给了妻子。而莉薇娅和丈夫一样,深知自己对罗马大众的责任,便将此地重建得美轮美奂,饰以柱廊和喷泉,献给了欣喜若狂的人民。就这样,在恺撒·奥古斯都主宰的新世纪里,朱门大户的自私贪婪最终得到了公正的对待。“一个实实在在的典范就此树立。” [19]

韦迪乌斯的离去述说着光阴的流逝。这位曾经的无名小卒在内战的屠杀和剧变中大发横财,一举成了罗马的大财阀。恺撒渡过卢比孔河前的那段岁月里,公民们在自由的共和政体下激辩,然而,还记得这段岁月的人都已经老了。公元前13年末雷必达溘然长逝时,很多人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位三执政之一并没有于数年前死去。公元前36年他被正式剥夺权力,被放逐到意大利一处人迹罕至之地,二十多年来宛如鬼魂一般离群索居。他只留有一个荣誉:大祭司(Pontifex Maximus)之职。自然,不用猜就知道他的继任者会是谁了。曾经,罗马人一再给奥古斯都施压,要求撤销雷必达的大祭司一职,但第一公民以亵渎神灵为由坚决拒绝了。现在,公元前12年到来,意大利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来到罗马为奥古斯都的选举欢呼庆祝。

与此同时,新祭司正以一贯敏锐的目光寻找大好时机,准备充分利用这一职位。按照传统规定,他应当搬进一座位于罗马广场中心的官方府邸,去守护那些照看罗马永恒圣火的贞女。但奥古斯都丝毫不打算放弃帕拉蒂尼山的位置,便做出了一个虔诚又利己的折中决定:把自己房屋的一部分献给维斯塔女神。他的私人宅园本就和阿波罗神庙连在一起,此时又被镀上了另一抹圣洁的光辉。奥古斯都离神界又近了一步。

这个在19岁当选执政官、令罗马传统的捍卫者蒙受奇耻大辱的人,现在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即便雕刻家仍然将他刻画得异常年轻,但他脸上的皱纹还是越来越深。他年轻时候的一些密友也慢慢经不起岁月的蹉跎了。就在奥古斯都当选大祭司后短短数月,阿格里帕就因操劳过度而与世长辞;四年后,梅塞纳斯也溘然长逝,他在遗嘱中嘱咐老朋友“要像你曾关照我那样关照贺拉斯”。 五十九天后这位诗人驾鹤西去,奥古斯都就将他葬在了梅塞纳斯的坟墓旁边。

对于像奥古斯都这样间歇性发病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不祥的征兆,警醒着他大限将至;尽管如此,第一公民并没有很快去世。数十载光阴眨眼飞逝,他竟然奇迹般地越发健壮了。岁月并不与他作对。灰白的头发不仅没有减损他的权威一分,反而还起到了抛光打磨的作用。如今的他宛若一个为城市鞠躬尽瘁的迟暮老兵:这也恰是罗马人骨子里熟悉的当权人物的形象。公元前3年,奥古斯都进入了花甲之年。几个月后,他时隔多年再度当选执政官。而公民同胞们仍旧没有丧失为他授予荣耀的热情。1月,一支平民代表团来到他的海滨府邸,恳求他接受新的头衔“祖国之父”,但奥古斯都拒绝了。接着2月5日,罗马社会各阶级的人聚集起来,强行要把这份荣耀加在他身上。回归罗马后,第一公民来到一座剧院,观众席上所有人都拥护他为“祖国之父”。不久后,在一次元老院会议上,元老们聚集在一起发出了又一重声音。“我们和罗马人民一样,”发言人说道,“拥戴您为‘祖国之父’。”这一次奥古斯都没有拒绝。“我所渴望的一切,”他哽咽道,“都在此刻实现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20]

凯旋将军·恺撒·奥古斯都一开始是以替父报仇的名义走上权力之路的。“那是他的任务、他的使命、他的首要目标。” [21] 四十多年过去了,他自己也已身为人父。同一年夏初,5月12日,第一公民正式向神明献祭了一座建筑作为自己非凡事业的丰碑。该建筑比之于他献给罗马人民的其他所有建筑都要远胜一筹。早在腓力比大战前夕,他就曾宣誓承诺要建造这样一座献给复仇者玛尔斯的神庙,但该神庙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真正完工。他不愿勾起人们对他年轻时没收土地的回忆,便有意避免采取强制征购的手段。他的特使因此陷入了大量的地产纠纷。一些地主直接表示不愿出售土地。他们的执拗给建筑师施加了不小压力,导致整个建筑轮廓存在许多奇怪的角度。设计图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翻,建造计划一直耽搁了好几年。最后,奥古斯都的耐心被磨光了。他下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神庙建好。尽管献祭日已经近在咫尺,工人们却仍在搜集建材,东一下西一下地刷油漆。但最后仓促赶就的几笔并未减弱它令人叹为观止的气势。奥古斯都的这项复兴工程最后呈现出的,是一件无与伦比的杰作。罗马城从蛮荒原野上升到世界的权力巅峰,毋庸置疑地印证了罗马人体内的玛尔斯血液。奥古斯都为这样的一个民族献上了一份最完美的供品,“一项在规模上堪比神明居所的成就”。 [22]

战争铸就了罗马,也成就了奥古斯都。第一公民没有逃避这个事实。他把对父亲的责任刻在了熠熠发光的新广场上。尤利安家族的雕像伫立在复仇者玛尔斯神庙的一边,形成一个半圆,正中央则立着光芒万丈的埃涅阿斯。但是,这座伟大的神庙所要纪念的复仇行动并非只是血流漂橹的腓力比战役,也不只是另一场更令人快慰的胜利。由克拉苏输给帕提亚人,但最后被奥古斯都赢回的鹰旗才是更能彰显奥古斯都胜利的物件。这些鹰旗从卡庇托尔山的临时据点被移出后,被用来装饰直插云霄的玛尔斯神庙的至圣内殿。虽然取回鹰旗的是奥古斯都本人,但这场胜利是所有罗马人皆可共享的。殿堂外,半裸的玛尔斯雕像手执剑和矛,脚踩世界,从神庙正前方睥睨着罗马广场的彩色石板。奥古斯都并没有自命不凡到将罗马的全球影响力都归功于自己。

恰恰相反。罗马广场的另一边伫立着另一组半圆形雕像,和尤利安家族遥相对望。那中间立着罗慕路斯及其“荣誉战利品”;周围则是其他为罗马大业做出卓越贡献的英雄,它们组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荣誉殿堂。 奥古斯都宣称,自己在造福罗马时,受到了这些楷模的许多启发。他源于他们,就如同他源自尤利乌斯·恺撒家族那样显而易见。他身上体现的品质不会令人有一丝陌生感,全部与最高贵的罗马传统相吻合。那些“追随他、拥护他为第一公民” [23] 的人也是这样。不存在什么革命。罗马的过去与未来就这样相遇,在一个个体的手中被联系了起来。

凯旋将军、奥古斯都、祖国之父:曾经的盖乌斯·屋大维在主持新神庙群的献祭仪式时,完全有理由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需要证明的了。他一向深信自己是神明的宠儿,而现在还有谁能有理有据地质疑这一点呢?“您是史上最伟大的第一公民。” [24] 贺拉斯在死前不久如是写道。这番断言并非阿谀奉承,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罢了。奥古斯都给公民同胞带来了和平,让他们顺应众神,还恢复了他们的希望。

那么,现在一切都不会出错了吗?

[1] Quoted in Suetonius. Life of Horace

[2] Suetonius . The Deified Augustus :70.2

[3] Servius. On the Aeneid:4.58

[4] Plutarch. Antony :75

[5] Virgil. Aeneid :8.720

[6] Suetonius. The Deified Augustus :79.2

[7] Ovid. Sorrows :1.70

[8] Suetonius. The Deified Augustus :94.4

[9] Suetonius. The Deified Augustus :72.1

[10] Cicero. In Defence of Murena :76

[11] Horace. Satires :1.8.16

[12] Cicero. On the Agrarian Law :2.17

[13] Cicero. To Atticus :1.19.4

[14] Horace. Odes :3.6.1-2

[15] Horace. Odes :7-8

[16] Ovid. Fasti :1.223-4

[17] Horace. “ Carmen Saeculare ”:47-8

[18] Horace. “ Carmen Saeculare ”:57-60

[19] Ovid. Fasti :6.647

[20] Suetonius. The Deified Augustus :58.2

[21] Ovid. Fasti :3.709

[22] Ovid. Fasti :5.553

[23] Suetonius. The Deified Augustus :31.5

[24] Horace. Odes :4.14.6 AbyOeaYzVDj/PCjn7wfBvMOyKdL/kd2VRyAnpSPzhDCPV40+SfvOcPLJ4ErRy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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