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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战利品

“征服近邻是你的首要使命。” [1] 这话说的是罗慕路斯。无可否认的是,罗马人的要务在于抵抗外敌,而不是内斗。自然,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人们都必须尊重法律的所有细枝末节。无缘无故的侵略对教化之民而言是极不体面的行为,只有野兽和野蛮人才做得出来。“我们参战要么是为了支援盟友,要么是为了捍卫帝国。” [2] 一向如此。罗慕路斯当初攻击近邻时,是因为不甘容忍他们的不敬。侮辱或伤害所招来的报复常常很快降临。一位国王曾突袭罗马领土,结果他的军队遭遇伏击,溃散败北,他本人也被罗慕路斯亲手杀害。敌方将帅伏倒血泊的场景,彰显着一场足以光耀后世的壮举。人类还能设想出比这更光荣伟大的一对一决斗吗?罗慕路斯从敌人身上扒掉那浸满鲜血的盔甲后,骄傲地将它带回了罗马。

罗马城内,只有一位神明有资格接受这样的供奉:众神之王朱庇特。这份“荣誉战利品”最初挂在一棵神圣的橡树的枝丫下,后来又被放置在人们特意为之建造的庙宇内。这也是罗马城中第一座供奉给神的庙宇。“这里,”罗慕路斯命令道,“是放置敌人兵甲的地方。如果此后有人和我一样,凭自己的双手杀死了一位将帅或君王,就要把对方的兵甲脱下放于此处,那是‘荣誉战利品’。”

在漫长且光辉灿烂的古罗马历史中,只有两人完成过这一壮举。一位是骑兵军官科尔内利乌斯·科苏斯,据信生活于共和国建立后的第一世纪,第二位是与非洲征服者西庇阿同时代的马凯鲁斯。罗马指挥官与敌方将领单挑对阵的那些时日似乎只属于已经消逝的英雄年代。光阴荏苒,那座用于存放“荣誉战利品”的神庙已经开始崩落倒塌。它虽古老庄严,却一直黯淡无光。它所在的陡峭山丘与帕拉蒂尼山遥相对望,中间隔着罗马广场,从古到今一直是神祠的建址。卡庇托尔山上曾有朱庇特之父萨图恩在远古盛世设立的王座,也有王政末期所建的罗马最大的神庙,在该神庙于公元前83年被烧毁后,人们很快在原来的基础上重建了一座更加富丽堂皇的神庙,并同样将其献给朱庇特。但这样一来,罗慕路斯所建的原始神庙就显得寒酸而狭小了。自恺撒殉难日起的可怕的十年里,罗马越来越显破败颓靡之势,而城里这座最古老的圣祠几乎到了崩塌的边缘:“年久失修,房顶被掀,破烂不堪。” [3]

然而,一直以来,神庙的蛛网和灰尘下都掩埋着一种足以震荡列国的武器。在那行将坍塌的围墙内,一支古老的长矛就放置在“荣誉战利品”和石制雷霆旁边。这是公元前32年向克莱奥帕特拉宣战时,小恺撒遵循古老传统所投掷的矛, 是最能令人将罗马建国者的刚勇与小恺撒本人相联系的事物。他奔赴疆场,飒爽英姿有如罗慕路斯二代。同一时间里,卡庇托尔山上也出现了许多工匠,开始全面地修缮这座罗马最古老的神庙。修缮工程面面俱到,仿若一场彻彻底底的重建。小恺撒明白,自己不能对战争后方掉以轻心。随着亚克兴角和埃及的战况传进城来,城市中心的锤打敲凿声也叮叮当当地响起,宛若美妙的伴奏。尽管作战期间,这位罗慕路斯二代其实更有可能在帐篷内呕吐不止,而非在和敌方将领短兵相接,但那并不要紧。公元前29年,他从东方凯旋。随着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双双殒命,整个世界似乎都归他掌控。而在他即将步入的这座罗马城内,城市军事传统的源头已经被塑造成了他本人的源头。

这些还不足以让他成为赢家。权威这种难以名状的威望,一直是罗马人眼里衡量伟大的最佳标尺,它要求一个人的神情相貌和举手投足都要像赢家。表演才能与豪情壮志同等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恺撒一直对此分外敏感。在腓力比战争期间,战俘们故意不向他致敬;在佩鲁贾,遭到围攻的守军也戏称他为“屋大维娅”。 公元前38年,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在塞克斯图斯手上栽了大跟头后,羞耻万分的他重整旗鼓,开始采用一种他最喜爱也最大胆的权宜手段,来掩盖自己军事才能上的欠缺:换上一个更威风的名字。 新的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货币上。这表明,从今往后,他就是“凯旋将军·恺撒”(Imperator Caesar)。尽管许多将帅在战场上获得过这样的称呼,但还从未有人这样彻头彻尾又毫不谦虚地进行自我加封。清除塞克斯图斯后,这位新晋凯旋将军立刻不遗余力地投身行动,想证明自己是实至名归的。公元前35年,他跨越亚得里亚海,前往巴尔干半岛讨伐当地的一群喧嚣顽劣的野蛮人——伊利里亚人。历经两年断断续续的征战后,他取得了一系列广受宣传的胜利。伊利里亚人遭到了各式各样的伏击、围困和屠杀。十多年前被缴获的一批鹰旗得以重见天日。凯旋将军·恺撒右膝受伤,英勇挂彩。而平定伊利里亚人只是一个良好的开局,更辉煌的胜利还在后面。公元前29年夏,这位埃及征服者从东方营地归来,身上的权威散发的光芒将整个世界照得一片明亮。此时,凯旋将军·恺撒几个字已经成了他的名字。

同一时间里,意大利人正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征服者的归来。有关上次内战他班师回朝的记忆仍然鲜活。和腓力比战争一样,亚克兴角一战胜利后,他的身后将会有一支渴求土地的庞大军队。他所招募的士兵加上敌方倒戈的叛党,前后共有将近六十个军团。意大利人心惶惶,连贺拉斯都受到了打听小道消息之人的叨扰。“恺撒打算把哪儿的土地分给士兵,来履行当初的承诺呢?” [4] 这个问题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这位即将凯旋的英雄在职业生涯早期为巩固权力采取了那般狠毒残暴的手段,一想到这一点,人们似乎也找不出别的答案了。然而,事实证明,这种恐惧是多余的。小恺撒早年杀人如麻,并不是因为他权势强盛,而是由于他势力薄弱。现如今,他一没有劲敌与之对抗,二有东方的财富作为支撑,已经不再需要靠赤裸裸的犯罪行为来达到目的了。最能确保他权力不倒的是权威,而最能确保他权威屹立不倒的,就是他那以和平恢复者与保卫者的身份造福罗马人民的能力。

没人想再深究他踩着同胞尸体走向伟大的事实。公元前29年1月,凯旋将军·恺撒从东方归来六个月前,元老院正式批准了这一耸人听闻的新名字。现在,他正式成为罗马名正言顺、至高无上的荣誉楷模,这种身份所体现出的是一种特别的军事素养,而这种素养为罗马带来了帝国江山,又几近摧毁了它。掠夺成性的贵族们为夺权蹚血海、踏尸山的日子就此结束。从今以后,只有一人主揽大权。“让更优秀的人单独统治。” [5] 这一点在8月13日凯旋将军·恺撒进城后,以一种最为公开透明的方式体现了出来。他驾着一辆饰有黄金和象牙的驷马战车行进,军队尾随其后。就这样,他以一种罗马人才明白的方式,庆祝着自己的威武神勇。

这场被称为“凯旋式”的仪式背后有着一段悠久历史。有学者认为,凯旋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罗马成立之初。 据说,罗慕路斯从倒下的敌人身上扒下那件“荣誉战利品”后,“身穿紫袍、头戴桂冠” 地进了城,由此开创了罗马史上的一条先河。是真是假不重要,总之,凯旋式一直就是罗马人走向巍巍帝国之路上的里程碑。西庇阿、庞培和尤利乌斯·恺撒都举行过凯旋式,但没有一场像正在为凯旋将军·恺撒上演的这出庆典这么壮观。按照要求,欢庆的热潮持续了整整三天。伊利里亚、亚克兴角与埃及:每处都是一场单独的凯旋式的中心。“大街上回荡着欢呼声、游戏声和掌声。” [6] 士兵们带着克莱奥帕特拉的王国盛产的奇珍异宝、法老土地上最不可思议的财富,在人群的目光中列队穿行。这一刻,凯旋式达到了高潮,所有罗马人同时惊掉了下巴。不过,这些异国财宝并不是庆典的唯一重心。凯旋将军·恺撒获胜归来的那天早上,是维斯塔贞女祭司引他入城的;他在街道骑行时,身后跟随的又是共和国的首席行政官员。他的凯旋式既是史无前例的——罗马历史上首场为期三天的凯旋式——又同过去遥相呼应,在给公民同胞们带来奇观的同时也带来了安心。正如他最先盘算的那样,罗马人开始认定,此刻他们见证的就是终极的凯旋式。

游行结束后,人群四散开来,镀金马车也被收好。震撼人心的三天时光就这么结束了,只留下一串回忆和对新生活的希冀。罗马人尽管非常享受这场凯旋式,却早已厌倦了穷兵黩武的状况。“我的任何一个儿子都不会再去当兵。” 在这过去的二十年里,不少人逐渐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凯旋将军·恺撒对此非常理解。他不能一边享受人们的拥护,一边又把支撑政权的军事基础赤裸裸地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中。因此,即便街道上仍满溢着凯旋式的璀璨光芒,他还是开始采取裁军措施。

凯旋将军·恺撒此刻坐拥埃及,有能力用金钱来解决这一难题,自然没有没收土地的必要了。他一掷千金,为成千上万的退伍士兵购买了大片土地。一些人在意大利安居,还有一些则得到了国外殖民地的土地。没有人惹是生非;也没有人怒气冲冲。罗马历史上还从未有政客尝试过规模这般宏大的政治壮举,更别说去实现了。不出意料的是,这项成就受到了广泛且由衷的感激。由此看来,凯旋将军·恺撒的承诺并不是空头支票。恐怖的内战结束后,和平是真真切切呈现在人们眼前了。“那个充满激烈斗争的年代慢慢缓和下来了。” [7]

然而,并非各地都是如此。帝国周边还有一大批桀骜难驯的野蛮部族,因此罗马万不可全然铸剑为犁。不管怎样,总得留些军队加以防守。高卢、西班牙、叙利亚和埃及这些地方肯定都需要有人坐镇。巴尔干地区也是。尽管对战伊利里亚人时,凯旋将军·恺撒表现得神勇盖世,但他们仍旧是一颗麻烦重重的毒疮。多瑙河一带部族的族人胡子拉碴,袒胸露背,肩负毒箭,是不会像文明人那样建城筑墙然后安居其中的;相反,他们永远在移动。公元前29年夏,凯旋将军·恺撒还在国内举行凯旋式时,马其顿行省外的荒原上便已有一场危机正在酝酿着。一个名为巴斯塔奈(Bastarnae)的部族正朝南行进,由于他们通常藏在多瑙河河口的潮湿树林里,故而又被称作“松树之族”。他们携妻带子,数量庞大,纯粹是一股赤裸裸的威胁。伴随着隆隆的声音,马车离马其顿越来越近,马其顿总督的职责不言而明。哪怕这些巴斯塔奈人并无进犯罗马领土之意,他们逼近罗马边界的冒失行为也同样难以被姑息。情势所迫,必须先发制人。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马其顿总督的想法。他集结大军,身先士卒地冲进了野蛮人所在的荒野。他身上展现出的,正是当初成就罗马帝国大业的大无畏精神。毫无疑问,换作罗慕路斯也会这么做。但巴尔干地区突然爆发的战争在罗马显然不大受欢迎。帝国内,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效仿罗慕路斯——而且这个人绝不是马其顿总督。三十年前,凯旋将军·恺撒被晋封为神的父亲也曾是边界行省的总督。在征服高卢全境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挥师北上,阻止野蛮人向南迁徙。接下来的事众人皆晓,无须多作提醒。但凯旋将军·恺撒左右为难。一方面,他不能就这样去阻止一个罗马贵族做自己该做的事。公敌宣告时期,他的统治固然赤裸而血腥,但那些黑暗时日已经结束,他也绝不希望像暴君那样进行统治。另一方面,倘若出面制止,他就可能和父亲一样,面临被元老们乱刀捅死的风险。他的窘境就在于此。不过,他总算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元老院乖乖配合,又可以不让那些猛兽去碰触真正的权力。

毫无疑问,马其顿总督就是其中的一头大猛兽。马尔库斯·李锡尼·克拉苏是那位巨富的同名儿孙,后者在恺撒跨越卢比孔河及内战爆发十年前,靠玩弄手腕主宰着罗马的政治气候。祖孙两人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克拉苏总是突然间调转船头,以此方式在时代的激流中游刃有余地穿梭。他先是在紧要关头背弃塞克斯图斯·庞培,支持安东尼;接着在亚克兴角大战前夕,再次改旗易帜。他还凭借他那足以光宗耀祖的商业头脑,达成了一项相当困难的协定:他让凯旋将军·恺撒开口答应,只要他弃暗投明,就能当上执政官,而且在任期满后,还可以掌管一个驻有军队的行省。自克拉苏祖父在卡莱沙漠惨死、鹰旗落入帕提亚人手里以来,二十四年过去了。但那场战败带来的屈辱仍然令罗马人耿耿于怀,对此克拉苏的感受尤为强烈。现在,巴斯塔奈人误打误撞地闯进他所管辖的行省,无异于为他提供了一雪耻辱的大好时机。他要用野蛮人的血去清洗家族的门楣。

巴斯塔奈人在意识到大军压境后,立刻慌了阵脚。国王德尔多派遣使臣与克拉苏洽谈,“让他看在他们未对罗马人造成伤害的分上,不要追赶他们” 。而追捕他们的克拉苏热情地接待了使臣,给他们斟上美酒佳酿,一杯又一杯。使臣们醉得越来越不省人事,他套出的消息也就越来越多。原来,巴斯塔奈人和他们的马车就藏在附近的丛林。掌握猎物的部署后,克拉苏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尽管天色已黑,士兵们仍然开始向前行进。

与此同时,丛林另一端的巴斯塔奈国王渐渐明白,使臣们回不来了。破晓时分,德尔多透过篝火辨认出了丛林外围的罗马侦察兵。勇士们立刻从围成一圈的马车阵列中冲出,拔刃张弩,将马肠制成的弓弦绷得几乎断裂。沾着毒液的箭头齐嗖嗖地射向罗马兵,一部分人轰然倒地,其余人则溃不成军地向丛林内部逃去。巴斯塔奈军队乘胜追击,一头扎进了暗处。伴随着他们的闯入,灌木丛内响起了胜利的呐喊声。没有一个巴斯塔奈人(尤其是他们的国王)停下来想过:前方或许有诈。

克拉苏恰恰使了这样的诈。伏击发动后,灾难性的后果很快降临在敌方身上。巴斯塔奈军队全军覆没,士兵的尸身化为滋养丛林树根的肥料;他们的女人、孩子被圈禁起来;马车付之一炬。这则用鲜血与大火写就的讲述罗马人之伟大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巴尔干地区。最璀璨夺目的战利品,当数克拉苏本人赢取的:正是在他的剑下,巴斯塔奈国王命丧黄泉。从德尔多尸体上卸下的盔甲,成了罗马无数将领几个世纪以来都未能获得的奖杯。士兵们在战场拥立克拉苏为凯旋将军时,其实也是在对他的另一重身份致以敬意:罗马历史上第四个只手赢得“荣誉战利品”的人。

当然,对凯旋将军·恺撒来说,这则消息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的凯旋式、在卡庇托尔山开展的建筑工程,乃至他本人的名字,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在人们心中建立起自己凯旋将军的形象。现在,又有一个大将军要带着蛮族首领的盔甲游行,而且还要把它放置在自己大张旗鼓地用重金修复的神庙内,那是多么的不堪设想啊。那将对他的权威构成直接威胁,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发自本能地狠狠打压克拉苏立下的战功,恰恰说明了他的局促不安。凯旋将军·恺撒很早就学会了打着传统(通常是虚假的传统)的幌子来遮掩目的,现在他故技重施。很快,一则消息浮出水面,宣称工匠们在卡庇托尔山的古代神庙里发现了一件稀罕物:古老的亚麻胸甲。凯旋将军·恺撒“这位庙宇的修缮人,还亲眼见过它”。 胸甲上的铭文表明,这正是科内利乌斯·科苏斯,也就是罗马第二位为朱庇特奉上“荣誉战利品”之人的衣物。不止如此,它还揭示了一个此前不为人知的事实。不同于共和国的编年史及其他历史文献所述,科苏斯在赢得这份广受瞩目的战利品时,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一名执政官。从这一发现来看,人们有理由辩驳:克拉苏不过是一个总督,或许是没有资格奉上“荣誉战利品”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尽管克拉苏在杀死巴斯塔奈国王时,只是一个小小总督,而非罗马的大执政官,但这无法改变他独立指挥的事实。不管怎样,水终究被搅浑了。由于克拉苏至少还会在马其顿待上一年,凯旋将军·恺撒便有了足够时间来消除所有的潜在危害。无疑,急迫的挑战就摆在眼前。他必须建立起牢不可破的权威。因此,公元前28年,他再振雄风,将自己打造为罗马人民最高贵且优秀的传统捍卫者,化身为“交还人们以法律与权利之人”。 尽管他曾经是恐怖分子,尽管他曾因罪行累累而臭名昭著,但这一切全部得到了彻彻底底的清洗,一丁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公敌宣告及内战这一黑暗时期颁布的违宪措施被郑重废除;自由选举行政职位的惯例得以恢复;象征他好大喜功的八座银雕像也被熔化。站在人民的角度来看,凯旋将军·恺撒拒绝了“任何有违先祖传统” [8] 的荣誉。这个早期批准谋杀多位元老的人,此时却满载荣誉地坐上了元老院的首席。他感激地从元老们手中接过非洲征服者西庇阿曾拥有的神圣封号,变身为首席元老——“元老院的第一人”。

凯旋将军·恺撒如此宽厚地恢复了罗马人那原已被剥夺的自由,得到这一封赏自然顺理成章。而且更大的嘉奖还在后头。公元前27年1月13日,这个熄灭内战烽火、赢得世界霸权的人,满怀浩然之气地向元老院宣布,将下放自己的所有权力。从今以后,他只想像过去四年一样,被人民选举为执政官。他随后谦逊而有力地说道:“我现将负责公共福利的职权转移给元老院与人民,让他们决定什么才是最好的。” [9] 元老们脸上挂着精心排练过的惊讶,听完了凯旋将军·恺撒的陈词。他们判定,最好的做法是拥护他为捍卫罗马高贵传统的盖世英雄。在近二十年前的牧神节盛宴上,手舞皮鞭的安东尼气喘吁吁地给尤利乌斯献上了一顶王冠;而现在,换作元老院态度坚决地要给这位恺撒加冕了,只是,他们并不是要拥他为王,而是敬奉他为罗马人民的公仆。“公民王冠”是用橡树叶扎成的简陋花环,环如其名,象征着公民之间的共同纽带。只有在战争中拯救同胞,“将威胁同胞的敌人歼灭,并且绝不退却” 的罗马人,才有资格获得这一殊荣。还有谁能比这个让罗马帝国免于内爆的人更有资格呢?面对元老院授予的殊荣,凯旋将军·恺撒满怀感激,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嘉奖。奖赏虽然谦逊,却正因此而显得无比珍贵。按照命令,它被放在了一个全民皆可见到的地方:凯旋将军·恺撒宅邸的大门正上方。它将永远地挂在那里,让人谨记“他所拯救的罗马黎民苍生”。

其他贵族敢与这糅合了谦逊的荣耀争锋吗?这样的权威已经令任何一种行政官职、任何一种高贵血统、任何一种卓著功勋黯然失色。在凯旋将军·恺撒声称自己是个“只求平静度日的温和之人” 时,元老院内鲜有质疑声。当然,他声称要将争取荣誉的权利归还给元老们时,并不只是装模作样。如果不那样做,愤怒和绝望就会在他们心中郁积。而当年,就是这股情绪将他父亲送上了绝路。凯旋将军·恺撒需要他们的支持。他向他们提出的改革计划都是确确实实的。元老院将恢复成内战前的模样,加入元老院仍然是人们平步青云、加官晋爵最稳妥的道路。选举将再次公开进行,竞争也将不受约束地展开。凯旋将军·恺撒无法再将官职直接授予中意的人选,而是必须为他们游说拉票,且和其他任何人一样,也要投出自己的一票。或许在那些易于轻信的元老看来,元老院的无上地位是当真得到了复原和提升吧。

然而,尽管古老的共和国官职仍旧散发着耀眼的光辉,但对那些渴望升迁的有志之士来说,世界已经发生了难以忽视的变化。体现这些变化的事物随处可见。那天早上,元老们穿过罗马广场去听凯旋将军·恺撒的演讲时,沿途经过了许多熠熠生光的纪念建筑,它们都是为纪念神化的尤利乌斯及其儿子而新建的,有神庙、雕塑和拱门。抬头凝望那刚刚竣工的元老院屋顶时,他们也绝不会错过踩在球上的维多利亚女神的雕像。而当他们注视着凯旋将军·恺撒发表重大演讲时,还可以看见他的正后方有另一座维多利亚的雕像,她显眼地立在柱子上,周围都是从埃及缴获的战利品。对一些元老来说,这样的璀璨光华太令人生畏了。他们对自己的忠心的表述上升到了戏剧的高度。一位元老高声呼叫,说自己宁愿死,也不愿活过凯旋将军·恺撒。他冲出元老院奔向街头,开始鼓动人群立下同样的誓言。连台伯河似乎都躁动了。河水漫过岸边,淹没了罗马地势较低的好几处地方——这无疑是天神所降昭示,意欲让凯旋将军·恺撒“统领全城”。 可首席元老这种正式头衔怎能匹配他那伟大的地位呢?任何一种正式头衔都不能。凯旋将军·恺撒的伟大远超任何官衔或荣誉的界定范畴。那么,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视作第一公民(princeps):罗马的“第一人”,世界的“第一人”。

凯旋将军·恺撒又和以前一样,扮起了两面派的角色。他所谓的放弃正式权利,并不是彻底弃权。那些令共和国走向毁灭的野兽绝不能再次被放出笼。名门贵族仍能像其先祖一样为了高官厚禄互相角逐,但事实上又只能像被圈禁的老虎一般,来回踱步,跳不出精美华丽的动物园。元老们对第一公民演讲的(都是事先仔细练习过的)反应使这一点得到了保证。克拉苏又进行了一季艰难征战,当他还在越冬地养伤时,凯旋将军·恺撒就开始采取措施,确保他这样的贵族子弟再也不会有机会征讨蛮族。演讲结束后,第一公民坐了下来,唯唯诺诺的元老们立刻起身,一个劲儿地央求凯旋将军·恺撒不要放弃军事指挥权。第一公民坚决而大义凛然地拒绝了。但元老们不依不饶地恳求着,说罗马仍然需要一个捍卫全民自由的人。即便如此,这些官员又接着问道,庞培和第一公民那现已晋升为神的父亲都曾接受过一项任命,负责掌管诸多行省,而且期限为十年,第一公民连这都不肯接受吗?该任命与罗马的传统可是毫不相悖,而且也完全不带有任何君主制色彩。这一席话让第一公民陷入了深思。思考了适当时长后,他承认道,元老们的话或许在理。于是,他极不情愿却又高尚且尽职地接受了这一任命。

高卢、西班牙、叙利亚和埃及:元老院出于感激之情,授予了凯旋将军·恺撒一系列行省,而这些就是其中富得流油的地区。这给他提供了一支由二十多个军团组成的军队。从今以后,任何人在疆场率领这些军队作战时,都只能以他的下属的身份——“特使”进行指挥。达官贵人无法再开展“狩猎”荣耀的行动,去猎取“荣誉战利品”。马其顿的克拉苏仍能继续治理自己的行省,但羽翼已经受到了重创。公元前27年克拉苏归城返乡时,第一公民已经觉得没必要再挖空心思去否认他的胜利了。克拉苏押运着战利品和俘虏在罗马游行。他的英勇事迹令人们热情高涨。贺拉斯是为之欢呼祝酒的众多人之一。 [10] 不过,有关“荣誉战利品”的事情克拉苏只字未提,他也没有去朱庇特的小神庙拜祭。昙花一现的克拉苏很快淡出了公众视野。他的征战彻底完结。后继的历任马其顿总督,尽管并非由第一公民直接任命,一概黯淡无趣且默默无闻。事实上,的确有一人曾对友邦国王不宣而战,但很快就被押回了罗马,接受非法出师的审判。第一公民本人屈尊出席,为这场起诉做见证人。自此以后,总督们一概不敢越过马其顿边界一步。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罗马人被剥夺了能振奋人心的军事冒险机会。恰恰相反,第一公民十分看重自己的行省责任。外面的世界还有一大片天地待征服与平定,他想证明自己有能力担起这份撼天动地的使命,而击败蛮族的胜利正是体现他指挥有方的必要凭证。因此,在受第一公民管辖的边疆一带,处处战火连绵。他的特使开启了罗马史上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征程。军队沿尼罗河行进,长驱直入埃塞俄比亚;直捣阿拉伯的偏远沙漠;还制服了阿尔卑斯山的盗匪。对罗马城内的人民来说,似乎最遥远、最野蛮的民族转瞬间都要被迫对罗马俯首称臣了。“恺撒,”贺拉斯情绪高昂地挥毫写道,“正奔向世界尽头去讨伐不列颠人!” [11] 事实上,恺撒并没有这么做。他心里有着不一样的盘算。近两个世纪以来,西班牙北部山峦的部族屡屡将罗马军团击溃,公元前26年初,第一公民开始率兵亲征西班牙。而神明早就以壮观的方式展现了自己对这场征战的支持: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掠过了恺撒所乘轿辇,将旁边一个奴隶劈得灰飞烟灭。尽管朱庇特无疑一直眷顾着自己的宠儿,但事实证明,他的青睐也不过如此——因为第一公民在征战中并未处于有利形势。当地土著的游击战术具有巨大的破坏力,使得小恺撒故态复萌,再次在打仗时候卧倒病榻。而野人们一时骄妄轻敌,与罗马人短兵相接,最终大败亏输。忠肝义胆的阿格里帕平定了余孽。第一公民自然是坐享其成,抢过了所有的汗马功劳。

罗马人民也乐意让第一公民沉溺在这样的功勋之中。当他从西班牙回城时,人们献出花环,打开酒罐,殷勤中透露出显而易见的紧张。第一公民的身体遭受了重创,医师诊断为肝脓肿。许多人开始担心最坏的结果。“世界掌握在恺撒手中时,我无须担心内战,也无须担心自己会横死。” [12] 贺拉斯如是陈述简单的事实。他在萨宾山的农庄里生活得心满意足,绝不希望和平的果实就此掉落。大部分公民同胞也不希望这样。公元前23年初,第一公民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见他大限将至,整个罗马屏气敛息。无疑,肯定有人在祈祷死亡降临,期盼脱离他的统治;但更多人不这么想。维系世界安稳的那根细线就这样裸露在外。而第一公民即便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汗流不止时,也仍不忘总结形势。冲了几个强劲的冷水澡后,他终于从鬼门关死里逃生。他抱着一种绝不浪费这场危机的决心,最终痊愈康复。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卓越地位是得到了广泛支持的。他迅速行动以把握时机。

公元前23年7月1日,第一公民宣布,将放弃第十一次担任执政官的机会。和四年半前一样,他再次摆出了弃权姿态,但他的权威地位其实变得越来越牢固。他和元老院之前的交易本就如一出皮影戏,如今这出戏又上升到了更加复杂的程度。当然,新约定中有许多内容会让元老院的活跃分子喜出望外。第一公民不会再年复一年地霸占其中一席执政官之位了。一夜之间,人们成功竞选罗马最重要官职的机会增加了一倍。共和国及其最富竞争性的传统似乎的确复原了,但这肯定是有代价的。元老院也需要履行自己的约定。他们把新的大权让给了第一公民:可以随时召唤元老,制定法律让其通过,享受比行省总督还高的地位,哪怕他们并不是自己的官方特使。所有这些特权全部得到了同意和批准。四年前,凯旋将军·恺撒还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但现在情势大变。他的权威散发着刺眼夺目的光芒,拖曳着最深最暗的阴影,且已经武装上了新的影响力和威力。

一年后,备受饥荒与瘟疫折磨的罗马人发动了暴乱。他们断言,只有让恺撒担任独裁官,才能拯救城市于水深火热,而第一公民义愤填膺地驳斥了他们的要求。他扑通跪倒在地,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之前进入元老院时,他总要在托加袍内套上盔甲,而现在,他袒露胸膛,恳求人们千万不要逼他做独裁官,否则不如一刀刺死他。这种戏剧性的表演或许是有意而为,但他的愤怒是真真切切的。他不再需要父亲的悲剧来警醒自己,切勿重蹈覆辙。他为自己赢取的卓越功勋是不能被任何正式头衔限制的。他的权力有如最馥郁的香气,渗透到了罗马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处缝隙。因此,他没必要既亵渎自己的权力,又冒犯罗马的传统。毕竟,如果权力无从保留,那他所做的一切岂不白费?此时此刻,人们凝视第一公民,看见的不是共和国的刽子手,而是共和国的化身。“恺撒若不是政体本身,那还能是什么呢?” [13]

从19岁自称神明的复仇之子以来,曾经的盖乌斯·屋大维已经明白:最确凿的真相就在观者眼中。有意让人们不去看什么和他们能看见什么一样重要。马尔库斯·克拉苏因为急不可待地想血洗祖父的耻辱,便把一位野蛮部族的国王逼入死角,还亲手挥剑砍倒了他;但公元前22年9月,第一公民长驱直入东部行省时,心里很清楚,武力解决绝非上乘之计。目前为止,他的赫赫威名就是更胜一筹的武器,足以令帕提亚人如罗马公民那样对他敬畏有加。第一公民并没有像克拉苏那样领兵作战,以身涉险,相反,他更倾向于和帕提亚国王弗拉特斯公开协商。

这一策略是无与伦比的。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位凯旋将军考虑过用武力以外的办法来解决与蛮族之间的纷争。只有一位神明般威震四海的领主才会公然挑战这种刚硬的军事作风,也只有这样的领主才可能马到成功。对弗拉特斯来说,自家门口的这个强势好斗、阴晴不定的霸主竟对自己平等看待,无不叫人大感宽慰,于是他立即接受了和平协商的请求。为表善意,他拿出了第一公民此次东行特意想取回的东西:卡莱战场上从克拉苏手里缴获的鹰旗。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从那臭烘烘的巴尔干酋长身上扒下的盔甲,还怎么敢与之争辉?

三年后,第一公民兵返罗马,力争让这场胜利深入民心。他命人在神圣的卡庇托尔山上、数世纪前存放过罗马人首份战利品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小神庙。鹰旗将暂时被保管在此:与其地理位置一样,该庙在功能上被专门设计得与古老的朱庇特神庙相呼应。 第一公民一贯敏锐周密。他深知自己此举向公民同胞广而告之的是什么讯息。尽管没有杀死敌军将领,但他获得的是终极的荣誉战利品。是的,他就是罗慕路斯二代——罗马的新建国元勋。

罗马建城那一天,帕拉蒂尼山上曾有12只雄鹰飞过。这种征兆的出现是由于一股非凡神力的影响,罗马人称其为奥古斯都(Augustus)。公元前27年,元老院还在紧打紧催地让第一公民接受世界各地的行省统治权时,其中一位元老突然认定:奥古斯都这个词就是对他的完美形容。其余元老都知道凯旋将军·恺撒喜好给自己加封新名,因而原本就在催促他取名“罗慕路斯”,但在奥古斯都这个词蹦出来后,整个元老院立刻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其余任何名称都不可能更适合他了。第一公民本人不愿采用君王的名字,便同意了。就这样,这个名称成了现实。元老院经正式投票,授予了凯旋将军·恺撒额外的封号“奥古斯都”。这个名字不仅没有“罗慕路斯”那样咄咄逼人,而且还更加大气恢宏。“奥古斯都是父辈对神圣之物的称谓。奥古斯都也是我们对有祭司护持的正规神庙的称谓。” [14]

拥有一个这样的名字后,奥古斯都不再需要任何其他正式头衔了。他不是君王,不是独裁官,甚至连执政官也不是,但他的身份无比尊贵。神明在罗马千钧一发之际展示了一丝神力,赐给了它凯旋将军·恺撒·奥古斯都。

[1] Ovid. Fasti :1.30

[2] Cicero. On Duties :2.26

[3] Cornelius Nepos. Life of Atticus :20.3

[4] Horace. Satires :2.6.55-6

[5] Virgil. Georgics :4.90

[6] Virgil. Aeneid :8.717

[7] Virgil. Aeneid :1.291

[8] Achievements of the Deified Augustus :6.1

[9] Achievements of the Deified Augustus :34.1

[10] Horace. Odes :3.8.18

[11] Horace. Odes :1.35.29-30

[12] Horace. Odes :3.14.14-16

[13] Ovid. Sorrows :4.4.13-16

[14] Ovid. Fasti :1.609-10 y6VrhVu+GAurCqWGJE9UndadkGt5eh0qFeylMxGB9vMJU7y8exzDBo7YFdx2l2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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