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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春天

小恺撒主宰罗马的年代里,罪恶横行、世事混沌,贵族并不是唯一孤注一掷的一类人。

公元前41年年初,罗马史上最血腥的战役在腓力比告终数月后,一群伤痕累累的彪形大汉沿着阿庇亚大道向南行进。他们沿一座名为秃鹰山(Mount Vulture)的古火山的山坡往上爬,步步紧跟前方的军旗,旗杆的顶端嵌着一只终极猛禽——雄鹰。沿途的农民注视着鹰旗经过,那银色的鹰喙和鹰爪让他们顿生惊悸。他们知道它的到来预示着什么。小恺撒手刃了刺杀养父的仇人。此时在返回意大利的路上,他面临着一个最易招致怨恨的任务:他手下约五万大军都是久历战火的老兵,都殷殷期盼着他的犒赏。他们心甘情愿地跨越大海屠杀同胞,就是为了得到那份心心念念的战利品——一块地。

早在腓力比战争前,三执政就标记了18座意大利城市的周边领土以没收充公。这些计划必然会被大范围大规模地实施。据估计,腓力比战争中,大约共有四分之一的适龄公民在对战双边参战。 现在,胜利者荣归故里,没收土地成了一时最重要的议题。在意大利最富饶的地区,地主们开始害怕退伍士兵的出现。“每个地方,每块土地上,都是这么混乱!” [1] 别墅、农具和奴隶都有可能被抢夺。地产越大,拿着“无情测量竿” 的土地测量官就有越多地盘可以分割,从而一次性解决整支部队的需求。奋起反抗者会遭到残酷镇压。不过,正如鸽子在遭遇扑面而来的雄鹰时的反应一样,这些被剥夺财产的人并不会傻到直接回击。一些人被允许以佃户身份留在原地,他们算幸运的一类。绝大部分人在时代的罪恶前束手无策,只能弓着腰离开自己被抢的房屋。“时运颠覆了一切。” [2]

在公敌宣告时期让罗马贵族惊惶不安的盗窃和暴力行径现在又席卷了整个意大利。虽然它们气势汹汹地闯进的大多是繁盛的低地,但饶沃的土地对它们而言并非唯一的诱惑。秃鹰山上,广阔密集的丛林里虽然还有狼群出没,而且夏季那灼热的风将大地炙烤得滚滚发烫,但这样贫瘠的土地仍未能使当地人逃脱毁灭的魔掌。利益攸关的因素还有许多。任何人若想掌控意大利便不敢忽略这块地盘。早在小恺撒的老兵队伍到达秃鹰山的二百五十年前,罗马居民就已经在山侧建立了一个殖民地。建在两道峡谷中间的一座峭壁上的维努西亚曾是罗马重要的前沿哨所,是罗马开向南方的大门。那时候的意大利还只是一个地理概念,罗马人也只是众多部族中的一个,而且其他部族的独特出众之处丝毫不亚于他们。那些部族中有伊特鲁里亚人,他们的影响曾一度散播到本土伊特鲁里亚以外,直达南部的罗马;他们解读“预兆”的能力也无可比拟,能够通过观察鸡的饮食习惯或秃鹰的飞行行为中的超自然迹象来预测未来。还有罗马人在亚平宁山的近邻马西人,他们的歌声能够让蛇爆裂而亡。萨谟奈人的远古先祖在一头牛的带领下来到了那不勒斯上方的艰苦山寨,且在公元前4世纪顽强抵御南边军团的进犯前后五十多年。不过,后来意大利的各个部落决裂了。随着罗马人逐渐在整个半岛建立起霸权,意大利人才有了共同的身份认同。维努西亚本是为镇守阿庇亚大道而建,因为它远离萨谟奈,斜指亚得里亚海,现在却逐渐失去了其建立之初的意义。它曾经带给罗马人安全感——“它将抵御任何充满敌意的侵略” [3] ,但现在这种保障已成多余,它自己也不再是边陲重镇。

不过,倘若落入不怀好意之人的手里,它仍会对罗马构成威胁。这一点小恺撒无须参照古代历史便心知肚明。在公元前91年,维努西亚人便联合马西人、萨谟奈人等其他意大利部落,公然发起了对罗马人的反抗。他们还宣告独立,且在钱币上描绘了一头牛把一头狼踩在脚下的图像。然而,无论镇压成功之前的战斗有多么野蛮,无论罗马人因此体会到了多么强烈的恐惧感,这场叛变本身都不是源自憎恨,更多是因为忠心没有得到重视。大多数意大利人的雄心壮志在于共享罗马人的权力,而不是吞并它。走进维努西亚便能很快明白原因。这里到处都建着公共设施。澡堂、渡槽和圆形露天竞技场,没有一样不是造价不菲。意大利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商人,都因罗马征服了地中海而收益颇丰。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元老院同意赋予意大利半岛上的所有人以罗马公民身份时,反叛很快就平息了。自那时起,整个意大利的公民都成了罗马人。

当腓力比老兵来到维努西亚驱逐地主、将土地分割成整齐的块状时,罗马人身份就成了这些意大利人唯一剩下的东西。五十年前,反抗罗马的战争刚结束后不久,许多维努西亚居民被迫为奴,分散在各地。城市的顶尖学府内满是新来者的孩子:“杀气腾腾的百夫长们那杀气腾腾的儿子。” [4] 接着,随着内战爆发,整整一代年轻男人被征召入伍。“弯弯的镰刀被绷直,继而被锻造成了刀剑。” [5] 许多人葬身于异国他乡,而那些活着回来的人之所以能回来则是由于他们除了对战友和将军外几乎毫无忠诚度可言。现在,小恺撒派出的测量官有如一把巨犁的锋刃,再次将维努西亚切割成块。一而再再而三的耙掘使得当地的特色风俗难以留存。“他们把这里的地方特色完全毁坏了,独特的语言、盔甲、服装,等等,一切都不复存在。”

这种破坏令某些意大利人仿佛感受到了丧亲之痛。但是,最后一场毁灭的烈焰尚未到来。公元前41年安东尼的兄弟卢基乌斯揭竿起义、公开对抗小恺撒并驻守在佩鲁贾城墙内时,前来投奔他的人有多种多样的动机。有些人和提比略·尼禄一样是因为受到了恢复共和这一梦想的激励;大多数人则是因土地被没收而穷困潦倒、悲愤交加;但也有一些人是因为仍然憧憬着能回到城市未被罗马统治、还是自由之邦的日子。不同于维努西亚和萨谟奈——那里的反抗精神已经全然熄灭,再没有重燃的希望——在更靠北的富饶土地上,尤其是伊特鲁里亚,这样的梦想仍然闪烁着微弱的火光。

不过火光也持续不了多久。小恺撒很难说是一个能容忍他者挑战自己权威的人。他和副官以残暴手段镇压卢基乌斯起义,给许多著名古城带来了灭顶之灾。诸如佩鲁贾之类的城市被烧成一片焦土,其余城市则背负了高昂至极的赔款,以至于当地公民不得不弃城逃亡。一无所有的难民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在伊特鲁里亚那烧黑的田野间、盗匪出没的丛林里,鬼影似乎比人影更加常见。幸存者只能留下来哀悼“古老民族伊特鲁里亚那已被摧毁的壁炉”。

不过,不幸中也一向蕴藏着机遇。翻过尸横遍野的佩鲁贾山岭后,奔波者将抵达一座城。在这罪恶的年代里,该城有幸具备一种最有用的特征:一位强大的保护人。阿雷提乌姆(Arretium)在数世纪前被罗马攻克,失去了独立地位。这座城里最德高望重的公民自称伊特鲁里亚的王族后裔。在罗马贵族看来,盖乌斯·梅塞纳斯自吹自擂出身的做法实在低贱可鄙,近乎阴险。但梅塞纳斯是一个沉溺于显摆夸耀的人,自认没有必要去迎合元老们的嘲讽。将一大批人送上黄泉路的乱世正好成就了他。他不安分、头脑精明,轻轻松松滑到了新秩序的中心。他从一开始就支持小恺撒为赢家,在这场赌博中赚得盆满钵满。从公敌宣告受害者那里偷来的财富并非全被用来资助三执政的战争。那些对新的权力之源高度警觉的人,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和胆量对之加以利用,便可将万贯财富尽收囊中。当然,梅塞纳斯的能力是其敌党都不予否认的。“只要时机需要,他几乎能不眠不休,而且他不仅能迅速了解到所需行动,还能驾轻就熟地达到目标。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小恺撒决心赢取稳固牢靠的统治大权,对这样的副手有着迫切的需求。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伊特鲁里亚火光四起时,阿雷提乌姆的这位谋划家仍能高枕无忧。

暴虐、盗窃和有预谋的暴行,所有这一切对于一个亟待稳固根基的新政权来说是不可避免的。但梅塞纳斯和他的主人一样,深知独断专行、倒行逆施永不能长久。他打扮成伊特鲁里亚王族后裔的模样,并非单单为了显示对罗马传统政治掮客的蔑视。在后者眼里,阿雷提乌姆只是穷乡僻壤,以盛产粗制滥造的廉价锅最为闻名。更重要的是,它能让那些财产被悉数抢占的人——意大利的地主阶级感到安心。解决了老兵们的需求后,小恺撒现在迫切需要获取更广泛的支持。考虑到他从腓力比归来之于意大利的意义所在,这种希望似乎显得有些可笑。不过,时代的惊涛骇浪是那样撼天震地,内战的风云变幻是那样悲壮惨烈,神明似乎又是那样狠心绝情地要抛弃世界,罗马急需一个人给它带来一束希望——任何人都行。一个政体若是可以给一个遍体鳞伤、惊恐万状的民族带来哪怕一丝和平,或许就能得到不小的宽恕,甚至包括它夺得统治权这一事实。

但对大多数罗马人而言,无论他们住在罗马城内,还是在意大利的城镇或乡村,未来似乎都只会愈加黯淡。大败卢基乌斯并没有将小恺撒的敌方战场清理干净。塞克斯图斯·庞培在西西里岛的势力仍然顽固,而且他也绝不愿意善待父亲死敌的继承人。相反,他摆出一副海神宠臣的姿态,自娱自乐地穿上海蓝色斗篷,并封锁航线。于是,继烧毁土地和军事征用后,又一颗加重人民苦难的螺丝钉拧紧了。由于漕运受阻,饥民无法得到赈济,到公元前38年,饥荒逐渐笼罩了整片大地。一群群凶狠的流浪汉遍布街头。罗马贫民窟挤满了难民,饥饿让人们在悲苦愤怒之余更添绝望。为资助对塞克斯图斯的毁灭性攻击,罗马上层决议再次征税,结果引发了公开的暴乱。小恺撒在大街上被人扔石块,费了好大劲才从暴民手里逃脱。后来,死于冲突之人的尸体被扔进台伯河,一群群急不可耐的盗贼蹚过河水,将尸体扒了个精光。罗马人似乎已沦落至这般窘境。除啃食尸体外,别无选择了。

罗马注定要亡;街道可能被遗弃,成为猛兽出没之地;城市可能化为灰烬:这些忧虑已经得到了一部分人的公开认同。

确切无疑的是:

自清白无疵的雷穆斯之血

洒在地面时

厄运就紧紧跟随罗马人

追索着他们的弑弟之罪

这是对他后裔的诅咒。 [6]

做出这般惨淡预测的人可能感到了一丝绝望。昆图斯·贺拉提乌斯·弗拉库斯,即贺拉斯,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但他在为众多深陷“流亡的悲惨、战争的不幸” [7] 的意大利人发言。他是维努西亚一位富裕拍卖商的儿子,腓力比战争中在恺撒谋杀者的一方参战。战争结束数年后,他描述了自己丢盔弃甲、乘着一股超自然迷雾设法逃离战场的情形,用自嘲自乐的口吻将战场厮杀的恐怖之状一一掩盖。但残酷的现实是,他已见过太多罗马人自相残杀,并长期受到这些经历的困扰。腓力比战争后,他全然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兴致。当特赦公告为他提供了返乡机会时,他立刻抓住时机。然而,土地测量官先他一步到达维努西亚。他丢失了所有的土地。鉴于公敌宣告的阴影仍黑森森地笼罩着在腓力比战争期间为共和国而战的一方,反抗全无可能。贺拉斯顺势加入了无家可归之人的洪流,朝罗马行进。他或是七拼八凑地整合起父辈留下的资源,或是拜谒当地有权势的故人,终于设法谋得一份国库财务官的职位。这当然是一种可以糊口的生计,但对一位曾经的地主而言不免寒酸丢人。贺拉斯将自己显而易见的数学头脑和自我表达的才能相结合,大胆在诗歌中探索这个时代的破碎。一人之念使得众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被驱逐,这样的世界里没人能平安无忧,哪怕是看上去稳操胜券的人。“让时运女神尽情咆哮吧,然后再激起一阵阵新的动荡。她还能再让事情糟糕到哪里去呢?” [8]

小恺撒靠着杀人越货从异地的无名小卒青云直上,抵达意大利的权力巅峰。此时的他不免被一个尖锐的问题深深困扰。他知道登得有多高,跌得就会有多重。饥饿的暴民将他堵在角落,不停地朝他扔石头、泼秽物,部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他不至于被撕成碎片,这一切已经让他直视了自己不稳定的统治地位。然而仅仅两年后,时运女神再次将小恺撒确立为自己的宠儿。公元前36年9月,塞克斯图斯·庞培被围困于西西里岛东海岸,麾下舰队悉数尽毁。尽管塞克斯图斯挣扎着逃出险境,但力量遭受了永久的摧残,不到一年他便与世长辞。与此同时,在意大利,小恺撒生平第一次领受了无比狂热的赞颂和欢呼。“所有城市都在其神祇牌位中赋予了这位年方28的年轻人一席之地。” 现在人们再无憎恨。尽管腓力比战争只给意大利带来了苦难,但海上大败塞克斯图斯的欢乐是举城共享的。富饶的西西里岛重归小恺撒统治。粮船再次在意大利各港口停泊。航线封锁的日子永远结束了。经元老院正式表决,罗马城内的一根圆柱上竖起了胜利者小恺撒的黄金雕像,柱子上面装点着精致的海军配饰。“他经由陆地和大海,”雕像底座的文字如是写道,“恢复了长期被内乱破坏的和平。”

终于,对新政权的热情似乎开始蔓延至谋私营利之辈以外。向来慧眼识珠的小恺撒便发挥一贯的机敏推动这一趋势。他深知三头同盟有多令人憎恨,又急着昭示公民大好未来就在眼前,便厚颜无耻地摆起姿态,开始维护他先前所抨击的一切事物。他豁免税务,煞有介事地焚毁公敌宣告那段黑暗时期的文件。共和国的传统行政职位又恢复了些许修饰作用。长期中立的雷必达被迫正式退休且遭流放。与此同时,小恺撒又开始暗示,后三头同盟自身也应当退任。

显然,话虽好听,他却并不会将其付诸实践。就目前来说,这一步是毫无可能的。虽然塞克斯图斯和雷必达都已淘汰出局,但竞技场上还留有一个强劲的对手。东方的安东尼可没有流露出丝毫厌权的迹象。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他的欲望本就大得惊人。小恺撒在罗马“因内乱和战争而身心俱疲” [9] 的时候,安东尼却在纵情享受着地中海东部那些富裕的行省及王国所能提供的一切。军队、财宝和奉承:全归安东尼所有。现在,整个世界被后三头同盟剩下的两人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其中年弱者的势力仍显薄弱。不过,安东尼在他那身为东部之主的耀眼光芒下或许也存在着弱点。数不胜数的人因自己的弱点吃了苦头,而小恺撒恰恰就具备这么一种发现他人弱点的致命天赋。

当然,对他这种拥有公认的凶狠性格的人来说,对他人人格加以诋毁纯粹是不值一提的。自公敌宣告事件过去十年后,他着手毁灭对手安东尼的大好名声。他洞悉谣言的力量——“能让人们沉醉于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并将半真半假的东西编纂成曲。” [10] 于是,骇人听闻又丰富多彩的诽谤言论开始席卷整个罗马。安东尼的一举一动被投上了要多黑暗就有多黑暗的阴影。据说,他的矫揉造作已经发展到了称孤道寡的程度,不似罗马行政长官,更像身穿丝绸的东方暴君。他沉醉在东部的温柔富贵乡中,连解手都开始使用黄金尿壶。他在晚宴上挥金如土。最让人震惊的是,他已经拜倒在了埃及女王的诡计之下。他拾起恺撒当年中止的情事,和克莱奥帕特拉鱼水相欢,为此迷失了心神。此时的他有如玩物,任由她摆布愚弄。他明明已和屋大维娅——他在后三头同盟中的同僚的姐姐,一个完美无瑕、受人尊敬的女主人——结为夫妇,却没有一丁点羞耻之心;相反,为故意侮辱小恺撒,他还将她遣回了罗马。但受到最真切侮辱的是罗马公民的尊严。埃及女王想要足底按摩,安东尼就唯命是从。对这类故事深信不疑的人认为,其中的意味不祥至极。谁还敢说克莱奥帕特拉的野心不会膨胀?倘若安东尼受了这狐狸精的魅惑,进而要辅佐她统领整个东部呢?倘若他还要辅佐她统领罗马呢?这就不堪设想了。

安东尼因遭受诱惑而丧失忠诚禀性的形象逐渐鲜活起来。这种形象在罗马社会中与不可捉摸、恶如毒蝎这两种特性有着密切的联系。不可避免的是,安东尼在名誉上所遭受的损害越大,对手就越光芒四射。尤其要命的是克莱奥帕特拉与克劳狄家族忠实本分的女继承人莉薇娅形成的对比。莉薇娅那温顺体贴的丈夫把这一点也及时利用了起来。公元前35年,他赢得了为莉薇娅和屋大维娅设立公共雕像的许可。此外,他还为这两个女人争取到了一项特权,而这种特权对克莱奥帕特拉来说全无可能,即处罚侮辱自己之人的正式权利。这些提议轻轻松松就获得了通过。莉薇娅教养良好,公共场合谦逊有礼,美好品质堪称楷模,在元老院的圈子里有口皆碑。而且贵族们并不是唯一将她视为同类的人,许多意大利人也是如此。她的养祖父马尔库斯·李维乌斯·德鲁苏斯曾是罗马穷人阶级的领袖与英雄。公元前91年,他推动通过了一项授予意大利人以罗马公民身份的法律。一天晚上,一个无名刺客出现在他家厅堂,用一把补鞋刀杀死了他。正是这位先驱被谋杀一事所引发的悲恸和恼怒在很大程度上激起了意大利人的公然反抗。近六十年过去了,他仍然是意大利人心中广受敬爱的烈士。而莉薇娅作为他的继承人,继承了他的名望。小恺撒对她忠贞不渝、宠爱有加,他身旁有她的存在便让意大利人越发深信,哪怕他策划了公敌宣告,哪怕他征收了人们的土地,哪怕出了佩鲁贾那档子事,他可能仍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不过,提高公信力最稳妥的办法是让政绩得到明显改善。随着小恺撒的权威终于在罗马帝国的整个西部稳固下来,他开始运用在“犯罪事业”中使用过的技巧来恢复法律和秩序。海盗得到清除,意大利山坡上的盗匪也被剿灭。这个曾经的恐怖分子现在改头换面,将自己提升为尽忠职守的人民公仆。他展现出的不再是投机主义,而是稳重老成和善治善能。自冒险生涯开始以来,小恺撒就展露出他知人善用的一面。如今,能力依旧是最能入他法眼的东西,门第则不然。新起之秀层出不穷。元老们兴许还是对此不屑一顾,但对绝大部分公民来说,最糟糕的似乎已经过去,动荡的潮水也似乎正在回退,这一切所带来的宽慰是连摆架子耍威风的欢乐都比不上的。自恺撒殉难日以来,纪念那位死于非命的独裁官的葬礼竞技会已经一连进行了十年。罗马人看重的不再是谁为赢家,而是必须有人胜出。他们浑身是血、精疲力竭,已经厌战到不再怎么关心到底由谁统治罗马了——只要能重获和平就好。

“和则一草一木皆兴,失和则千秋大业尽毁。” [11] 最喜欢这句俗语的那个人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自小恺撒初次亮相政治舞台以来,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就和梅塞纳斯共同成为他最信任可靠的支持者。阿格里帕的出身极其卑微。“就算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也没法让做老子的提升半点声望。” [12] 阿格里帕对这类倨傲态度不予理会。他缺少魅力又沉郁寡言,对于现实世界热情似火,并不大关注权力所带来的附属品。他总是以一幅忠诚副官的形象站在小恺撒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小恺撒神采飞扬的同时,他却显得乏味无趣。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可或缺,并对此心满意足。阿格里帕和他忠心侍奉的主人之间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小恺撒其实是一个无能将领。有关他指挥无力的谣言一直伴随着他。腓力比战争时期,他大多抱恙在床,结果把自己的帐篷都输给了敌手;对阵塞克斯图斯时,他又两次大败。相比之下,阿格里帕在这方面却是游刃有余。正是他凭借自己的机敏才智迅速钳制了佩鲁贾的造反派,是他给小恺撒的舰队配备了用投石机发射的金属钩,也是他让塞克斯图斯最后一败涂地。强硬坚毅的农民性格、鉴别开拓创新者的非凡眼力:正是这些特质在一开始将罗马送上了迈向伟大的道路。阿格里帕绝不在贵族面前阿谀奉承,相反,他认为自己是罗马城古老德行的真正代表人。他的谦逊中饱含锋芒。毫不夸张地说,他愿为造福罗马民生鞠躬尽瘁。

于是,公元前33年,这位塞克斯图斯的征服者踏进了罗马那黑暗肮脏的排水沟。数代以来,雄心勃勃的贵族们都只将主管城市基础设施的市政官一职视作方便自己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而阿格里帕虽然在罗马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并没有蔑视这一职位的责任。他欣然迎接这个能让自己卖力工作的机会,组织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排空并擦洗排水沟。工程结束后,阿格里帕在主排水沟里划着船,得意扬扬地昭示新政权给人们带来了多么切合实际的利益。在这种灌肠式清洗工程开展的同一时间里,其他工人忙着修缮水道,并建造一条全新的“尤利娅水道”(Aqua Julia)。“滚滚的水流被引进罗马,河流一般冲过整座城市及其排水沟。几乎家家户户都配备了蓄水池和供水管道,而且处处都有喷泉。” 开展诸如此类的公共工程是对罗马最高贵、最强大的传统的继承。阿格里帕不仅是在缅怀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所生活的英雄年代——后者当时要么在打胜仗,要么就是在修建道路——还致力于开创一个新时代,一个将举城污秽都清洗干净的时代。他做事巨细无遗,连理发匠都被拉入了这项事业当中,到了公共节日,他出钱让他们免费为人民剃胡刮脸。这就是阿格里帕代表他那神明般的主人要引领罗马人奔赴的未来:一个清除了胡茬的未来。

就连那些有正当理由去憎恶小恺撒的人——那些在腓力比大战中处于敌方阵营的人、那些丢失了土地的人,或许也难以否认这样一项工程的魅力。公元前36年,在一场大败塞克斯图斯的庆功宴上,贺拉斯“在羌笛竖琴的音乐声中” [13] 由衷地庆祝战争胜利。当天晚宴的主人是小恺撒部下最机敏、最受恩宠的谋臣,离政权的中心非常近。在阿格里帕表现得生硬粗暴的地方,梅塞纳斯却表现得十分圆滑、温和客气。相比于杀人,梅塞纳斯更精于“调停朋友间的争执”。 [14] 贺拉斯的这番评价是基于自身经历做出的。抵达罗马后不久,穷困潦倒且心怀怨恨的他就被引荐给了这位大人物。他紧张得舌头直打结,几乎无法把自己的情况交代清楚。“九个月后,一项命令到来,传唤我加入您的朋友之列。” [15] 这样的好意,贺拉斯无从拒绝。

两人的关系虽不平等,但很快就变得亲密。梅塞纳斯善与人交友,又独具慧眼,而贺拉斯恰好满足梅塞纳斯的需求。自然,和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权力掮客做朋友,免不了会有一些附加麻烦。贺拉斯协同梅塞纳斯为小恺撒办事时,时常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得了选择性结膜炎;而当别人纠缠不休地想从他嘴里套出朋友的秘密时,他也只得发挥表演天赋,扮作大哑巴。 [16] 不过,妥协从来不是单方向的。贺拉斯既没有与过去斩断关系;也决不允许自己成为主人的诱饵——哪怕他对梅塞纳斯赞誉有加。为此,他始终保持着相当独立自主的立场。在这个诗歌的影响范围有可能大得惊人的时代,梅塞纳斯效忠的政权或许对诗歌存在同样巨大的需求,但显然,贺拉斯并没有公开赞扬小恺撒。东方的安东尼仍然掌管众多军团,战争的气氛也在黑压压地逼近,太多东西悬而未决了。贺拉斯和许多人一样,在历经磨难后已经懂得了过早亮明旗帜可能带来的灾难。

狡猾敏锐的梅塞纳斯对此洞若观火。他明白,贺拉斯和所有罗马人一样,他们的忠心终究不能靠残暴手段来博取,他们的希望必须得到满足,他们的恐惧必须得到缓解。因此,对他们只能采取利诱。那么,贺拉斯想要的是什么呢?他在腓力比战场上为之抗争的自由已经泯灭——而且已一去不复返了。贺拉斯的希望如今变得更加有限,但和他那圆滚滚的大肚皮一样坚实。“这些便是我所祈求的东西。一块土地——并不需要很大,一栋房子,旁边有一座花园和一口永不干涸的山泉,以及山坡上的一片小小的森林。” [17] 同样怀揣这种梦想的还有许多意大利人,也就是那些被授予了土地、被剥夺掉地产的人。现在,随着内战进入决定性高潮,罗马人对和平的渴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迫切程度。两大残存军阀势力中,谁能更好地满足这种渴求,谁就稳操胜券。

公元前32年,小恺撒终于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口舌之战已经不够,是时候和安东尼真打实斗了。事实上,小恺撒并没有将安东尼列为敌人。他不想让人觉得,这是一场罗马公民之间的内斗。相反,他无私承诺要毁灭的人,是克莱奥帕特拉,正是她迷惑了安东尼,让他成了奴隶,让他的追随者成了一群没种的宦官。他的宣战方式很快成了他政权的主旋律:怀旧与革新。据说,古罗马人宣布开战时,总伴随着一个掷矛仪式。尤其著名的是罗慕路斯所投掷的长矛,一落地就抽出新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尽管小恺撒没法模仿这种绝活,但他恢复该仪式的做法昭示出:自己是古罗马美德的捍卫者。不过这并非他所采取的唯一行动。除此之外,他还施行了一项非常激进的措施,以一种史无前例的方式对他本人进行了定义。“整个意大利自发宣誓效忠于我,要求我在战争中身任领导。” [18] 事实上,这番豪言壮语并不完全属实。所谓的宣誓只是小恺撒自己的想法,与“自发”二字相去甚远——但无论怎样,它终归是个妙招。他在获得元老院颁布的政令前就呼吁罗马城外的村镇对他加以支持,铿锵有力地表达出自己想以人民领袖身份带头作战的雄心。先前在反抗罗马时,意大利人集体宣誓要为自由而战,此刻,他们再次集体宣誓要忠于小恺撒。小恺撒从腓力比战场的归来曾给整个意大利带来了痛苦和剧变,而时间过去还不到十年,他再次以人民领头人的身份奔赴了战场。公元前31年春,他跨越亚得里亚海,与希腊北部的敌人正面交战。除率领的战舰和军队外,他还随身携带了一门令对手无从招架的武器。此时的他不再只是某一党派的首领。“他是在元老院及民众的伴随下,在家庭守护神和城市守护神的庇佑下,率领意大利人参战的” [19] ,他的身份强大了许多——他化身为代表过去与未来的罗马的面孔。

即便如此,也并非所有意大利人都吃这一套。一些城镇仍旧对安东尼忠心耿耿。为资助战争而征税又引发了诸多抱怨。罗马城内甚至爆发了一场全面且彻底的暴动。但总体而言,意大利人都只是屏息以待。有确凿征兆表明,这场危机即将达到高潮。伊特鲁里亚的一条将近100英尺长的作恶多端的双头蛇被闪电焚化成灰。这一征兆受到了特别关注。到夏季,有利形势已经毋庸置疑地转向了小恺撒一方。安东尼在谋略上不敌阿格里帕,受困在一座名为亚克兴角(Actium)的海岬旁。9月,消息传到意大利:战争已进入决定性态势。安东尼孤注一掷地封锁了海岸线。尽管他和克莱奥帕特拉双双逃离,但他麾下的绝大多数舰队纷纷原地缴械投降。一周后,他的军队也全部弃甲投戈。

第二年春,小恺撒做足了准备,力争给自己的胜利画上圆满句号。他进击埃及,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抗争。先是安东尼引决自裁,接着克莱奥帕特拉也自杀身亡。伴随她一起殒命的则是她所在的王朝。现在,埃及尽归小恺撒管辖,他可以对其为所欲为。整个世界也是如此。自恺撒殉难之日起,漫漫十三年来,世界饱受惨绝人寰的战争及灾难的蹂躏,不少人屡屡担心罗马将彻底崩塌,人间将迎来世界末日。现在,冲突终于结束了。

“该喝一杯了。” [20] 贺拉斯在举杯庆祝克莱奥帕特拉的惨败和小恺撒的胜利时,快慰之情溢于言表。对此,梅塞纳斯肯定也感到十分欣喜。小恺撒出征在外的几个月里,一直是他在负责维护意大利的秩序。他知道自己这位深谋远虑、思想独立的朋友代表着什么:一面镜子,它映照出所有在时代的恶浪中颠沛流离后终获得一席之地的人。“什么是自给自足和快乐幸福?就是一个人有能力说‘我活过’。”诚然,梅塞纳斯无法将贺拉斯被抢的地产归还给贺拉斯:那已经永远丢失了。但现在,他所效忠的政权终于扎稳了根基,他好歹可以为贺拉斯做些补偿。亚克兴角一战让他确信自己绝无可能出现在安东尼的公敌宣告中。很快,他就送给了朋友一套位于罗马正北部、地处萨宾山的房子。就各方面而言,这都是对贺拉斯的祈祷的回应。怪不得在这位诗人眼里,它就是一个因让他快乐而变得神圣的地方。它安宁美丽,与他十年来经历的一切截然不同。田野里,庄稼繁茂得异乎寻常;丛林中,孩童们四处游荡,不必再害怕玛尔斯的野兽——狼。离开意大利多时的诸神又回来了。

因此,诸如贺拉斯之辈可以大胆地怀揣希望了。

[1] Virgil. Eclogues :1.11-12

[2] Virgil. Eclogues :9.5

[3] Horace. Satires :2.1.37

[4] Horace. Satires :1.6.72-3

[5] Virgil. Georgics :1.505

[6] Horace. Epodes :7.17-20

[7] Horace. Odes :2.13.28

[8] Horace. Satires :2.2.126-7

[9] Plutarch. Antony :24

[10] Virgil. Aeneid :4.189-90

[11] Seneca. Letters :94.46. 出自 Sallust, The Jugurthine War :10.6。

[12] Seneca. On Benefits :3.32.4

[13] Horace. Epodes :9.5

[14] Horace. Satires :1.5.29

[15] Horace. Satires :1.6.61-2

[16] Horace. Satires :2.6.58

[17] Horace. Satires :2.6.1-3

[18] Res Gestae :25.2

[19] Virgil. Aeneid :8.678-9

[20] Horace. Odes :1.37.1 aOS8U4BV0ZufbYvMvW23CEEX9gVWXZzf94ywF3sSsilxg9PpSuf1J8iYWQXDx8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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