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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到未来

世事起伏

恺撒的魂魄在罗马天际划出耀眼光辉的十五年前,1月底,一个注定要成为神祇的女婴诞生人间。 她还在母亲子宫里时,神灵们便开始悉心照料她。怀孕产子是一件危险重重的事。只有得到神明关照,才能保证一切顺利。自母亲受孕起,这个胎儿就在一系列神灵的护佑下发育着。最后,她从蹲伏在地的母亲的体内滑落,接生婆将她高高举在空中。她被清洗干净身上的血污,接着尝到了生命中第一口乳汁。即便到了这时,也仍有许多女神萦绕在她四周,时时关注她的成长——她们是莱瓦娜(Levana) 、罗弥娜(Rumina)和波提娜(Potina)。

然而,决定女婴存活与否的不再只有神明。母亲“十月怀胎的冗长等待” [1] 终于结束,现在轮到父亲行使权力了。罗马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锻造而成的。一周大小的新生儿在脐带被剪断以前,无名无姓,毫无权利,“不似人类,更像一株植物”。 [2] 这段时间内,她是会被接受,还是被丢弃等死,全取决于父亲一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像罗马男性那样对子女有如此大的权力。 就连执政官不被允许的专制统治,也都远远抵不上父亲对子女的绝对掌控。当儿子的哪怕已经成年婚配,而且赢得了至高荣耀,也仍可能受制于父权(patria potestas)。毫不夸张地说,父亲对子女几乎有着生杀大权。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权力在罗马被广泛行使。情况恰恰相反。在罗马人的育儿观中,绝对权力都是与仁慈、宽容以及奉献联系在一起的。“毕竟,有哪个父亲会急着剁掉自己的四肢呢?” [3] 虽然抛弃不想要的新生儿并不违法,但人们通常只会悄悄这么做。弃婴一般是因为家庭贫穷,或婴儿是通奸的结果以及婴儿畸形。总之,这种行为一直是一种耻辱。

不过,当年的2月并没有弃婴现象发生。女孩出生八天后,一场庆生典礼盛大举行。伴随着欢腾的聚会和庄严的净化仪式,她被赐名莉薇娅·德鲁希拉。 她的父亲完全有能力将她养大成人。马尔库斯·李维乌斯·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有着一个叱咤风云的名字。他的父亲是一位以有原则而闻名的政治家,在其生活的年代里是罗马最重要的穷人阶级领袖。马尔库斯·李维乌斯·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从父亲手中继承了覆盖整个意大利的人脉资源。 在一个充斥着剧变与内战的时期,“李维乌斯·德鲁苏斯”这个名字承载着极大的分量。但女婴莉薇娅·德鲁希拉所继承的可不单单是这一个名号。在盛行以党同伐异为家族竞争手段的罗马,收养孩子是人们广泛采用的一种策略。一位出色政治家的儿子无论是亲生的还是收养的,都被认为是合法的。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就是被收养的。他的姓氏揭示了他的身份。虽然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是李维乌斯·德鲁苏斯的儿子,但他并未丢弃有关原生家族的记忆。他的姓氏克劳狄亚努斯让他脱颖而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养子,而是罗马最赫赫有名、德隆望尊的家族之一的子孙。

克劳狄家族的声望和共和国的历史一样古老。其祖先阿提乌斯·克劳苏斯在“高傲者塔克文”被驱逐仅五年后,就从罗马北部数英里外的萨宾山迁到城内。他不到十年后就当选罗马执政官。自那时候起,克劳狄家族就一直在共和国的执政官名单中占据着重要比重。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家族前后出了五位独裁官。在所有克劳狄中,最闻名遐迩的当数“盲人”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一位铁骨铮铮的革新者和改革家。他的声名甚至散播到了意大利的各个平原和峡谷。公元前312年,共和国正致力于巩固意大利半岛上飘摇不定的统治,他便命人从罗马向南修建了一条宏伟大道。这条被誉为“阿庇亚大道”的道路最终延伸到意大利东南部的港口城市布隆迪西乌姆(即布林迪西),而该港口直通东方。这般雄伟的工程恰如系泊缆绳,将罗马和它治下最富裕的行省连在了一起。在外邦人看来,这样杰出的成绩最能充分阐述“罗马帝国的伟大”。 克劳狄家族的人又怎能否认呢?

世界最著名的道路以自己的祖先之名命名,这在以弱肉强食的行政竞选为主的罗马政治生活中,是一个无比珍贵的宣传口号。克劳狄家族对于人民有着强大且永久的吸引力。战场上,他们荣誉加身;和平时期,他们慷慨疏财。所有这一切使得他们久享盛名。共和国建立初期的十年里,阿提乌斯·克劳苏斯带着一大批被保护人来到了罗马。接下来的数世纪中,克劳狄家族的保护人权力不断膨胀,令克劳狄族人成了政场上所向披靡的胜选机器。义务之网将该家族的一代代人缠缚得脱不开身。无论是在对急功近利的家族施以恩惠时,还是在修建水道造福罗马民生时,克劳狄家族都有一种罕见的才干,能提供他人无从回绝的好意。这令他们一直“极有名望”(nobilis)。对那些身份相对低微的人而言,克劳狄这样的贵族便成了他们前进路上一个难以跨越的障碍,但他们除了气得咬牙切齿外别无他法。身为贵族的无限风光让人既羡慕又愤恨:“贵族子弟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睡大觉,一边等着罗马人民把各种额外好处赠给他们。” [4]

但这种说法夸大了事实。如果说贵族身份带来了优势,那它也同样带来了残酷的压力。没有一个罗马人单凭出身就能当选元老,遑论竞选执政官了。即便是克劳狄家族的人也得先赢取选举才行。男孩们从小听着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的故事长大,时常会感受到家族期望带来的沉重负担。不光男孩们如此,女孩们也被严格教导要履行对先祖的义务。当然,她们无法去竞选执政官,或领兵作战、修建道路。作为女性她们没有任何政治权利,但同样被认为应当怀揣抱负。“德”这个概念不光针对男性。女孩们每每站在父亲府邸的走廊墙壁面前,看见那些蜡制的先祖面具、水晶做的眼珠、漠然且令人费解的眼神和离奇逼真的面孔时,所感受到的先祖典范精神应该是丝毫不少于男孩们的。

克劳狄家族的编年史中遍布女性的杰出事迹。为了防止父亲被敌人拖至地面,一名侍奉维斯塔女神的神圣贞女曾勇敢跃上父亲的马车进行驾驶;还有一名女子迫切地想证明“她的正直品德是最古老的那种” [5] ,便只手英勇地将一条船拖到了台伯河上游。但是,展露德行并不是小莉薇娅能向往的成年生活的全部。在她出生前的几十年中,罗马贵族女性的地位发生了一些细微变化。尽管在结婚后就由丈夫对她们行使权力,但她们越来越多地受制于父权。罗马妇女主要忠诚于自己的父系。克劳狄氏妇女身上沿袭着其族人与生俱来的铁一般的自信,很难满足于花瓶一角。她们不甘于做丈夫温顺的附庸,常常独树一帜,按照独特的议程行事。兄弟们在公共讲台上高视阔步、为国家大事面露忧色的同时,她们就在幕后玩弄手腕。风头盖过大量元老的她们盘踞在许多事件的中心。在被一个身份尊贵的女人比下去后,哪怕是前执政官可能都会觉得是时候闭口缄默了。

莉薇娅生命的前十年里,这种家族门第的权威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庞培和恺撒投射的巨大阴影不仅没有震慑到克劳狄家族,反而引发了他们的投机行为,这些行为即便按当时标准看,也都是过火的。家族之首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在追求家族利益上不仅强硬决绝而且恬不知耻。他认为只有神明才值得自己尊敬,沉迷于神谕和动物内脏,却又在其他公民面前显得十分倨傲及贪婪,以致他的名字成了这两种坏脾性的代称。内战前夕,他衔命改革元老院,以作奸犯科之名开除了一大批元老,而愤怒的政敌们毫不犹豫地指出:自始至终,他才是这些罪行上最高级的案犯。不过,论及厚颜无耻,他还是比他弟弟稍逊一筹。普布利乌斯·克洛狄乌斯将狂妄自大的本性和蛊惑人心的能力融合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甚至令罗马中心都沾染上了罪恶。他忠心耿耿的准军事部队在广场扎堆而坐,对政敌加以威胁,甚至一度吆喝着调子嘲讽庞培的男子气概。他手下的匪帮在游荡街头的同时,他的姐妹们又如同不安分的猫咪,不断从这段婚姻跳到另一段,为了家族大业各显神通。年龄最大的克洛狄娅·梅特利有着乌黑的眼睛,十分聪慧,是罗马当之无愧的时髦女王。她在倾慕者心中激起的忠诚和畏惧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她的家族在庞培一霸独大、恺撒权势日盛的局势下博得的声望。“被伤害,他们怒火中烧;被激怒,他们大发雷霆;被冒犯,他们大打出手。” [6] 即便在恺撒即将跨越卢比孔河的危机氛围中,克劳狄家族的权势都仍保持着其原有的威慑力。

但这是有代价的。在一个由新兴军阀主宰的时代,克劳狄家族必须心狠手辣才能一直处尊居显。可这种狠辣会引发不安,同时令他们显得卑鄙。他们奋力维护的家族荣光终究因此染上了污点。克劳狄对族谱的自豪感逐渐被敌党冠以更恶毒的描述:“绝世狂傲,天生自负。” 原本声誉无瑕的家族先祖开始被编年史学家们涂抹上戏剧色彩,成了他们笔下的强奸犯和意欲称王者。功绩与滔天大罪形成了对比。久经遗忘的绯闻人物再次回归大众视线。举例而论,坚毅虔诚的“阿庇亚大道”修路人有一个与阿庇亚斯本人性格截然相反的孙子。在海战开始之际,后者得知献给神明的鸡不吃东西后,便命人将它们扔进了大海。“既然不吃东西,那就让它们喝水吧。” 他冷冷地嘲笑道,不久后就损失了舰队。然而,他的姐姐在街上乘轿穿行时被乱哄哄的人群挡住了道路,一时竟尖声恸哭说,自己的弟弟要是再损失一支舰队就好了。到了克洛狄乌斯及其姐妹生活的年代,这般狂傲无礼的怪物就以更加异常的方式出现在了公众想象中。没人能否认克劳狄家族的能力范围及大小,但他们的家族历史逐渐被政敌们涂抹得半黑半白。似乎每一个罗马人民保护人,都遭到了克劳狄们的践踏。

克劳狄家族可能会辩驳道:自狂自大总好过庸碌无能。但是,在公元前49年内战大爆发后,他们也无法像以往那样举动自由了。早在恺撒横渡卢比孔河三年前,克洛狄乌斯便在阿庇亚大道上因一场争执而被人杀害。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在庞培和恺撒之间游移不定,于是疯狂地向上苍寻求指引。好在两方还未交战,他便溘然长逝,就此摆脱了困境。莉薇娅出生时,她的父亲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还是恺撒的坚定拥护者。但随着自己的这位曾经的恩主变得越发炙手可热,他保持低调,心里默默地酝酿着愤恨。独裁官恺撒遭到谋杀后,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公开对这一行径表示认同。刺杀者们声称:杀死恺撒,古老的政治秩序就走上了复原的道路。这样的主张几乎像是被设计出来吸引克劳狄的。但时局仍旧一片混乱。毕竟,天空一直阴沉着脸,而且还有一颗彗星正划过天际。没有什么是可以被当作理所当然的。只有精打细算,克劳狄家族才有希望赢回他们在罗马公共事务中的合法席位。无论如何,这就是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对时局的判断。于是他拟定了一个计划,打算把女儿嫁出去。

此时的莉薇娅已经充分具备实现这一步的条件。她正值豆蔻年华,处于待嫁的年纪。很多贵族女孩早在12岁就已嫁为人妇。对贵胄家族而言,待字闺中的女儿宛若无价之宝,因此,让她为家族效劳之事绝不能耽搁过久。但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不喜欢操之过急。他的眼睛聚焦在一个特别的猎物身上。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的后裔历经数代一共形成了两条分支。由阿庇亚斯的一个儿子克劳狄乌斯·普尔喀开创的,便是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所属的这一脉。在莉薇娅生命的前十年里,这一族系备受罗马人民瞩目和敬畏。而另一个儿子克劳狄乌斯·尼禄的子孙的成绩就相对逊色许多。最后一位尼禄担任执政官已经是公元前202年的事了,那时候西庇阿正忙着讨伐迦太基人呢。不过,要是两个族系重新汇聚呢?只要莉薇娅有了一位尼禄氏丈夫,克劳狄家族的资源就能得到有效巩固。混合了普尔喀和尼禄血液的一代人将会是杰出强干的一代。无论风云如何变幻,这肯定值得一试。

极其幸运的是,尼禄家族恰巧有一位合适人选。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比莉薇娅年长约20岁,前途一片锦绣。他在内战中如鱼得水,获利颇丰。他准确地判断出了恺撒会是赢家,在其麾下指挥一支舰队,赢取了各种各样的荣誉,后来又应这位独裁官差遣去了高卢。现在,他兵返罗马,莉薇娅的玉手被牵向了他。提比略·尼禄接过她的手,也接受了别的东西:未来岳父的政治立场。和典型的克劳狄一样,他对死守立场持一种不屑态度。曾受尽恺撒恩宠的他在恩主被刺后冷静地站起身来,提议要给凶手授予荣耀。这次变脸只是碰巧关系到了刺杀行动的正确与否而已。提比略·尼禄是在为他人树立榜样。终于,罗马最著名的王朝从恺撒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了。未来会像过去一样被涂抹上克劳狄家族的色彩。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侍女们在莉薇娅母亲的指导下,按照传统的新娘装扮习俗,把莉薇娅的头发编织成非常复杂的“高耸王冠” 。她们在莉薇娅身旁忙碌的同时,外面的世界正酝酿着新奇与凶险之事。身穿亮白色托加袍来到新娘家门前的新郎官对这一切浑然不觉。毕竟,危险会直接降临在一个豪族家里,这样的前景太不吉利,也太过恐怖,没有人愿意这么想。要知道,罗马最穷酸的人的房屋都有神明庇护。就是这种东西将罗马人定义为文明人,定义为在所住城市扎下根来的人。“还有什么能比公民们的房屋(无论他们属于哪个阶层)更加神圣,还有什么能比各类神明的防卫更加严密?” [7]

对于这个问题,婚礼上的新娘便是一个特别有力的回答。莉薇娅的头发被编成六束,令她看上去宛若侍奉灶神维斯塔的贞女。她的盖头是番红花色的,与朱庇特女祭司的披肩相呼应。这是专人用番红花雄蕊染出来的,而准母亲们会用这种番红花雄蕊来助孕。 神祇认可的贞洁和生育能力相融合:新郎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就在岳父主持的婚宴结束后,提比略·尼禄从莉薇娅母亲的臂膀里夺过莉薇娅的手,就像夹带俘虏似的,将她带到了自己在帕拉蒂尼山上的府邸。这种假装拐走新娘的做法要上溯到罗马刚建立时的一段插曲。罗慕路斯统治期间,城内缺乏女性,罗马的原始居民便从附近的萨宾部落强抢民女;如今新娘头上那高高耸起的、缠着墨角兰与花朵的发髻中插着一只矛头,兴许就是对最早期的奸污行为的追忆吧。尽管“罗马最早时期的配对一般都伴随着战争和冲突” [8] ,但新娘踏入提比略·尼禄的家门时,迎接她的不是噩兆,而是玩笑声、欢呼声和掌声。正如首批罗马人抢来的新娘哺育了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人们深信,莉薇娅也会将克劳狄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她会以夫家壁炉守护者的身份将香火延续,那里的火焰每晚都蹿得很高,而且每到新的一天就会被重新点燃。公民家里的墙壁如同罗马城的壁垒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当提比略·尼禄夹带着新娘跨过门槛时,孕神康瑟维乌斯已经将目光投在了这对夫妇身上。公元前42年11月16日,莉薇娅诞下一名男婴。男孩的名字与父亲一样: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两大克劳狄家族的所有雄心壮志就在这个婴孩身上凝为一体。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甚至在男婴马上降生时,希望就已经落空了。而当初,就是这股家族希望把莉薇娅送上了提比略·尼禄的婚床。在他们短暂的夫妻时光里,罗马经历了史上前所未有的恐怖统治。罗马的命运不再因豪门贵族交相倾轧、争权夺利而受到影响,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共和国内的许多伟大家族不仅被笼罩在恺撒独裁的阴影下,还经历了丑恶的虐杀。针对他们的暴力行动是精心计划好的,而且非常野蛮。提比略·尼禄和莉薇娅还在欢庆婚礼时,被害独裁官恺撒的追随者已经在准备以人们所能想象的最残酷的方式先发制人了。与恺撒的刺杀者斗争一年半后,他们赢得了西部行省和罗马的控制权。公元前43年,也就是莉薇娅的儿子出生近一年前的一个深夜,罗马广场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刷白的木板,上面罗列了背叛恺撒之人的名单,还有高额赏金,以奖励杀死叛徒的人。“杀人者要把他们的头颅交给我们。” 莉薇娅的父亲就在这份“公敌宣告”里。2300人据说已经殒命,但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运气稍好。他设法躲过了那些赏金猎人,一路东行投靠布鲁图斯。此时的布鲁图斯依旧脱身在外,正忙着招募军队,准备与敌党一决雌雄。

当然,没过多久,内战再次爆发。公元前42年初,恺撒的拥护者正式将死于非命的恩主拥立为神。接下来数月,他们将从公敌宣告的被害者身上盗取的财富大笔花在自己的军队上,在征战最后阶段,他们挥师穿越意大利向希腊行进,进入马其顿后在腓力比东部的平原与敌军交锋。两场恶战相继展开。历经殊死斗争后,恺撒的拥护者最终大获胜利。布鲁图斯扑剑而亡。本已因公敌宣告而受到损伤的贵族再次遭遇了一场致命的屠宰。“声望显赫的贵族们此前还未曾在任何一场战役中遭受过这般血淋淋的重创。” 战后和布鲁图斯一样扑剑而亡的人还有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数周后,消息传到罗马。莉薇娅在分娩之际得知了父亲的死讯。

莉薇娅能在罗马安然无恙,全靠提比略·尼禄的老奸巨猾和投机取巧。他辨清风向后,再次效忠已经被追封为神的恺撒。因此,尽管父亲德鲁苏斯·克劳狄亚努斯运数已尽、财产被没收,莉薇娅仍能在一个不辱其身份的环境里产子。帕拉蒂尼山如今是罗马城内最高贵且最排他的地方。罗慕路斯曾在这里搭建自己的茅草屋,而且这座茅屋至今仍伫立在卢佩尔卡尔洞穴上方,常年有虔诚的人对其进行修缮。但除此以外,山上每一样东西都宣告着权势。无疑,克劳狄家族就在这里享受了长久的尊贵地位。正是在这座帕拉蒂尼山上,克洛狄娅·梅特利举办了全罗马最时髦的晚宴;也是在这里,克洛狄乌斯将两座本已十分庞大的庄园凿通,构筑了自己壮丽奢华的府邸。无论提比略·尼禄有多痛惜那些在腓力比惨遭屠杀的同寅,他在豪宅踱步时,心里都会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吧。毕竟,改旗易帜总比丢掉自己在帕拉蒂尼山的家产要好。

然而,早在接生婆刚抱起他的儿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清楚,自己现在的命运岌岌可危。公敌宣告留下的记忆仍然鲜活。罗马贵族在自信上所遭受的冲击是不太能轻易平复的。罗马城内无一处可以被视为是安全的,就连最高档的住宅也不再是安全之地。公敌宣告的第一个受害者便是在自家的餐厅内被杀害的,而且死时身边还围着一群客人,那可是家里最私密的地方啊。士兵们冲着猎物奔来,搅扰了宴会的火热氛围,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歉疚之意。百夫长拔剑砍下那可怜主人的头,又挥舞着刀身警告他人不要大惊小怪,否则就是一样的下场。人们惊恐万状,吓得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待到了深夜。而他们身旁的无头尸身逐渐僵硬,鲜血浸透沙发一直渗入地板。华丽的房屋、漂亮的雕塑和游泳池,这些都曾是公民不凡身份的象征。而如今,在公敌宣告引发的疯狂行动中,它们的象征意义与之前完全相反:潜在的催命符。就连克劳狄们也开始害怕半夜的敲门声了。他们大脑深处总潜伏着对接下来一幕的恐惧:“破门而入的士兵,被强行踹开的锁扣,咄咄逼人的恶语,凌厉凶狠的眼神,寒光四射的武器。”

那些从公敌宣告和腓力比战争中幸存的贵族发现,自己从避风港颤颤巍巍地走出后,面对着一个天翻地覆的政治局势。无疑,和新执政者达成永久和解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有三个人以恺撒的复仇者之名赢得了统治世界的许可权。他们之间的契约和前三头同盟不一样,不是那种典型的罗马政治掮客之间的阴暗协约,而是更具变革性:绝对统治的正式许可。后三头同盟的目标被定义为合法的“恢复共和”,但这个动听的口号骗不了任何人。这三位恺撒派领导人蹚过血海,可不是为了把辛苦获得的大权拱手让人。腓力比战争后,只有在西西里岛上还剩下一股反对势力。庞培之子塞克斯图斯在当地建立了一个喧闹的海盗政权。若没有这一政权的存在,后三头同盟的政权就是至高无上的。但同盟关系是否能够持续仍然令人存疑。众所周知的是,三头同盟的关系十分容易倾覆。因此,罗马上层阶级如果想把自己的命运重新建立在牢固的基础上,就需再做出可能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到底支持后三头同盟中的哪一位?

三人中的一位可以直接忽略。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是恺撒曾经的亲信,血统高贵、人脉广博,但这仍然掩盖不了他的平庸。他在腓力比战役期间被降职去看守意大利时,就已经被淘汰出局了。这使得罗马及罗马帝国实际由两位截然不同的军阀划分。一个和雷必达一样,是一位门楣光耀、死心效忠恺撒的贵族: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和牧神一起飞奔的执政官马克·安东尼。尽管他参与了公敌宣告,但许多罗马贵族不由自主地倾心于他。腓力比大战中,正是安东尼的将帅才干帮助恺撒的拥护者们赢取了胜利。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他还脱下斗篷盖住布鲁图斯的尸身。他足智多谋、勇于冒险又慷慨大度,拥有罗马人一向热衷的美好德行。虽然他是三执政之一,但对昔日的同阶来说,至少他会让人感到亲切、放心。

就统治世界而言,另一位执政者与安东尼的情况截然不同。自恺撒被刺以来,或许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叫盖乌斯·屋大维的人上位掌权更能代表罗马人所经历的剧变和动荡了。他的卓越令残损的贵族势力受到了奇耻大辱。他的族谱隐晦不详,政敌几乎可以声称他的一个曾祖父是“被释奴、编草绳的人” [9] ,另一个曾外祖父则是非裔香料商转行的面包师——而且还大有人信。 他的童年不是在帕拉蒂尼山山顶度过的,而是在阿庇亚大道下方约20英里处的一座尘土飞扬的小城——维利特雷(Velitrae)。 在短暂的从政生涯里,他给共和国最神圣的传统带来了持久且残酷的抨击。恺撒被刺八个月后,还不满19岁的他就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但以失败告终。十个月后,他又带领一支私人军队昂然挺进了罗马。不满20岁,他便当选执政官,而且还成为法定的三执政之一。腓力比大战时,他又协同安东尼指挥十九支大军。罗马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在这么小的年纪以这么快的速度赢取了这么大的权力。他不容道德上的顾虑阻碍自己的道路。腓力比战场上,安东尼哀伤地凝视倒下的死敌时,这位年轻人却一滴泪也没流。相反,他还命人砍下布鲁图斯的头颅,将其包裹好带回了罗马,并做了一件具有直接明了的象征性意义的事——把它放在了恺撒殒命的那座雕塑下方。 [10]

“暗算我们的人、令恺撒死于非命的人,其罪恶绝不能得到姑息。” 凭借这些话,后三头同盟为其批准谋杀与内战的行为赋予了合法性。为恺撒复仇的义务为盖乌斯·屋大维提供了特别的行事许可。腓力比战争前夕,他公开承诺要在罗马建起一座庙宇,以供奉复仇之神玛尔斯:这其实是在声明,参加内战对他来说不是犯罪,而是在履行一种急迫而虔诚的责任。这个年轻人不仅是独裁官妹妹的孙子,而且还有一个更引人瞩目的身份。慧眼识珠且缺乏合法儿子的恺撒在死前不久将屋大维收养为自己的继承人。当然,恺撒采用的这种策略和李维乌斯·德鲁苏斯收养莉薇娅父亲的策略一模一样,都充分体现了贵族们为维护家族脉系、将同僚缠缚在棘手的义务之网中所进行的长年累月的斗争。不过,恺撒的收养行为倒是给屋大维带来了独一无二的帮助。这个笨拙的18岁维利特雷青年由此继承了两份无价之宝:舅公的财产和威望。恺撒的钱财给他带来了军队,恺撒的声名则给他带来了权威。这些遗赠如此丰厚,彻底点燃了少年屋大维的烈火雄心,而这般雄心壮志是任何初出茅庐的罗马年轻人想都未敢想的,那便是:为自己赢得唯一且永久的最高权力。当划过天空的彗星被证实是飞向天堂的养父的灵魂后,他所继承的遗产无疑就更令人生畏了。由此这位曾经名为盖乌斯·屋大维的青年赢得了一个超脱凡俗、光芒万丈的名号。他不仅是一位恺撒,还是恺撒·神之子(Casear Divi Filius)。

对罗马精英阶级而言,所有这一切似乎更多意味着灾祸而非福音。面对冷漠陌生的小恺撒,绝大多数贵族本能地畏葸退缩。腓力比大战的幸存者由于缺乏更好选择,大多转投了安东尼阵营寻求庇护。其他人则面临着更加艰难的抉择。在腓力比战争后的世界版图划分中,安东尼被授予东方的管辖权,而小恺撒则回到了意大利。居住在罗马的贵族(如提比略·尼禄)发现,神之子就住在自己的家门口。一方面,安东尼远在天外;另一方面,小恺撒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滥杀无辜的事情又广为人知。毋庸置疑,大多数人会倾向于低调保身。但的确也有一小部分人开始了密谋。他们派出密探前去接触安东尼留在意大利的代理人。恢复共和的秘密计划又开始在特定的圈子里流传。安东尼的兄弟卢基乌斯在当选执政官后,直言不讳地表示:要将罗马从暴政中解放出来。在这之后,人们对小恺撒及其代表的一切的愤恨便如熊熊烈火一般燃起。伊特鲁里亚和翁布里亚的火势尤其猛烈。这是罗马北部两片著名的壮丽土地,河水在山谷里悠悠流淌,悬崖峭壁之上矗立着古老堡垒,其中一座山城佩鲁贾便是卢基乌斯及其军队的据点。人们跨越意大利,成群结队地投奔他们。大部分投奔者赤贫如洗,唯剩残命一条。不过绝不尽然,也有些是元老,提比略·尼禄便位列其中。

在这场孤注一掷的行动中,妻子和幼儿都陪伴在提比略·尼禄左右。罗马妇女通常是不会和丈夫一同奔赴前线的,但时局今非昔比,哪怕男性特权也开始遭到削弱。在公敌宣告引发的剿杀行动中,许多被定罪的男人躲藏在阁楼或马厩里,羞耻地依赖于自己的妻子。在一则骇人听闻的故事中,一名风流荡妇竟把丈夫出卖给赏金猎人,而且还在同一天和情人结为伉俪。不过,大多数妇女还是忠诚而英勇的。其中一位甚至不畏雷必达的打手的鞭笞,以非凡刚毅的勇气为丈夫求饶。“他们把你打得遍体鳞伤,”他后来满怀感激与赞叹地回忆道,“却永远摧毁不了你的精神。” 还有一些女人显示出更加不可思议的阳刚之气和坚毅性格,直接冲上街头游行抗议。公元前42年年初,在后三头同盟的巧取豪夺就快榨干罗马的血液时,一群女人直奔罗马广场。发言人爬上演讲台,大胆地唤醒了公众之于一种被抹杀的传统的记忆:言论自由。霍滕西娅是当时的伟大雄辩家霍滕西乌斯·霍达鲁斯的女儿。霍滕西乌斯·霍达鲁斯敢于直击对手要害,其非凡胆气从其赢取的丰富财富就可瞥见一斑:罗马史上首次出现的摆放了孔雀肉的餐桌、一座无与伦比的葡萄酒酒窖、帕拉蒂尼山上的府邸。而现在,在罗马男人都噤若寒蝉的时候,他的女儿却以万夫莫敌之勇,大胆谴责三执政。“我们女人,既不能争夺荣誉,又不能带兵杀敌,也无权管理城市,”霍滕西娅狠狠发问,“为什么还要我们缴税?” 后三头同盟的回应方式是将这群女人赶下了罗马广场,但尴尬的是,他们最后还是不情愿地同意了减税。这一插曲无疑是莉薇娅感兴趣的。它所带来的经验教训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罗马城就处在这样一种“邪气”的包围中,即女人或许会意识到自己有义务亲手维护祖产。

当然,与此同时,莉薇娅还得指望夫婿给儿子谋一个灿烂未来。这个孩子体内流淌着两大克劳狄家族的血液,前程可不能有辱身份。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对提比略·尼禄的信心似乎错付了。事实证明,加入对抗小恺撒的阵营并不是明智之举。灾难很快接踵而至。卢基乌斯的叛变遭到了意料之中的残酷镇压。尽管卢基乌斯本人得到了赦免,但其他元老就没这么幸运了。小恺撒在3月15日公开处死了一大批人,似乎是在血祭已位列仙班的养父。 [11] 尽管提比略携家带口地逃脱了发生在佩鲁贾的劫杀,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仍旧面临杀身之祸。抵达那不勒斯后,他试图再次煽动一场起义,但同样被镇压了。这对夫妇一路逃亡到乡村,中途差点被小提比略的哭声泄露踪迹,最后才勉强躲开了追赶的士兵。他们又逃至塞克斯图斯·庞培在西西里岛的海盗根据地,却遭遇了无比冷漠的接待。恰如典型的克劳狄栽跟头时一样,提比略·尼禄恼羞成怒,气呼呼地拂袖东去。当安东尼也对他冷眼相待时,他便设法在希腊找到一处避风港,但不久后又被迫逃亡。他们穿过森林时,遇上大火。莉薇娅的裙子被烧焦,连头发也被火燎了。同时,罗马城内,莉薇娅的丈夫被正式列为人民公敌,他在帕拉蒂尼山上的府邸也被没收充公。莉薇娅身为一名克劳狄家族继承人的母亲,或许有资格认为,一切该适可而止了。

公元前39年夏,后三头同盟与塞克斯图斯·庞培达成条约。提比略·尼禄等被流亡者因此得到特赦,但这时候的莉薇娅对新秩序下的残酷现实已经不抱幻想。回到罗马后,她的处境大不如前。就连她再次身怀六甲的事实也无法令她情绪高涨。显然,提比略·尼禄够不上莉薇娅对于自己及后裔的期望。她跟随他一次次出生入死,所展现出的勇气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归根结底,她效忠的并不是丈夫,而是父亲所属的脉系。莉薇娅血统高贵,美艳动人,而且还不满20岁。她知道,面对男人,自己手里仍然有足够的筹码,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比提比略·尼禄更有价值的配偶。

在帕拉蒂尼山上的一座豪华府邸内,小恺撒也开始对自己的配偶感到厌烦。这座府邸曾属于霍滕西乌斯·霍达鲁斯,后来在公敌宣告中被没收。斯克里波尼娅是一个冷漠高贵的女人,或者按照她丈夫更喜欢的但比较不留情面的说法是,“让人忍不住想与她争论一番” [12] 。她身上缺乏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恰恰是莉薇娅充分具备的:魅力与性感。这一点连莉薇娅的敌人都甘愿承认。而且,斯克里波尼娅尽管出身名门望族,但家世可能仍旧不及克劳狄。对小恺撒来说,“神之子”的地位只是让他在真正的贵族眼里更趋粗野了,而与罗马最有声望的大家族联姻则将百利而无一害。他虽然是半个世界的领主,却依旧对暴发户这一指控十分敏感。莉薇娅在具备各方面条件的情况下还独具视觉上的魅力,无疑让他坚定了决心。公元前39年秋,就在莉薇娅流亡回城后不久,他对提比略·尼禄的这位孕妻发动了攻势。

然而,被戴绿帽的丈夫此时已堕落到连尊严都可以不要了。他急不可耐地想恢复家产,几乎逼着莉薇娅向小恺撒投怀送抱。这出新兴丑闻让罗马人既震惊又欢愉,但让他们情绪进一步高涨的是:斯克里波尼娅也怀孕且临产了。直到她生下女婴尤利娅后,丈夫小恺撒总算能够体面地和她离婚了。公元前39年秋,小恺撒和莉薇娅订婚。不过婚礼还得再等些时日。毕竟,娶一个身怀他人孩子的女人为妻,这一步哪怕对神明的儿子而言都是极不得体的。终于,公元前38年2月14日,莉薇娅诞下第二个儿子德鲁苏斯。三天后,她与小恺撒举行婚礼。提比略·尼禄充当起莉薇娅已故父亲的角色,将自己的前妻交给了新郎。于是,莉薇娅回归帕拉蒂尼山一事正式敲定。

她余生注定要留在那里,成为那里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她的新丈夫深知娶她为妻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他会一直爱她,敬她,忠贞于她。” [13]

无论如何,莉薇娅最后总算安全了。

[1] Virgil. Eclogues :4:61

[2] Plutarch. Roman Questions :102

[3] Seneca. On Mercy :1.14.3

[4] Cicero. Against Verres :5.180

[5] Cicero. On the Responses of the Haruspices :13.27

[6] Cicero. For Marcus Caelius :21

[7] Cicero. On his House :109

[8] Plutarch. Romulus :15.5

[9] Suetonius. The Deified Augustus :2

[10] 但根据Dio所述(47.49.3),布鲁图斯的头颅丢失在了海里。Plutarch( Brutus :53.4)记录了另一项罗马传统。他记载道,安东尼火化了布鲁图斯的尸体,并将其骨灰带给了布鲁图斯的母亲。

[11] Suetonius( Augustus :15)表示,200名元老与骑士成了祭品。该故事显然源自敌对方的史料,虽然夸张了不少,但明显可以看出,该故事定是源自真实案件。

[12] Suetonius. Augustus :62.2. 此处引用的是奥古斯都的原话(fragment 14)。

[13] Suetonius. Augustus :62.2. 此处引用的是奥古斯都的原话(fragment 14)。 OF1jL/ny6tLPgHuz0q8PveOfTYLYHg/i2ihNQD6HYWZicc/SkXuiCxVPwHsG0U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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