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开始可以上溯到很久以前,但是它的回响在今天仍然清晰可闻。不过,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璀璨耀眼的关键时刻,一个照亮了前后几十载的时刻,是一个年轻人良心发现的一瞬间。
那是1897年或1898年的事情。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往来海峡两岸的蒸汽船上走下来,他孔武有力,身材魁梧,留着八字胡须。他虽然信心满怀,谈吐得体,但是他的英式英语里没有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毕业生的那种高雅。他穿着考究,不过衣服并非来自邦德街的高档服装店。因为要照顾生病的母亲,抚养妻子和供养家庭,他不是那种轻易被卷入理想化事业的人。他的想法是非常传统的。他看上去完全像——事实上也的确是——一个做事认真、为人正派的公司职员。
埃德蒙·迪恩·莫雷尔(Edmund Dene Morel)是一家利物浦船运公司深受信赖的雇员。该公司的一家子公司拥有往来当时被称作刚果自由邦(Congo Free State)的所有货物运输业务的独家经营权。刚果自由邦那片广袤地域位于非洲中部,是世界上唯一被一个人声称拥有所有权的殖民地。此人就是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一位因“仁慈”而在整个欧洲广受赞誉的君主。他热情欢迎基督教传教士前往他的殖民地。而且,据说,他的军队与欺压当地百姓的奴隶贩子英勇作战,并打败了后者。十多年来,欧洲报纸一直在赞扬他如何将个人财富投入非洲公共工程中,让非洲人广为受益。 [1]
因为莫雷尔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公司每隔几个星期就派他去比利时,监督往来刚果的货船装卸货物。虽然莫雷尔接触的那些政府官员对这种船运业务二话不说就予以放行,但是他注意到了一些让他深感不安的事情。在巨大的安特卫普港的码头上,公司船只入港的时候,船上满载的价值不菲的橡胶和象牙一直顶到了舱盖的位置。但是,当身穿制服满怀期待的年轻人在船上护栏边站成一排,货船在码头上军乐队演奏的乐曲声中离开港口驶回刚果时,船上装着的却主要是军官、枪支和弹药。两地之间没有什么“贸易”,用来与橡胶和象牙进行交换的商品很少或根本没有。看到这些价值昂贵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流向欧洲,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被运往非洲与这些商品进行交换,莫雷尔意识到,这些产品的来源只有一种解释:奴隶劳动。
直面罪恶后,莫雷尔没有选择无动于衷。相反,目之所见让他确定了今后的人生轨迹,也确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20世纪第一场伟大的国际人权运动——的发生。历史上很少有哪个人,如此充满激情,如此能言善辩,并拥有出色的组织能力和近乎超人般的精力,几乎仅靠一己之力就让某个话题占据世界主要媒体的头版长达十多年。距离那次站在安特卫普码头仅仅几年之后,埃德蒙·莫雷尔就出现在白宫,向西奥多·罗斯福总统进言,强烈呼吁美国在刚果事务上承担特殊责任。他还多次组织代表团前往英国外交部,动员从布克·T.华盛顿(Booker T. Washington)、阿纳托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到坎特伯雷大主教加入他的事业。在他的组织或影响下,美国各地举行了200多次抗议刚果奴隶劳工的大规模集会。英国也举行了类似集会——高峰期达到每年将近300次——最多时吸引了多达5000人参加。 [2] 在伦敦,一封投往《泰晤士报》( the Times )抗议刚果奴隶劳动的信函获得了11位英国贵族、19位主教、76位议会成员、7个商会的会长、知名报社的13位编辑、英国所有被英王授予特殊地位的市长的亲笔签名。 [3] 即使在遥远的澳大利亚,也能听到控诉刚果国王利奥波德暴虐行为的演讲。在意大利,两个人因为这件事进行了决斗。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Edward Grey)爵士——这是一个素不夸张的人——郑重地说:“至少30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外部问题引起这个国家的民众如此强烈和激愤的反应。” [4]
本书讲述的就是那场运动、作为该运动反对目标的野蛮罪行、罪行之前长时间的探索和征服,以及近代史上的那场被世界所忘记的大规模杀戮。
* * *
几年前,在我无意中读一本书的时候,看到该书中的一个脚注,从此我不再对刚果历史几乎一无所知。读书时,当你不期而遇地读到某件让你感到极为震撼的事情时,往往会下意识地记住你读这本书时身处何地。而读这本书时,我记得,当时正值深夜,我身体僵硬,很是疲惫地坐在从东向西飞越美国上空的一架航班很靠后的座位上。
脚注说,正文中的那句话出自马克·吐温的作品,还说那篇文章是他参加世界范围的反对刚果奴隶劳动的运动时写的,还说刚果司空见惯的奴隶劳动葬送了800万~1000万条人命。世界范围的运动?800万~1000万条人命?我非常吃惊。
有关大规模杀戮的统计数字往往很难证明。但是,我想,即使被杀人数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多,那么刚果就曾经是现代社会的大型屠杀场之一。为什么有关20世纪暴虐事件的权威记叙中从来没有提及这么多人的死亡?我多年从事人权方面的写作,在先后六次前往非洲的过程中,曾经访问过刚果。
那是1961年的事情。在利奥波德维尔(Leopoldville)的一个公寓里,我听到一个酩酊大醉的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雇员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讲述,这个刚独立不久的国家的第一任总理帕特里斯·卢蒙巴(Patrice Lumumba)是如何在几个月前被杀掉的。他以为,任何美国人,即使是像我这样游学的学生,听说被美国政府视为危险的左翼闹事者被暗杀,都会和他一样感到欣慰。一两天后的一个清晨,我乘坐摆渡船渡过刚果河,离开了这个国家。当时,初升的太阳照在水面上,平静的深色河水拍打着船舷,但是,与中央情报局雇员的那番谈话依然在我脑海中萦绕。
我看到那个脚注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当时我对刚果早期的历史知之甚少。后来,我想到,和数百万其他人一样,我也多少读过一点那个时代和那个地方相关的东西: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写的《黑暗的心》( Heart of Darkness )。但是,在这本小说的课堂笔记里,我草草记下的都是弗洛伊德式的诠释、与古代传说相通的地方、对康拉德内心动机的分析,因此,我早已将这本书归入虚构故事,而非写实。
我开始找更多的材料来读。我了解到的情况越多便越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世纪之前的刚果经历了大屠杀程度上的人口减少。同时,我意外地发现,这一段历史中的那些人物深深地吸引了我。虽然点燃了一场运动的是埃德蒙·迪恩·莫雷尔,但是他不是第一个看到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统治下真实的刚果,并竭力让整个世界关注这里的人。扮演这一角色的是乔治·华盛顿·威廉姆斯(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乔治是一位美国黑人记者、历史学家。不同于之前的其他人,他就白人征服者统治下的感受采访了当地非洲人。另一位美国黑人威廉·谢泼德(William Sheppard)记录了他在刚果热带雨林遭遇的一幕。他记录下的这一幕给全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残暴的殖民统治的象征。这方面还有其他英雄,其中最为勇敢的一位最后就义于伦敦的绞刑架。接下来,年轻的海运船长约瑟夫·康拉德驾船驶入这段历史的中间部分。他一直渴望探访经常出现在孩提时期梦想中的奇异非洲,结果他目睹的却是“败坏人类道德史的最厚颜无耻的竞相抢掠”。 [5]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慢慢了解到,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是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他贪婪、狡诈、表里不一,是一个表面魅力毫不逊色于莎士比亚笔下任何一人但心机更深的反面人物。
在研究这些人相互重叠的人生经历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刚果恐怖历史的其他方面,以及围绕这段历史的诸多争议。这是电报、照相机时代的第一个重大国际丑闻。这段历史囊括了大规模杀戮、王权、性行为、名望的力量、大西洋两岸六个国家敌对的游说活动和白热化的媒体宣传等诸多元素,看似倒与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出奇地相似。另外,与历史上很多大掠夺者(从成吉思汗到西班牙征服者)不同的是,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从未看见过一滴因杀戮而流出的血。他从来没有涉足刚果那块土地。这里,和现代社会很相似的另一点是,置身于平流层的轰炸机驾驶员也根本听不到受害者的凄厉惨叫,看不到轰然坍塌的房舍和血肉横飞的残肢断臂。
虽然欧洲早已忘记了利奥波德统治下刚果的受害者,但是,我发现了可以再现那些受害者当时命运的数量庞大的原始资料:探险家、蒸汽船船长、军人写下的回忆录;布道所的记录;政府调查报告;还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独特现象——在刚果“旅游”的男士(有时是女士)的记述。维多利亚时代是书信和日记的极盛时代,几乎每一个游客或刚果官员都带着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每天晚上都要在河岸上给家人写信。
当然,这里的问题是,这些浩如烟海的材料中,几乎所有文字都出自欧洲人或美国人之手。欧洲人最初踏上刚果土地的时候,刚果还没有自己的文字,这不可避免地使得这些历史记录显得片面化。我们有几十本当年在那块土地上的白人官员写的回忆录。我们知道,英国外交部关键人物的观点在改变,有时候每天的看法都有所不同。但是,我们没有生活在那个最为恐怖的时期的刚果人完整的回忆录或全面的口头讲述。在那个时代,本该是非洲人发声的地方,很多却被沉默取代了。
然而,当我深入研究这些材料时,我意识到这些材料的信息量是多么丰富。那些刚果的占领者经常炫耀他们的杀人“成绩”,在书籍和报纸上吹嘘他们的“杰作”。一些人在日记里显得难以置信的直率,其内容的露骨程度远远超过了作者写日记时的初衷,面向殖民地官员的大量毫不含蓄的指导手册也是如此。另外,占领刚果的一些私人武装的军官后来也因为手上的鲜血而愧疚。他们的证词和他们偷偷带出的文件,让抗议风潮更加猛烈。即使是被残酷镇压的非洲人,也不是全都保持了沉默。他们的一些行为和声音,即使经过了其征服者文字记录的过滤,还是能被我们看到和听到。
刚果最为严重的流血事件发生在1890~1910年,但是其源头早得多,它开始于欧洲人和非洲人在刚果的初次相遇。为了追根溯源,我们必须回到500多年之前,回到一位船长看到海水改变了颜色的时刻,以及一位国王接到消息,说是地下突然钻出来一个鬼魂的时刻。
[1] 关于莫雷尔在安特卫普的经历,参见Morel,E.D. E.D.Morel's History of the Congo Reform Movement . Eds. William Roger Louis and Jean Stengers. Oxford:Clarendon Press,1968,第4、5章。
[2] 例如,1907年。 Official Organ …April 1908,p. 24.
[3] 23 Dec. 1908,Morel,E.D. E.D.Morel's History of the Congo Reform Movement . Eds. William Roger Louis and Jean Stengers. Oxford:Clarendon Press,1968,p. 208.
[4] Morel,E.D. E.D.Morel's History of the Congo Reform Movement . Eds. William Roger Louis and Jean Stengers. Oxford:Clarendon Press,1968,p. xiv.
[5] “Geography and Some Explorers,” Last Essays ,ed. Richard Curle(London:J. M. Dent & Sons,1926),p. 17,excerpted in Conrad,Joseph. Heart of Darkness:An Authoritative Text;Backgrounds and Sources;Criticism. Ed. Robert Kimbrough. Norton Critical Edition,3d ed. New York:W.W.Norton & Co,1988,p. 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