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一场大雪在晚春不期而至。大雪在白宫的草坪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美国总统切斯特·A.阿瑟(Chester A. Arthur)戴着一顶丝质的高礼帽,登上一辆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借给他的私人火车车厢,准备去南方度假。他告诉工作人员,高血压和其他疾病让他感到疲惫不堪,他想去佛罗里达好好休息一下。1883年4月5日那天,离开华盛顿时,和总统一起上车的有海军部的秘书,以及阿瑟的男仆、私人秘书和法国厨师。火车上的一位记者说那位厨师“是一位肚子发福的先生……一看就知道他有一个餐餐不落的好胃口”。 [1] 火车向南方驶去的时候,总统的一位朋友也在车上,总统已故妻子的几位表亲也加入进来。驶过弗吉尼亚的彼得斯堡之后,这节私人车厢驶上一段新铺的铁轨时,一位白胡子乘务员惹得人们哄堂大笑——他走进这节车厢,数了数乘客人数,然后非要收取47.50美元的车票钱。很快,下一站他就收到了一封电报,要求这位列车员不要向总统一行收费。 [2]
在佛罗里达的杰克逊维尔市(Jacksonville),总统及其随行人员受到21鸣礼炮的热烈欢迎。接着,一行人登上一艘用桨轮划水的蒸汽船,在蜿蜒的圣约翰斯河逆流而上。岸上柏树成行,水中苍鹭和仙鹤成群。沿途有更多的朋友和亲戚加入爱交际的总统一行,两岸不时升起漂亮的焰火。第二天,蒸汽船停泊在距离当今迪士尼乐园大约35英里处的一个地方。在那里,大伙爬上几辆马车,参观这家贝莱尔柑橘种植园(Belair orange plantation)的豪华别墅。人们品尝了柑橘园各种上好柑橘。那位海军部秘书还爬到树上,摘下了几个他一眼看到的橘子。晚上,总统一行还观看了由当地6个黑人小伙子组成的乐队表演的、由班卓琴伴奏的歌舞节目。
平易近人的切斯特·A.阿瑟是美国历史上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总统。就任总统之前,他担任的级别最高的职位——仅仅是几年之前的事情——是纽约港的一位关税征收员。后来,他因为贪污、管理不善这两项指控而被迫辞职。不久后,阿瑟与纽约州共和党强大的竞选机器的密切关系为他赢得了副总统候选人的提名。总统詹姆斯·A.加菲尔德(James A. Garfield)死在暗杀者的枪下之后,阿瑟被任命为总统,进入白宫,这事几乎让举国上下所有人都感到沮丧不已。阿瑟擅长讲故事,经常光顾时尚场所,喜欢威士忌、雪茄和高档衣服。他仪表整洁,一脸络腮胡子。人们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对他记忆深刻:“虽然我是美国总统,但是我的私人生活无须任何人操心。”但是,其佛罗里达之行正好和某个人操心的事情相契合。贝莱尔柑橘种植园的所有者是亨利·谢尔顿·桑福德将军,也就是帮助利奥波德雇用斯坦利的那个人。
桑福德没有舟车劳顿离开比利时的家,前往佛罗里达迎候这位总统的光临。他自恃富有,身在异地,便命人代为招待。他命令自己的代表迎接总统及其一行人,并安排总统一行入住桑福德酒店(Sanford House hotel)中最好的房间。该酒店位于桑福德市棕榈树环绕的湖边。在总统及其客人捕捞鲈鱼、鲑鱼,猎杀鳄鱼,或乘蒸汽船探索周边区域的间隙,他们在桑福德酒店里度过了大半个星期的时光。至于旅店费用是谁支付的,没有任何记录,但是很可能和来到南方的火车费用一样,不是由总统掏腰包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令这些华盛顿客人羡慕的、桑福德的那个巨大的柑橘种植园,和桑福德的其他投资一样,都打了水漂。从瑞典雇来的合同制工人发现工作条件太艰苦,藏身在一艘蒸汽船上离开了。桑福德投资的一个屠宰场,屠宰能力超过了当地市场消化能力的50倍,最终也宣告破产。他投资建设的一个边上有仓库的540英尺长的码头在一场洪水中被冲毁。桑福德的一个酒店经理卷款跑路。因为柑橘种植园的工头没有及时在种植园周围弄起篱笆,柑橘树被到处游荡的牛群啃食了不少。但是,如果说桑福德作为生意人做什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话,但作为利奥波德的助手,他倒是做得风生水起。
桑福德是阿瑟总统的共和党的长期支持者。之前的两年来,他一直与阿瑟,以及其他美国高官保持着书信联系,就利奥波德的非洲计划进行游说。现在,总统的佛罗里达之行之后,桑福德相信阿瑟会关注这件事,于是继续给他去信。几个月之后,利奥波德派桑福德穿越大西洋,将后者与白宫之间便利的关系派上用场。这位曾经的美国驻比利时公使现在是比利时国王派往华盛顿的私人特使。
这次前往华盛顿,桑福德随身带着给布鲁塞尔发电报用的一套密码:“Constance”(康斯坦茨湖)的意思是“谈判进行得很顺利,成功在望”;“Achille”(阿喀琉斯)是指斯坦利;“Eugénie”(尤金妮娅)指的是法国;“Alice”(艾丽丝)指的是美国;“Joseph”(约瑟夫)是指“王权”;“Émile”(艾米丽)是指主要目标,即总统; [3] “Bonheur”(快乐)的意思是“今天已签协议”。利奥波德想要美国签署一份在外交上完全承认他对刚果所有权的协议。
桑福德给总统带去了国王的一封信。这封信由桑福德亲自修改和翻译。“掌握最高权力的各位酋长让渡出的所有领地,在其之上我们将帮助当地人建立独立的国家(independent States)”,利奥波德在信中这样说。如果让斯坦利听到这话,他准会大吃一惊,然后结束他在刚果河流域的工作。在阿瑟看来,利奥波德只是要求“美国政府正式宣布……[将]该协会为了教化数百万人口而插在17个基站、很多领地、7艘蒸汽船上,有金星的蓝色旗帜视为友好的旗帜”。 [4]
1883年11月29日,桑福德乘坐的那艘船到达纽约仅仅两天后,他就登上前往华盛顿的一趟夜班火车。阿瑟总统在华盛顿接待了桑福德。桑福德向总统和他在华盛顿遇到的所有人大谈利奥波德在非洲的教化成就,他说利奥波德的教化工作很像是美国在利比里亚的慷慨工作。从1820年开始,被解放的美国奴隶迁往不久后独立的利比里亚。这个例子选得非常巧妙,因为在利比里亚重新安置那些被解放奴隶的不是美国政府,而是一个像利奥波德的国际刚果协会这样的私人团体。
和利奥波德强大演员阵容里的所有演员一样,桑福德也运用了很好的“道具”。他声称,利奥波德与那些刚果酋长签订的协定类似于因主张印第安人权利而闻名的清教牧师罗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于17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在罗得岛上签订的那些协定。桑福德正好随身携带着威廉姆斯签订的那些条约的副本。另外,利奥波德在写给阿瑟总统的一封信中,承诺美国公民可以自由购买刚果土地,美国商品在刚果无须缴纳关税。为了让对方相信这些承诺,桑福德给总统看了一份利奥波德与一位刚果酋长签订的条约。但是,这份条约在布鲁塞尔被动过手脚,删去了将贸易独占权出让给利奥波德的所有内容。这一改动不要说阿瑟不知道,就连桑福德都不知道。
桑福德一直大力主张自由贸易,希望刚果能对像他这样的美国商人开放。
在华盛顿,桑福德声称,利奥波德的教化作用将有助于抵制那些可恶的“阿拉伯”奴隶贩子的恶劣行径。在该协会慷慨保护下的这些“独立的国家”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刚果合众国”吗?况且,桑福德在给国务卿弗雷德里克·弗里林海森(Frederick Frelinghuysen)的信中说,刚果河“是一个美国人发现的”。
(斯坦利当时仍旧极力宣称他在美国出生并长大。)桑福德到达华盛顿仅一周之后,总统将桑福德起草的有关利奥波德在刚果的高尚行为的文字稍做修改,就欣然将它用到了年度咨文中。
刚果河流域物产丰富、人口稠密。一个由比利时国王担任会长的、名为国际非洲协会的组织正在那里开辟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当地酋长将大片土地让渡给该协会。人们在那里修建道路,将蒸汽船放入河中,新建各省各州的中心区……他们所悬挂的旗帜承诺贸易自由,禁止奴隶买卖。这个协会是慈善性质的协会,它不谋求永久的政治控制,寻求在该流域保持中立。 [5]
利奥波德很高兴听到他想要宣传的东西这么顺利地从总统口中说了出来。助手马克西米利安·施特劳赫上校给桑福德发电报说:ENCHANTED WITH ÉMILE(艾米丽很着迷)。 [6]
桑福德接下来要做国会的工作。他在距离白宫几个街区的1925 G大街租下一处大房子,然后发电报给妻子和家里的厨师,让他们从比利时去他那里。两人到来之后,他就开始大举宴请两院议员、内阁成员。这是桑福德的光荣时刻。他那对谁都谦恭有礼的性格让他活得很快乐,但又让他成了一个糟糕的商人,不过正是这个性格让他在游说方面如鱼得水。他有一个非常好的酒窖,并被人称为“美食家外交官”,他进行了一场“美食外交”。 [7] 一位客人事后写信给他说:“在你家里参加了多么美妙的一场宴会,并有幸见到一位如女王般雍容优雅的人。” [8] 之后,国务卿弗雷德里克·弗里林海森成了他的常客;阿瑟总统、国会和内阁成员则经常收到一箱箱佛罗里达柑橘。
在为利奥波德对刚果的所有权寻求国会支持期间,桑福德意外发现了一个同盟。来自亚拉巴马州的前美国南部联邦军队准将约翰·泰勒·摩根(John Tyler Morgan)是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南方白人政治家一样,他非常害怕数百万被解放的奴隶及其后代怀有可怕的平等梦想。这位参议员相貌凶恶,留着带卷的络腮胡子。他个子不高,但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嗓门很高。他用极其担忧的口气历数“执行黑鬼法律”的种种危险后果,说黑人“偷偷混入……白人家庭”,就会“让无辜的女人生不如死”。 [9] 摩根多年因为黑人人口不断增加这个“问题”而苦恼。很多人赞同他的解决方案。他的方案很简单:把他们送回非洲!
摩根一直呼吁南方黑人“大批离开”。
[10]
虽然在漫长职业的不同时期,他还提出将他们送往夏威夷、古巴和菲律宾——也许是因为这些岛屿距离美国本土相当遥远,所以被他称为“黑鬼的老家”。
[11]
但是,非洲大陆一直是第一选择。在摩根看来,利奥波德的新国家(new state)来得正逢其时。那块土地不是正需要人力去开发吗?如果刚果人看到面前的美国人和他们肤色一样,不是正好会积极和美国做生意吗?刚果河流域不是正好能成为南方剩余棉花的市场吗?他后来在参议院发言说,非洲“就是为黑鬼准备的,就像伊甸园是为亚当和夏娃准备的……在刚果河盆地,我们发现了最出色的黑人,美国黑鬼……可以在这里发现适合其生活的地方。
”
[12]
桑福德完全同意摩根的观点。虽然他出生在康涅狄格州,曾经在南方投资,但是他很快就接受了当地白人商人将他们送回非洲这种想法。他曾经说过,刚果流域可以成为“美国有色人种在经营活动和比政治更加适合他们的领域里施展能力的出口”。 [13] 他决心直到生命最后时刻都坚持宣传这一时期“美国版现代以色列人的迦南之地”, [14] 它可以成为“将南部各州上空乌云中聚集的雷电引下来的地方”。 [15] 桑福德和摩根一拍即合。随即,摩根也开始收到成箱的佛罗里达柑橘。
1884年年初,摩根在参议院提出一个议案,以支持利奥波德的要求。在正式提出议案之前,他将一份粗略的草稿发给了桑福德。和其他游说者一样,遇到这种机会,桑福德也会得陇望蜀。针对摩根草稿中“刚果河流经”的地区,他增加了“及其支流和周边河流”几个字。 [16] 经过这一更改,人们就可以将其理解为整个中部非洲地区了。参议院就这一点进行了某些口气上的缓和之后,很快通过了摩根的议案。参议院还分发了1000份作者为摩根(其实该报告主要出自桑福德之手)的有关刚果地区的长篇报告。“可以说,”该报告宣称,“从来没有哪一个未开化民族像那些刚果部落那样乐意接受慈善项目的扶植和关怀。之前从来没有一个更为实质和实际的方案来……确保他们的幸福。” [17]
听说阿瑟总统的共和党内阁非常重视企业界的看法后,桑福德游说纽约商会通过了一个支持美国承认利奥波德那个协会的决议。关于这位国王的慈善事业的积极报道开始出现在美国各大报纸的版面上。当然,和今天一样,这是因为背后有人出钱。出钱的这个人是桑福德。桑福德的多层次公关可能是19世纪一个美国人代表一个外国元首游说华盛顿的最高水平案例。1884年4月22日,这一系列游说活动结出了硕果。国务卿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承认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对刚果河流域的所有权。就这样,美国在这件事上开了先例。
利奥波德知道这一巨大成功是桑福德的功劳,他还知道,对这位“将军”来说,王室的夸赞比金钱来得更重要。于是,他邀请回到比利时的桑福德夫人格特鲁德(Gertrude)吃早饭。“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事后在给丈夫的信中说,“在国王所说的所有夸赞你的话中……亲爱的,没有比说我们夫妇仿佛国王和皇后更让你我更开心了。” [18]
在他灵活机敏地游说华盛顿期间,桑福德到处散发一些彻底混淆了国际刚果协会和国际非洲协会的文件。国际刚果协会完全被利奥波德控制在手里,而国际非洲协会这时候虽然已经解散,但在人们的模糊印象中,它是一个由知名探险家、王储、大公爵组成的慈善协会。人们都兴奋且糊涂着。国务卿弗里林海森在他的正式声明里,居然将这两个名字用在同一句话里:
美国政府宣布支持和认同国际刚果协会,如同它目前在做的一样,出于人道和慈善目的,管理那里的自由国家(Free States)的利益,并将命令美国的军人,不管是陆军还是海军,将国际非洲协会的旗子视为友好政府的旗子。 [19]
和大多数此类官方文件一样,这一文件很快就淹没在政府的文件柜里。于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这份文件后来被莫名其妙地改得面目全非。当这一声明出现在斯坦利第二年出版的,后来被翻译成多种语言风靡全世界的畅销书《刚果及其自由邦的建立:一个工作和探险的故事》( The Congo and the Founding of Its Free State:A Story of Work and Exploration )中,其文字表述发生了改变。 [20] 关键的变化是,那份声明中提到了利奥波德全资控制下的国际刚果协会。做出这一更改的很可能是国王本人。他仔细逐章校对了斯坦利的手稿。在斯大林之前很久——斯大林也亲自改动过作家的手稿——利奥波德就知道了篡改历史的好处。
* * *
“美国的承认让该协会重获新生”,斯坦利写道,他说的是事实。 [21] 就在桑福德准备凯旋比利时的时候,利奥波德在法国又签署了一个类似的协议。如同在华盛顿一样,这位国王在巴黎也有一个得力帮手。这是一个名叫阿瑟·史蒂文斯(Arthur Stevens)的艺术品商人。很有影响力的《世界报》( Le Temps )的一位记者在利奥波德每月提供的一笔可观报酬的推动下,发表了一系列支持他在刚果地区活动的文章。 [22] 在这期间,史蒂文斯直接找法国总理朱尔·费里(Jules Ferry)商谈。
比利时这一弹丸小国和利奥波德所要求的广阔土地没有让法国感受到威胁。法国担心的事情主要是,如果这位国王在修建绕过那些激流的铁路时资金短缺——法国认为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那么他就会将那里的土地全部卖给法国在开辟海外殖民地方面的主要对手,即英格兰。毕竟,斯坦利先前不是多次提出希望英国控制刚果吗?
利奥波德揣测,斯坦利冲动的亲英言论现在可能对他有所帮助。“我推测,”几个月之前,在斯坦利又一次在这方面大放厥词之后,国王私下里和施特劳赫上校说,“我们现在不应去纠正他。巴黎害怕刚果存在一个英国保护下的地区,这对我们没有坏处。” [23] 为了缓解法国的焦虑,利奥波德提出了一个补救方案。如果法国尊重他对刚果要求的所有权,他将向法国提供刚果地区的优先受偿权(droit de préférence)——当今的律师称之为“优先购买权”。法国的顾虑被打消了,并立即接受了这一方案。他们确信利奥波德的铁路修建计划会耗尽他的资金,然后他不得不将那片土地卖给法国,因此觉得这个交易非常划算。
美国人被桑福德的敦厚友善深深打动,竟然懒得去弄清楚他们含蓄承认是利奥波德领地的那片土地的具体边界。正相反的是,法国却十分愿意在地图上将那片土地的边界画出来——他们将刚果河流域大部分地区都划归在内。
利奥波德在给阿瑟总统的信中用的词是independent States(独立的国家),但是,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正式声明中,上述措辞变成了State(国家)。至于那个协会,1884年一位比利时记者在解释国王的想法时说,它“完全是一个临时的组织,它在自己的使命完成之后就解散了”。 [24] 通过这种手腕,接下来被越来越多国家承认的那个实体慢慢从一个慈善团体保护下的联邦(federation of states)变成了一个人统治之下的殖民地。
利奥波德发现,最难啃的骨头是德国首相俾斯麦。开始的时候,这位国王的贪婪给他惹了麻烦。在写给俾斯麦的信中,除了刚果河流域,利奥波德含糊地提出还想要“埃及放弃的,奴隶交易仍旧猖獗”的地区。“将这些[省]合并成一个国家并由其管理是弄清楚根本原因并彻底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 [25] 精明的俾斯麦在这句话的边上写了一个词:“欺诈(Swindle)。”在谈到各地区的联邦那段话旁边,写上了“幻想”一词。看到利奥波德信中说新成立的国家(new state or states)准确边界将在晚些确定的说法,俾斯麦对身边的助手说:“这位国王陛下的狂妄和自私让人想到自以为魅力和相貌可以让他随心所欲的一个意大利人。” [26]
虽然如此,利奥波德最终还是摆平了这位铁血宰相,办法依然是找最合适的中间人。格尔松·布莱希罗德(Gerson Bleichröder)是俾斯麦身边的银行家,为阿尔卑斯山圣哥达隧道和很多其他项目提供资金。 [27] 在柏林,他拥有强大的幕后影响力。国王在多年之前就和他在比利时奥斯坦德市(Ostend)时髦的海滨度假地见过面。当时,国王就看出这个人将来可以派上用场。布莱希罗德曾经不动声色地给柏林的国际非洲协会德国分会转去4万法郎的王室捐款,表示对利奥波德的祝愿。他还经常向布鲁塞尔汇报柏林宫廷的最新动向,最终说服了他的朋友俾斯麦接受利奥波德对刚果要求的所有权。作为回报,布莱希罗德从利奥波德的顾问那里获得了一些融资业务,有机会以个人身份投资刚果河流域。听说布莱希罗德喜欢一位女钢琴师后,利奥波德派人邀请这位女钢琴师前往比利时宫廷做独奏表演,之后亲自授予她一枚奖章。
1884年夏季,在斯坦利回到欧洲不久,国王与俾斯麦的谈判进入了高潮。回国后的5天里,斯坦利一直在利奥波德那里做客,利奥波德当时正在奥斯坦德的皇家度假木屋里度假。这是一片点缀着角楼和高塔,向周围不规则延伸的海边别墅。国王专门派了一位厨师,每天早晨给斯坦利做传统的英国早餐;每天晚上两个人一直畅谈到深夜。正当斯坦利要告辞离开时,他们收到了俾斯麦询问有关新成立的刚果国边界问题的来信。于是,斯坦利又花了几个小时,在国王书房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巨型地图上将边界画了出来。俾斯麦相信,刚果落入国力弱小的比利时国王之手,对德国商人开放,比落入戒备心很重的法国、葡萄牙,或者力量强大的英国手中要好。为了回报对方的自由贸易承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俾斯麦也不知道利奥波德签署的那些条约的原文),俾斯麦同意承认这一新国家。
* * *
欧洲国家对非洲土地的欲望开始变得显而易见。现在迫切需要解决有关非洲领土要求方面的矛盾,制订进一步分割非洲蛋糕的基本原则。俾斯麦提出在柏林召开一次外交会议,讨论出现的一些问题。对于利奥波德来说,这次会议是又一个进一步将刚果河流域牢牢掌握在手里的机会。
1884年11月15日,欧洲列强代表聚集在一个巨大的马蹄形会议桌旁开会,从中他们可以俯视威廉大街上俾斯麦黄砖官邸外的花园。在房间的拱形屋顶和闪闪发光的枝形吊灯下就座的是一位位身着礼服的部长和全权大使。他们中间有伯爵、男爵、上校,还有一位土耳其帝国的元老。俾斯麦身着猩红色宫廷服,用法语(当时的外交语言)向人们打招呼。他在一幅巨型非洲地图前落座之后,各国代表开始进入会议正题。
斯坦利是点燃非洲土地争夺热潮的主要发起人,但即使是他,也对会议氛围中的贪婪感到不安。他说,当时的情况让他想起“在考察途中,我的黑人队员常常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奔向即将被杀死的猎物”。 [28] 柏林会议充分诠释了那个时代的特点——人们对新出现的民主思潮的热情明显有限,被屠杀的猎物没有投票权。即使是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这位研究人类自由的伟大哲人,也在《论自由》( On Liberty )中写道:“专制是对野蛮人的合法的治理方式,只要是为了让他们进步。” [29] 当时,柏林的会议桌前没有一个非洲人。
这个处于雏形阶段的国家被美国、德国,以及通过优先购买权协议被法国承认了,这就使利奥波德占据了有利的位置。他建立的国际刚果协会不是一个政府——实际上,参会代表也搞不清楚它是干什么的——因此没有正式代表参加柏林会议。但是,柏林会议的一举一动尽在利奥波德的掌控之中。首先,在德国首都帮助他密切注意各种动向的是他的朋友布莱希罗德,他负责让这些代表享用丰盛餐食。另外,这位国王在不少于三个国家的代表团中安插有耳目。
第一,布鲁塞尔代表团是他的忠实党羽。其中的一个人被任命为会议的秘书。第二,利奥波德对英国外交部的机密了如指掌,因为英国外交大臣的私人助理欠了这位国王的一位商人朋友一大笔钱,而国王的这位朋友是将斯坦利派遣到刚果的最初的共同投资人。 [30] 另外,英国代表团的法律顾问特拉弗斯·特威斯(Travers Twiss)爵士不久前还为利奥波德与刚果酋长签署的协定指点迷津。最后,你猜猜,出席这次会议的两个美国代表中的一个是谁?不是别人,正是亨利·谢尔顿·桑福德。他几乎每天都要给利奥波德发送信息量丰富的报告。有一个人虽然领着利奥波德的薪水,却被任命为美国代表团的技术顾问。猜猜他是谁?亨利·莫顿·斯坦利。在会议间隙,利奥波德派桑福德去巴黎,派斯坦利去伦敦,去执行外交游说任务。
虽然斯坦利在柏林会议上主要扮演的是利奥波德刚果计划象征性人物的角色,但是,斯坦利被众人当作名人追捧,着实风光了一回。“那天晚上,我有幸与俾斯麦亲王及其家人一起吃饭,”他在日记中写道,“亲王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对儿女很和蔼,在家里直率得可爱……亲王问了我很多关于非洲的问题。他向我证明,他相当了解那个大洲的情况。” [31] 要给德国在非洲建立一个庞大帝国的俾斯麦已经占有了一些非洲土地,他很想让这位有名的探险家将德国国民对这个大洲的兴趣调动起来。他在科隆、法兰克福和威斯巴登给斯坦利安排了一系列宴会和演讲。
在多雪的柏林,除了斯坦利外,其他与会者看到过的非洲仅仅是俾斯麦宴会菜单上的那几张风景画。因此,只要有谁不清楚为什么利奥波德想要那么大一块非洲土地,斯坦利就可以作为一个为这位国王在刚果效力了5年的权威人物进行解释。早先,据一位外交官说,斯坦利走到一幅非洲地图前,他“生动地介绍了刚果流域的地形,后来又详细地描述了它(与周边地区)需要在同一政权管理下才能最大限度地确保沟通上的自由。他的发言立刻激起了每位代表的兴趣”。 [32]
通过频繁往来于柏林和布鲁塞尔之间的电报,利奥波德时刻关注着会议上的每一步进展。与一些错误认识相反,柏林会议并没有瓜分非洲。非洲太大了,需要签订很多协定和条约才能把它瓜分妥当。但是,柏林会议(和利奥波德与法国单独签订的协定)解决了很多有关非洲领土要求方面的矛盾,在一个重要方面帮助了这位国王:比利时、法国、葡萄牙都得到了刚果河河口的一块土地,但是利奥波德得到了他最想要的那块,即位于河流下游的马塔迪(Matadi)港口和周围的土地。他要从这里建设一条绕过那些激流,直达斯坦利池塘的铁路。
对利奥波德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这次会议前后与其他国家签订了诸多双边条约。这些条约承认了他未来的殖民地,明确了它的边界。比如,在和英国谈判时,他会暗示,如果他得不到他想要的所有土地,他就会彻底放弃非洲。这意味着,根据之前的优先购买权协定,他将要把刚果出售给法国。这种恫吓起了效果,英国让步了。
欧洲人仍旧习惯于主要依靠海岸线的长短来考虑非洲的价值,因此,在将广袤的内陆地区让给利奥波德这一点上,分歧出奇地少。他之所以能够将这么大的土地收入囊中,是因为其他国家认为,他们认可的是某种“国际殖民地”——这块殖民地虽然由比利时国王投资建设,但是向所有欧洲商人开放。另外,除了对自由航行、分歧仲裁、传播基督教等方面达成例行的一致之外,柏林会议达成的重大一致是中部非洲的一大块长条土地应成为自由贸易区,包括利奥波德在刚果河流域的土地在内。
柏林会议结束于1885年2月。各国代表在协议上签字之后,发表了最后一轮演讲。在这次会议上没有一个人获得的利益超过那个没有参加会议的人。这个人就是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在签字仪式上提到他的名字时,所有人起立并鼓掌。在给会议致闭幕词上,俾斯麦首相对各国代表说:“新成立的刚果国将成为我们未来各项工作最重要的执行人。我衷心祝愿它能够迅速发展,实现其卓越缔造者的崇高愿望。” [33] 两个月之后,就像是俾斯麦讲话的一个迟到的惊叹号,美国海军战舰“兰开斯特号”出现在刚果河河口,鸣炮21响,向上面绘有金星的蓝色旗帜致敬。
* * *
大多数比利时人并不关注国王那一阵子忙碌的非洲外交活动。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他获得的那块殖民地比英格兰、法国、德国、西班牙、意大利五国领土加在一起还大。它相当于非洲大陆的1/13,是比利时领土的76倍还多。
为了明确他两个职位的不同之处,这位比利时国王起初想称自己为“刚果皇帝”(Emperor of Congol);他偶尔琢磨是不是该照着伦敦塔(Tower of London)红衣卫兵的制服款式给那些忠诚的酋长配备制服。后来,他决定只做刚果河流域的“主权君主”(King-Sovereign)。在随后的几年里,他自称为——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的主要兴趣是尽可能地获取金钱——刚果的“经营者”(proprietor)。
他完全将比利时政府排斥于殖民地的管理权之外,当比利时政府的内阁部长们从报纸上获知刚果又颁布了一部法律或签署了一项国际协议时,他们和普通民众一样意外。
虽然柏林会议和各国政府有的承认的是国际非洲协会,有的承认的是国际刚果协会(被搞晕的美国国务院两者都承认),但是利奥波德打算再改一次名,让人们头脑中非洲有一个慈善“协会”的认识慢慢消失,但有金星的蓝色旗帜仍旧保持不变。1885年5月29日,王室颁布法令,国王将他个人刚开始控制的国家称为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即刚果自由邦。很快,国歌诞生了,名曰《向着未来》( Towards the Future )。最终,在50岁时,利奥波德得到了他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那块殖民地。
[1] New York Times ,6 Apr. 1883,13 Apr. 1883.
[2] New York Times ,5-15 Apr. 1883. On Arthur generally,see Reeves,Thomas C. Gentleman Boss:The Life of Chester Alan Arthur. New York:Alfred A.Knopf,1975.
[3]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p. 139-140.
[4] Leopold to Arthur,3(?)Nov. 1883,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p. 135-136.
[5] President Arthur's message to Congress,4 Dec. 1883,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144.
[6] Strauch to Sanford,6 Dec. 1883,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146.
[7] 匿名写信者, Times of Philadelphia,31 Jan. 1885,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160.
[8] Latrobe to Sanford,18 Mar. 1884,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189.
[9] Fry,Joseph A. John Tyler Morgan and the Search for Southern Autonomy. 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92,pp. 56-57.
[10] Fry,Joseph A. John Tyler Morgan and the Search for Southern Autonomy. 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92,p. 56.
[11] Fry,Joseph A. John Tyler Morgan and the Search for Southern Autonomy. 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92,p. 185.
[12] Congressional Record ,7 Jan. 1890,quoted in Carroll,pp. 332-333.
[13] Sanford to Evarts,21 Jan. 1878,quoted in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29.
[14] “American Interests in Africa,” The Forum 9(1890),p. 428,quoted in Roark,James L. Masters Without Slaves:Southern Planters in the Civil War and Reconstruction. New York:W.W.Norton & Co.,1977,p. 169.
[15] “American Interests in Africa,” The Forum 9(1890),p. 428,quoted in Meyer,Lysle E.“Henry S.Sanford and the Congo:a Reassessment.” African Historical Studies Ⅳ,no.1(1971),p. 28 fn.
[16]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171.
[17] U.S. Senate, Occupation of Congo in Africa ,S. Rept. 393,48th Congress,1st sess.,1884,p. 9,quoted in Normandy,p. 171.
[18] Gertrude Sanford to Henry Sanford,April 1884,quoted in Fry,Joseph A. Henry S.Sanford:Diplomacy and Business in 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 . Reno:University of Nevada Press,1982,p. 148.
[19] Bontinck,François. Aux Origines de l'État Indépendant du Congo. Documents tirés d'Archives Américaines . Publications de l'Université Lovanium de Léopoldville. Louvain,Belgium:Éditions Nauwelaerts,1966,p. 201.
[20] Stanley,Henry M. The Congo and the Founding of Its Free State:A Story of Work and Exploration. 2 vols. New York:Harper & Brothers,1885,vol. 2,p. 420.
[21] Stanley,Henry M. The Congo and the Founding of Its Free State:A Story of Work and Exploration. 2 vols. New York:Harper & Brothers,1885,vol. 2,p. 383.
[22] of 1000 francs. Stengers,Jean. Congo Mythes et Réalités:100 Ans d'Histoire. Paris:Éditions Duculot,1989,p. 48.
[23] Leopold to Strauch,26 Sept. 1883,quoted in Pakenham,Thomas. The Scramble for Africa:The White Man's Conquest of the Dark Continent from 1876 to 1912. New York:Random House,1991,p. 245.
[24] Emerson,Barbara. Leopold Ⅱ of the Belgians:King of Colonialism. London: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79,p. 108.
[25] Emerson,Barbara. Leopold Ⅱ of the Belgians:King of Colonialism. London: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79,p. 108.
[26] Emerson,Barbara. Leopold Ⅱ of the Belgians:King of Colonialism. London: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79,p. 109.
[27] 关于布莱希罗德在这件事中所起的作用,参见Stern,Fritz. Gold and Iron:Bismarck,Bleichröder,and the Building of the German Empire. New York:Alfred A.Knopf,1977,pp. 403-409.
[28] Hall,Richard. Stanley:An Adventurer Explored . London:Collins,1974,p. 265.
[29] J. S. Mill,“ On Liberty ” In Focus ,eds. John Gray and G. W Smith(London:Routledge,1991),p. 31.
[30] Anstey,Roger. Britain and the Congo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 Oxford:Clarendon Press,1962,p. 68;Pakenham,Thomas. The Scramble for Africa:The White Man's Conquest of the Dark Continent from 1876 to 1912. New York:Random House,1991,p. 247.
[31] Stanley's journal,24 Nov. 1884,quoted in McLynn,Frank. Stanley:Sorcerer's Apprentice . London:Constable,1991,pp. 86-87.
[32] John A. Kasson,an American delegate,in U.S. Senate, Report of the Secretary of State Relative to Affairs of the Independent State of the Congo ,p. 42.,quoted in Clarence Clendenen,Robert Collins,and Peter Duignan, Americans in Africa 1865-1900 (Stanford:The Hoover Institution on War,Revolution,and Peace,1966),p. 57.
[33] H. L. Wesseling, Divide and Rule:The Partition of Africa,1880-1914 (Westport,CT:Praeger,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