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过去很多年中，历史学家认为，美国的核优势打破了苏联“牢固堡垒”的神话，迫使赫鲁晓夫孤注一掷，决定于1962年将中远程和中程导弹运进古巴。苏联拥有许多这类导弹。1962年4月，赫鲁晓夫在一次讲话中指出：苏联需要10年的时间才能在远程导弹方面和美国平起平坐，既然这样，苏联“为什么不将一只刺猬扔进山姆大叔的裤子里”？ ^[56] 但是，现在已经很清楚，上述原因不是导致赫鲁晓夫将导弹运进古巴的主要原因，历史学家常会轻易地下结论。更为重要的是古巴导弹危机表明，当冲突尖锐时，当各自的利益受到威胁时，大国经常会误判。古巴导弹危机中的大国误判产生了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后果。

赫鲁晓夫将导弹运进古巴的主要动机是在拉丁美洲推动革命，尽管这个设想听起来是那么不切实际。古巴的马列主义运动发动起义，依靠自己的力量夺得政权，和当年苏联依靠武力在东欧扶植共产主义政权的经验不同。古巴革命使赫鲁晓夫和他的顾问们既非常意外，又十分兴奋。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预言在古巴会发生革命，因为古巴的工人数量很少，而且菲德尔·卡斯特罗和他的乌合之众也不符合列宁倡导的“有纪律性的革命先锋队”原则。苏联领导人认为，古巴革命没有遵循马列主义关于无产阶级革命需要具备基本条件的论述并不要紧，古巴在没有获得莫斯科援助的情况下，自发地变成共产主义国家这一事实本身就很了不起，它似乎验证了马克思关于历史走向的预言。老布尔什维克阿纳斯塔斯·米高扬（Atastas Mikoyan）在和卡斯特罗见面以后说：“是的，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完全和我们一样，我感到自己已经回到童年。” ^[57]

但是，卡斯特罗的革命处于危机之中。艾森豪威尔在结束任期之前，就已经断绝了同古巴的外交关系，对古巴实行经济制裁，并且开始谋划推翻卡斯特罗。肯尼迪继承了这些措施，他允许反对卡斯特罗的古巴流亡人士在猪湾登陆，但行动失败。猪湾事件并不是一件使赫鲁晓夫感到值得庆祝的事件，相反，他对此很紧张。在他看来，猪湾事件表明了华盛顿反对古巴革命的决心，表明美国以后还会以更大的力度回击革命。赫鲁晓夫后来回忆说：“我一直在担忧古巴的命运和如何维护苏联在那个地区的威望。我们必须想个办法，不光是用语言来抗衡美国，我们必须建立遏制美国在加勒比地区干涉的实实在在的和有效的力量。但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合乎逻辑的答案是导弹。” ^[58]

对于赫鲁晓夫的这些想法美国人其实也有同感，因为在50年代后期艾森豪威尔政府就将美国的中远程导弹部署在英国、意大利和土耳其，这些导弹都瞄准苏联。艾森豪威尔政府在欧洲部署这些导弹时，尚未确定所谓的美苏之间的“导弹差距”并不存在。赫鲁晓夫强调，美国人将体会到“当敌人的导弹对准你时是什么感觉，我们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59]

但是肯尼迪和他的顾问们并不知道赫鲁晓夫的动机，1/4世纪以后，当苏联档案开始公布时，那些古巴导弹危机的亲历者对赫鲁晓夫的动机大为吃惊。 ^[60] 美国官员于1962年10月中旬得知苏联在古巴部署了导弹，信息来源于美国派往古巴的U-2飞机。美国官员将古巴的苏联导弹视为苏联一长串挑衅中最危险的一次，这些挑衅可以一直追溯到六年前的苏伊士危机。当时，赫鲁晓夫向英国和法国进行威胁。但是，苏联在古巴的挑衅同它过去在别的地方的挑衅不一样，苏联将可以发射到美国的导弹的数量翻了一倍。肯尼迪说：“古巴的进攻型导弹在西半球所发挥的心理和政治影响同苏联在本土部署的瞄准美国的导弹所发挥的影响远远不同。共产主义和卡斯特罗主义将向外扩张……因为西半球的政府会被苏联所显示的力量吓倒……所有这些标志着美苏之间现有的微妙平衡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变。” ^[61]

即使在今天，人们仍然不清楚赫鲁晓夫究竟会如何使用布置在古巴的导弹。赫鲁晓夫考虑问题常常是不彻底的。 ^[62] 他一定预料到美国会做出反应，这就是为什么他秘密地将导弹运进古巴，并向肯尼迪撒谎，不愿说出事实真相的原因。赫鲁晓夫在古巴布置中远程导弹可能只是为了遏制，但他又将携带核弹头的短程导弹运进古巴，这些导弹只能用于反击美国军队登陆古巴，而美国军队要登陆古巴的话，他们并不知道携带核弹头的短程导弹正等着他们呢。赫鲁晓夫也没有对部署在古巴的导弹严加控制：身处古巴的指挥官在面对入侵时可以自行决定使用导弹。 ^[63]

对赫鲁晓夫在古巴部署苏联导弹的最好解释是：赫鲁晓夫完全是受其意识形态浪漫主义情怀的支配，在这种状态下，他不能理性地做出战略分析。他在情绪上已完全融入古巴革命，为了古巴，他不惜将苏联革命、他的国家以及整个世界置于危险境地。卡斯特罗后来说，“尼基塔非常热爱古巴，你可以说，在古巴问题上，他有情感上的弱点，他是一个有政治信仰的人”。 ^[64] 但是，列宁和斯大林也是有政治信仰的人，而他们很少让个人情绪影响他们对革命目标轻重缓急的判断。赫鲁晓夫手上武器所能产生的破坏力要远远大于列宁和斯大林手上武器的破坏力，但是赫鲁晓夫在制定政策时要比列宁和斯大林表现得更不负责任。他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孩子，玩弄着装满了子弹的枪。

然而就像小孩子玩耍一样，最后他总是能得到一些东西。尽管美国在核弹头和运载系统方面占有绝对优势——取决于你如何计算，美国掌握的可以使用的核武器要比苏联掌握的可以使用的核武器多出8～17倍 ^[65] ——但是，哪怕只有一枚或两枚苏联导弹可能击中美国目标也足以使肯尼迪公开保证：只要赫鲁晓夫同意从古巴撤走导弹，美国不会采取进一步措施进攻古巴。私底下，肯尼迪还保证，美国将把部署在土耳其的中远程导弹撤出，这是赫鲁晓夫要求加在解决方案中的内容。这么多年过去了，肯尼迪和赫鲁晓夫都已离开了人世，苏联也已不复存在，但当年苏联导弹要保护的卡斯特罗还活着，还在哈瓦那掌权。

从更深远的意义上说，古巴导弹危机所起的作用同10年前美国和苏联人观察第一次热核试验后那些失明和被烧伤的小鸟所起的作用一样，它提醒了每一个经历了这次危机的人（大概除了卡斯特罗，因为他甚至在很多年以后还说，他愿意在一场核冲突中死亡 ^[66] ）：冷战中双方研发的武器对双方都构成巨大的危险。学者们大多同意：古巴导弹危机是20世纪下半叶最有可能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事件，危机让人们窥视到一个没有人希望看到的未来图景，即一个充满冲突的未来世界，克制和理性不能约束冲突，冲突导致人类的毁灭。 ayRpKKGx2/5OC4TzFBKLVtL0WDUYOqJDpnEpd2XMNBTxxas1Jrcr3bfOT+Yoz8f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