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们有很多理由担心冷战战略中情绪、冲突和恐惧所起的作用。1955年11月，苏联第一次试验了从空中投掷热核弹。这时，苏联已经掌握了可以飞到美国目标的远程轰炸机。1957年8月，苏联又成功发射了世界上第一枚洲际弹道导弹。10月4日，苏联用洲际弹道导弹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史泼尼克”号（ Sputnik ）送入轨道。即使你不是火箭科学家，你也可以预测到下一步，即苏联可以将核弹头装在洲际弹道导弹上，并在半个小时之内将导弹发射至美国境内的任何目标。但是，预测克里姆林宫新领导人赫鲁晓夫的行为却是另外一回事。

尼基塔·赫鲁晓夫是一个没有受过很好教育的人，他当过农民、煤矿工人和工厂工人，后来受到斯大林的器重，在打倒马林科夫和其他竞争对手以后，他成为斯大林的接班人。赫鲁晓夫在苏联掌权时，对他手中的核武器知之甚少，但是很快就学会了许多。和艾森豪威尔一样，他也很害怕在战争中使用核武器。他也曾目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生灵涂炭，深知在战场上理性行为是多么容易变为非理性行为。 ^[40] 他和艾森豪威尔一样相信，尽管在战争中使用核武器会产生诸多问题，但是，可以用核武器来弥补国家力量中的薄弱处，只要不触发战争就行。

但是，艾森豪威尔和赫鲁晓夫两人的相同点也就是这么多。艾森豪威尔充满自信，他牢牢掌握着他的行政班子和美国军队。与此相反，赫鲁晓夫爱走极端，有时吵吵闹闹像是一个滑稽演员，有时咄咄逼人让人腻味，有时又由于内心的不安全感而锋芒毕露。他不是一个优雅的人，斯大林去世以后的苏联政坛是如此充满变数和波澜，赫鲁晓夫对自己能掌权多久毫无把握。另外还有一个区别：艾森豪威尔想用核力量来弥补美国及其北约盟国在军队人数上的薄弱点，而赫鲁晓夫希望用核力量来弥补的薄弱点恰恰正是其核力量的缺乏。

赫鲁晓夫之所以感到他不得不用核力量来弥补苏联军事力量的不足，是因为尽管苏联已经掌握了不错的热核武器，但是其远程轰炸机的数量并不多，还很原始，只能飞抵大多数的美国目标，但无法返回。尽管他声称苏联可以“像生产香肠那样”生产导弹，实际上苏联拥有的导弹数量远远少于赫鲁晓夫说的数量，同时苏联的导弹缺乏精密制导装置来使弹头准确地命中目标。赫鲁晓夫后来承认，“在公开场合说我们可以用导弹击中远处的苍蝇，可以振奋士气，我夸张了一些”。他的儿子谢尔盖是个火箭工程师，他坦白地说：“我们用我们手中没有的导弹来威胁对手。” ^[41]

1956年11月，赫鲁晓夫第一次玩核讹诈把戏。当时，苏联军队正在镇压匈牙利的起义，而英国、法国和以色列在没有通知美国的情况下，占领了苏伊士运河，试图推翻反对殖民主义的埃及领导人加麦尔·阿卜杜勒·纳赛尔（Gamal Abdel Nasser），但没有成功。情急之下，赫鲁晓夫为了将人们的视线从匈牙利的血腥镇压中转移开来，用“导弹武器”威胁英国和法国，要求他们立即从苏伊士运河撤军。英国和法国立刻撤了军，但不是迫于苏联的警告，而是艾森豪威尔发怒了。英法在不和美国打招呼的情况下占领苏伊士运河的做法使艾森豪威尔很恼火，他命令英法从苏伊士运河撤军，否则他们将面对美国严厉的经济制裁。由于赫鲁晓夫对英法的威胁是公开发出的，而艾森豪威尔对英法的威胁是私下表达的，所以赫鲁晓夫认为他对英法的讹诈导致了他们的撤军，同时他也相信，讹诈可以成为一个经常采用的战略。 ^[42]

从1957年到1961年，赫鲁晓夫公开地、反复地、令人毛骨悚然地用核毁灭来威胁西方。他声称，苏联的导弹力量要远远超过美国的导弹力量，它可以毁灭任何一个美国或欧洲城市。他甚至描述需要用多少个导弹和弹头来毁灭每一个城市。但是，有时他又表现得很客气。有一次，美国人休伯特·汉佛莱（Hubert Humphrey）访问苏联，赫鲁晓夫在对汉佛莱颐指气使的同时，又问汉佛莱来自美国的哪一个州。当时汉佛莱在地图上指出明尼苏达州时，赫鲁晓夫用一支蓝笔在“明尼苏达”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和蔼地说：“这样我就不会忘记命令我的部下在发射导弹时，不要对准明尼苏达。” ^[43]

对赫鲁晓夫来说，表示和蔼也是其战略的一部分，是合乎他的逻辑的。他已经否定了斯大林关于战争不可避免的论断，他的新目标是“和平共处”。他很认真地看待苏联科学家有关在大气层继续试验核武器的危险的警告。1958年5月，赫鲁晓夫甚至宣布苏联将单方面停止在大气层试验核武器。当然，他选择这个时候做此表态也是别有动机的，因为美国此时正准备开始新一轮核试验。 ^[44]

1958年11月，赫鲁晓夫又显示他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向美国、英国和法国提出，在六个月内将他们在西柏林的控制权移交给东德人。自从1948年斯大林发动柏林封锁以后，对西柏林的控制权就一直是一个敏感问题。赫鲁晓夫希望通过发出此威胁来解决一个使他越来越感到狼狈的问题，即在东德这个共产党国家中间存在着资本主义的地盘。他认为，他可以借助苏联的导弹力量来解决这个问题。早些时候，他曾经对毛泽东说：“现在我们掌握了洲际导弹，我们可以卡住美国人的脖子。美国人以为别人够不着他们，这已不是事实了。”他对助手们说，柏林是“西方的软肋”，“美国人伸进欧洲的脚上长了一个疼痛的大水泡”。后来，赫鲁晓夫又用了一个令人咋舌的解剖比喻，他说：“柏林是西方的睾丸，每当我想让西方尖叫时，我就捏一把柏林。” ^[45]

但是，赫鲁晓夫向西方施加压力是有限度的，因为他也希望超级大国之间的关系平稳，他也想为他自己和国家的安全赢得尊重，他还渴望有机会访问美国。但在艾森豪威尔拒绝在柏林问题上让步却又不情愿地向赫鲁晓夫发出访问邀请以后，赫鲁晓夫立即接受了邀请，访问他曾经威胁要消灭的国家。赫鲁晓夫对儿子谢尔盖说：“这真是不可思议。如今美国人不得不对我们刮目相看了，我们的实力使得美国人不得不这么做，他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存在和力量。谁会想到资本家会邀请我这个工人去访问呢？” ^[46]

赫鲁晓夫于1959年9月对美国的访问是一个超现实的作秀。一方面，他担心他的举动太合乎礼节；另一方面，他又怕邀请方不合乎礼节地对待他。所以，在访问中，他既要尽量不对他所看到的东西表现出惊讶和赞叹，又要让美国人知道，苏联会很快赶上来。他执意乘坐一架新的、没经过试飞的大飞机去华盛顿，因为他希望用这个庞然大物来吓唬美国人。在白宫的宴会致辞中，他既提到美国的富足，但同时又预测：“明天，我们将像你们一样富有；后天，比你们更富有！”在纽约一所公寓里，赫鲁晓夫坐在一幅毕加索的画下，喋喋不休地和一些资本家富豪们高谈阔论。他访问了一个好莱坞的摄影棚，后来又说在那里看到的东西让他震惊。出于安全考虑，美方没有安排他访问迪士尼乐园，他对此十分不满，抱怨不断。他在一家艾奥瓦农场看玉米种植。在美方告诉他访问戴维营是一种荣誉，而不是一个冷落以后，他前往戴维营和艾森豪威尔讨论战争与和平的问题。 ^[47]

尽管赫鲁晓夫和艾森豪威尔的会谈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协议，但赫鲁晓夫访问美国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苏联有了和过去领导人不一样的领导人，和斯大林非常不一样。但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赫鲁晓夫更危险或者更不危险，还有待分晓。 BU/ddtoufFIkOQiWJdaFP5XeDcuQNehc8E67GG02pZFID5UgHaDjL5KlLMcgB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