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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超越思想的心灵

思想只能发现它自身的投射,它无法发现任何崭新的事物;思想只能够识别它所经历过的事物,它无法识别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物。

思想带着旧有事物的背景去处理这个活跃、真实和全新的东西。也就是说,思想试图依据那些旧有事物的记忆、模式和局限来理解关系——由此便产生了冲突。在我们了解关系之前,我们必须先来了解思想者的背景,也就是无选择地去觉察思想的整个过程;那就是,我们必须能够如实地看清事物,而不是根据我们的记忆和先入之见来诠释它们,记忆和先入之见都是过去局限的产物。

所以思考就是背景、过去和积累经验的反映,它是不同层面记忆的反映——个人的和集体的、个体的和种族的、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记忆。所有这些就是我们思考的过程。因此,我们的思考永远不可能是全新的,不可能会有“新”的观点,因为它总是那个背景的反映——那个背景就是我们的局限、我们的传统、我们的经验以及我们身上集体与个人的积累物。所以当我们指望思想作为一种发现崭新事物的手段时,我们会发现这是徒劳无益的。思想只能发现它自身的投射,它无法发现任何崭新的事物;思想只能够识别它所经历过的事物,它无法识别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物。

这并不是某种形而上学的、复杂的或抽象的东西。如果你可以更密切地观察它,你就会发现只要“我”——这个由所有那些记忆组成的实体——还在经历着,那么它就永远不可能发现全新的事物。思想,也就是“我”,它永远无法体验神明,因为神明或者真实是未知的事物、不可想象的事物、无法阐述的事物,它没有标签,没有词语。它的字面所指并非它本身。所以思想永远无法经历全新的事物、未知的事物,它只能经历已知的东西,只能在已知的领域内运作而无法超越它自身。一想到未知的事物,头脑就会变得躁动不安,它总是寻求着把未知带入已知中。然而未知是永远无法被带入已知中的,从而已知和未知之间就产生了冲突。

西雅图
一九五〇年七月二十三日

“自我”是一个思想无法解决的问题,必须有一种不属于思想的觉察才可以。

什么是思考?当我们说“我认为……”时,我们是什么意思?我们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这种思考的过程?毫无疑问,当有了一个难题,当我们遭遇挑战,当有人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当有了摩擦冲突,我们就会察觉到它了。我们察觉到它,这是一个自我意识的过程。请注意,不要把我当成一个长篇大论的演讲者来听我说的话,你和我正在检视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我们把它作为一种日常生活中的工具。所以我希望你正在观察你自己的思考,而不仅仅是在听我讲——这是没用的。如果你只是听我讲而没有观察你自己的思考过程,如果你没有觉察你自己的思想并且观察它出现的方式,以及它是如何产生的,那么我们将一无所获。这就是我们,你和我,努力去做的事情——看清这种思考过程是什么。

毫无疑问,思考是一种反应。如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对此有所回应——你的回应是根据你的记忆、你的偏见、你的教育、你所处的气候和你的种种局限这整个背景而来的,你根据这些做出回答,你根据这些去思考。如果你是一个基督教徒、一个印度教徒或者无论什么,那个背景就会产生回应,而显然正是这种局限制造了问题。这个背景的中心就是行动过程中的“我”。只要那个背景还没有被理解,只要思想过程中那个制造出问题的自我还没被了解并且结束,我们就注定会有冲突,会有内在的和外在的冲突——思想中、情感中、行动中的冲突。没有任何一种解决办法——不管它是多么聪明和深谋远虑——可以结束这种人与人之间、你和我之间的冲突。意识到了这点,觉察到了思想是如何涌现的以及它的源头,我们问:“思想可能结束吗?”

这就是问题之一,不是吗?思想能够解决我们的问题吗?通过深思熟虑某个问题,你就解决掉它了吗?任何一类问题——经济的、社会的、宗教的——它曾经通过思考而真正得到了解决吗?在你的日常生活中,你越是思考一个问题,它就会变得越复杂、越犹疑、越不确定。在我们实际的日常生活中,难道不是这样吗?在仔细思考某个问题的特定层面时,你或许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他人的观点,但思想无法看清问题的整体和全貌,它只能局部地去看,而一个局部的答案不是完整的答案,因此它不是问题的解决之道。

我们越是深思熟虑一个问题,我们越是去研究、分析和讨论它,它就变得越复杂。所以,我们可能全面、整体地去观察一个问题吗?要怎样才可能?在我看来,这才是我们最主要的困难。因为我们的问题正在成倍增加——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我们关系中的各种困扰——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把它作为一个整体,全面地来了解所有这一切呢?显然,只有当我们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没有分隔也没有分裂时,问题才能解决。这要什么时候才可能?毫无疑问,只有当思考的过程——思考过程的根源就存在于“我”之中、自我之中,存在于那个充满传统、局限、偏见、希望和绝望的背景之中——当这个过程结束以后,那才是可能的。所以我们能否来了解这个自我,不是通过分析,而是通过如实地看待这个事物,把它作为一个事实而不是一个理论去觉察。不是试图消除自我以达到某个结果,而是不断在行动中看清自我的活动,看清那个“我”。如果我们每个人身上都不存在“我”这个中心,以及这个中心对于权力、地位、权威、延续和自我留存的渴望,毫无疑问我们的问题就会结束!

“自我”是一个思想无法解决的问题,必须有一种不属于思想的觉察才可以。去觉察,而不去谴责自我的种种活动或者把它合理化——只是去觉察,这就够了。因为如果你觉察是为了去发现如何解决问题,为了转变它,为了带来一个结果,那么它就仍然落入了自我和“我”的领域中。只要我们还是在寻求一个结果,不管是通过分析、通过觉察,还是通过不断检视每一个念头,我们都仍然处在思想的领域里——也就是“我”“自己”和自我的领域里。

伦敦
一九五二年四月七日

头脑就是记忆、经验和知识的残留物,它经由这种残留物在说话,存在一个背景,它通过那个背景在交流。

提问者: 在演讲中,你的观点来自你的思考。而你说过所有的思考都是局限的,那么你的观点不也是局限的吗?

克里希那穆提: 很显然,思考是局限的。思考就是记忆的反映,记忆则是过往知识和经验的结果,而那些知识和经验都是局限的,因此所有的思考都是局限的。而提问者问:“因为所有的思考都是局限的,那么你所说的东西是不是也是局限的?”这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不是吗?

要说出某些话语,就必须要有记忆,这是显而易见的。要交流,你和我就必须都懂英语、印度语或其他语言。懂得一门语言就是记忆。这是一点。那么,这个演讲者的头脑,我自己的头脑,仅仅是用语言在交流呢,还是说头脑正处于一种回忆的运动中?存在的不仅仅只有语言文字的记忆,同样也有关于其他过程的记忆?而头脑是在用语言文字交流着另一个过程吗?如果你把它探究到底的话,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你知道,演讲者储存着一些信息和知识,然后他把它们讲给你们听,也就是说,他在回忆。他已经积累、阅读和收集了一些东西,然后他根据自己的局限和偏见形成了某些观点,接着他用语言来交流它们。我们都知道这个常见的过程。而现在,这个过程是不是也发生在这里?这就是提问者想要知道的。提问者实际上是在说:“如果你仅仅是在回忆你的种种经验和状态,然后与我们交流那个记忆的话,那么你所说的东西也是局限的。”——确实如此。

请注意,这很有趣,因为它揭示了头脑的运作过程。如果你观察自己的头脑,你就会明白我谈论的东西。头脑就是记忆、经验和知识的残留物,它经由这种残留物在说话,存在一个背景,它通过那个背景在交流。而提问者想知道,是否演讲者也有那个背景,因而他只是在重复;还是说他的讲话不带有过往经验的记忆,因此在他讲话的同时他也在不断体验着?你看,你并没有在观察自己的头脑。探究思想的过程是一件精细之事,它就像在显微镜下观察某个生物。如果你没有在观察自己的头脑,你就会像是置身事外的观众在观看场上的队员。但是如果我们都在观察着自己的心灵,那么它就会具有非凡的意义。

如果头脑通过语言交流着一个它所记得的经验,那么这种回忆中的经验就是局限的,这是很显然的;它不再是一个鲜活的和运动着的事物。当它被记起时,它就已经是过去的事物了。所有的知识都属于过去,不是吗?知识永远无法属于此刻,它总是要撤回到过去。而现在,提问者想知道,演讲者是否只是从他的知识泉井中汲取出了一些,然后分发给我们。如果是的话,那他所交流的东西就是局限的,因为所有的知识都属于过去。

所以我们有没有可能不交流过去,而是交流那种每时每刻的体验和鲜活的事物呢?毫无疑问,这是可能的。那就是处在一种直接体验的状态中,对正在体验的事物没有任何局限的反应,然后用语言来交流,不是交流过去的事物,而是交流那个正在被直接体验的鲜活事物。

当你对某人说“我爱你”时,你是不是在交流着一种记忆中的经验?你使用了这些习惯的词语——“我爱你”,但这种交流是一个你所记得的东西呢,还是某种你即刻交流的真实之物?它其实就意味着,心能否不再继续这样的机制:积累、储存,然后去重复它所学到的东西?

提问者: 我对死亡感到恐惧。我能够不害怕这种不可避免的毁灭吗?

克里希那穆提: 为什么你要想当然地认为死亡不是毁灭就是延续呢?无论哪种结论都是一种受限的欲望的结果,不是吗?一个悲惨、不快乐、沮丧的人会说:“谢天谢地,这一切终于快结束了,我不需要再去担忧什么了。”他希望彻底毁灭。而另一个说“我的事情还没有全部完成,我还想要更多”的人,他则希望延续。

那么,心为什么要对死亡做任何假设呢?我们马上会来探讨这个问题,也就是为什么心会害怕死亡。但首先,让我们的头脑摆脱任何关于死亡的结论,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了解什么是死亡,这是很显然的。如果你相信轮回转世——它是一种希望,一种延续的形式——那么你就永远无法了解什么是死亡了;而如果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相信彻底的毁灭,你也同样无法了解它。要了解什么是死亡,心就必须同时摆脱延续和毁灭这两种信仰。这不是一种取巧的回答。如果你想要了解某个事物,你就绝不能带着一个预设好结论的心灵去处理它。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神明,你必须不能有某种关于神明的信仰,你必须推开所有那些东西,然后去看。如果一个人想知道什么是死亡,心就必须摆脱所有赞成或反对的结论。所以你的心能够摆脱那些结论吗?如果你的心摆脱了结论,它还会有恐惧吗?毫无疑问,正是那些结论使你感到害怕,由此人们就发明了各种哲学。

我想要拥有更多的来世来完成我的工作,让自己变得圆满,因此我寄希望于“轮回转世的哲学”。我说“是的,我将会重生,我还会有另一次机会”,等等。因此在我对延续的渴望中,我创造出了某种哲学,或者接受了某种信仰,它们变成了心灵受困其中的体系。而如果我不想要延续,因为生活对我来说太过痛苦了,那么我就会指望某种使我确信彻底毁灭的哲学。这是一个简单、明显的事实。

然而,如果心可以同时脱离这两者的话,那么对于这个我们称为死亡的事实,心的状态又会是什么呢?如果心中没有任何结论,还会有死亡吗?我们知道机器在使用过程中会磨损耗尽,某个未知的生物也许可以活上一百年,但它还是会消耗殆尽。我们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从内在、从心理上我们想让“我”延续;那个“我”是由无数结论组成的,不是吗?心灵有着一系列的期盼、决定、希望和结论——“我已经达到了”“我想继续写作”“我想找到幸福”——而它想要这些结论继续下去,所以害怕它们会结束。但如果心没有结论,如果它不说“我是某某人”“我想要我的名望和财产延续下去”“我想通过我的儿子来实现自己”等——这些都是欲望和结论——那么心灵本身不就处在一种不断死亡的状态中吗?对这样的心灵而言,还会有死亡吗?

请不要同意。这不是一件是否同意的事,也不仅仅是逻辑推理。这是一种真实的体验。当你的妻子(丈夫)或姐妹死去,或者当你失去财产时,你马上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执着于已知的事物。然而,当心灵摆脱了已知,那时心灵本身不就是未知了吗?毕竟,我们害怕的是离开已知,已知就是我们已经推断、评判、比较和积累的事物。我知道我的妻子、房子、家庭和名望,我已经培养起了一些思想、经验和美德,而我害怕失去这一切。因此,只要心灵还有着任何形式的结论,只要它还陷入某个体系、概念和程式中,它就永远无法知晓正确的事物。不要有一颗受限的心灵,不管它信仰的是延续还是毁灭,它都永远无法发现什么是死亡。只有在此刻,在你活着的时候——而不是当你毫无意识、死去的时候——你才能发现那个被称为死亡的非凡之物的真相。

拉杰哈特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三日

关系就是一面揭示我们思考方式的镜子。

了解我们思考的整个过程非常重要,这种了解并不是经由孤立而来的。当我们在日常关系中观察自己,观察我们的态度、我们的信仰、我们的讲话方式、我们看待他人的方式,以及我们对待自己丈夫(妻子)和孩子的方式时,我们就会开始理解我们的思考过程。关系就是一面揭示我们思考方式的镜子。在关系的种种事实之中就存在着真相,而不是脱离关系之外。很显然并没有生活在孤立中这种事。我们或许可以小心翼翼地切断各种形式的物理上的关系,但心灵却仍旧是处在关系中的。心灵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关系,而自我了解就在于去如实看清关系的事实,没有虚构,没有谴责,也不去合理化。在关系中,心灵会有一些评价、判断和比较,它根据各种形式的记忆对挑战做出回应,这种反应被称为思考。但如果心灵可以只是去觉察这整个思考过程,你就会发现思想停止了。那时心灵就会非常安宁、非常寂静,没有动机,也没有任何方向上的运动,在那种寂静之中,真实就会降临。

拉杰哈特
一九五五年二月六日

观察就是没有选择地看,如实去看你自己而没有任何渴望改变的运动。

提问者: 头脑的功能就是思考。我已经花费了很多年去思考那些我们都知道的东西——生意、科学、哲学、心理学、艺术等——现在我开始大量思考宗教。通过学习很多神秘主义者和其他宗教信奉者留下的证据资料,我确信了神明的存在,并且我可以就这个主题贡献出我自己的想法。这有什么不对吗?思考神明难道不是可以帮助我们去了悟神明吗?

克里希那穆提: 你能够思考神明吗?只是因为你已经阅读了所有那些文献证据,你就能确信神明的存在吗?无神论者同样也有他的证据,他所做的研究也许和你一样多,但他说神明是不存在的。你相信存在着神明,而他相信不存在神明;你们两个都有信仰,你们两个都花费时间思考神明。但是在你思考某个你不知道的东西之前,你必须明白什么是思考,这难道不是必需的吗?你或许已经读过了《圣经》《薄伽梵歌》或其他书籍,在这些书中,各种博学之士精巧地描绘了什么是神明,宣称这个,驳斥那个。但只要你还是不明白你自己思考的过程,那么你对神明的思考或许就是愚蠢的、微不足道的,而且一般来说就是如此。你也许可以搜集一大筐关于神明存在的证据,然后就此写出一些非常聪明伶俐的文章,但毫无疑问,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知道你的想法就是正确的?思考有可能带来那种关于未知事物的经验吗?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变得感情泛滥、多愁善感,去接受某些关于神明的言论。

所以,相比于去寻找那个没有局限的事物,搞清楚你的头脑是否是局限的,这难道不是更重要的吗?毫无疑问,如果你的头脑是局限的——它其实就是局限的——那么无论它如何去探询神明的真相,它都只能根据自身的局限来收集知识或信息。所以你对神明的思考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它只是一种毫无价值的猜测,这就像我坐在这个果园里却希望登上那座山的顶峰一样。如果我真的想要去发现山顶和彼岸有什么的话,我就必须去往那里,坐在这里猜测、建造寺庙和教堂并为之激动,都是没用的。我需要做的是站起来,走出去,奋斗,前进,到达那里,然后搞清楚。但是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这样做,我们满足于坐在这里,然后去猜测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而我想说,这样的猜测是一种阻碍,它是一种心灵的退化,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只会给人类带来更多的困惑和悲伤。

所以神明是某种无法谈论、无法描述、无法诉诸文字的东西,因为它必定永远是未知的事物。然而识别的过程一旦发生,你就又退回到了记忆的领域中。举例来说,你短暂地经历了某个美好非凡的事物。在你经验的那一刻,是没有那个在说“我必须记住它”的思想者的,存在的只有那种正在经验的状态。然而当那一刻过去,识别的过程就出现了。头脑会说“我有过一次美妙的经验,我希望可以有更多这样的经验”,于是那种“更多”的努力就开始了。这种贪得无厌的本能,对于“更多”的占有性追求,它们的产生有着各种原因——因为它能给予你快感、声望、知识,你可以变成一个权威,等等所有这些。

头脑在追求它经历过的事物,但是那个它经历过的东西已经结束、死亡、离开了,而要发现此刻的事实(which is),头脑就必须让它所经历过的东西死去。这并不是某种可以日积月累培育出来的东西,它不是某种可以收集、积累、保存然后谈论并写出来的东西。所有我们能做的就是去看到头脑是局限的,并且通过自我了解去明白我们自己思考的过程。我必须知晓我自己,这个“自己”不是我思想上想要变成的样子,而是真实的我自己,不管这个我是多么丑陋或美丽、多么嫉妒和贪婪。然而,只是看着自己的现状而不希望去改变它,这是非常困难的,想去改变它的渴望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局限。所以我们就这样继续着,从一个局限到另一个局限,永远无法体验到某种超越局限的东西。

提问者: 我听你演讲好多年了,现在我变得非常善于观察自己的思想,觉察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但是我却从未触及深层的奥秘或者经历过你说的那种转变。这是为什么?

克里希那穆提: 为什么我们中没有人能真正体验到某种超越了仅是观察层面的东西,我认为原因是很清楚的。我们也许会有一些处于情感澎湃状态的罕见时刻,就好像看见了云层之间天空的清澈一般,但是我所指的并不是任何这类东西。所有这些经验都是暂时的,它们并没有多大意义。这个提问者想知道为什么在这么多年的观察以后,他还是没有发现深层的奥秘。为什么他应该发现它们呢?你明白吗?你认为通过观察你的思想,就会获得回报——如果你做了“这个”,你就可以获得“那个”。你其实根本就没有在观察,因为你的心灵关心的是获得回报。你认为通过观察,通过觉察,你就可以变得更有爱,就能少受苦、少动怒,获得某种超越之物,所以你的观察是一种买卖的过程。你用这枚“钱币”来买“那个东西”,那意味着你的观察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因此它并不是观察,不是全然关注。观察就是没有选择地看,如实去看你自己而没有任何渴望改变的运动。这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要继续保持你的现状。因为你并不知道如果你如实去看自己而不希望去改变你所看到东西的话,那时将会发生什么。

我会举例来说明它,然后你就会明白了。比如说我是暴力的,我们整个的文化都是暴力的,那么会发生什么?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必须对它采取一些行动,不是吗?我说我必须变得不暴力。这就是每一个宗教导师无数世纪以来告诉我们的东西——如果一个人是暴力的,他就必须变得不暴力。于是我练习非暴力,我去做所有那些意识形态上的事。而现在我看到了这一切是多么荒谬,因为那个观察暴力并且希望把它改变成非暴力的实体,它仍旧是暴力的。所以我不再关注那个实体的表现,而是去关注那个实体本身。

那么,那个说“我必须不能暴力”的实体是什么呢?这个实体和他观察到的暴力是不同的吗?它们是两种不同的状态吗?毫无疑问,那个说“我必须把暴力改变为非暴力”的实体和暴力别无二致。认识到这个事实就结束了所有的冲突,不是吗?那时将不再会有想努力改变它的冲突,因为我看到了,这种让心灵变得不暴力的运动本身就是暴力的产物。

而这个提问者想知道,为什么他无法超越心灵的那些肤浅伪饰。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心灵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在寻找着某个东西,而这种寻找本身就带来了暴力、竞争和彻底的不满足感。只有当心灵完全寂静,才有可能触及那深层的奥秘。

欧亥
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在发现什么是思考的过程中就有着冥想。

提问者: 我的问题是:思考在哪里结束,然后冥想开始?

克里希那穆提: 好的,先生。思考在哪里结束呢?等一下。我在探究什么是思考,我说这种探究本身就是冥想。而不是说要思考先结束,然后冥想才开始。请随着我一步一步来。如果我可以发现什么是思考,我就永远不会去问要如何冥想,因为在发现什么是思考的过程中就有着冥想。但这意味着我必须全然关注这个问题,而不只是专注于它。

在试着去发现什么是思考的过程中,我必须全然关注,在这之中是不会有努力和摩擦的,因为在努力和摩擦中就有着分心。如果我真的有意愿去搞清楚什么是思考,那么这个问题本身就会带来一种关注,这种关注中没有偏离,没有冲突,也没有那种我必须去专注的感觉。

拉杰哈特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如果你可以无选择地觉察,那么意识的整个领域就会开始展现。

请聆听这些。在我讲的时候就这么去做。不要去想怎么做,而是现在就真正地去做。那就是,去觉察树木、天空,倾听乌鸦的叫声,观赏树叶的光泽、纱丽的颜色、人的脸庞,然后转向内在。你可以观察,你可以毫无选择地觉察外在的事物,这很容易。但是要转向内在,没有任何谴责、不去合理化,也没有比较地觉察,这就要困难多了。只是去觉察你内在发生的事情——你的信仰、你的恐惧、你的教条、你的希望、你的沮丧、你的野心等所有这些东西,然后意识就会展开,无意识开始显现。你什么事也不需要去做。

只是保持觉察,这就是所有你要做的,没有谴责,没有强制,也不试图去改变你觉察到的东西,然后你就会发现它就像一阵潮水涌来。你是无法阻挡潮水涌来的,不管是建造一道围墙还是做任何事情,它都将携带着巨大的能量汹涌而来。同样,如果你可以无选择地觉察,那么意识的整个领域就会开始展现。而当它展现的时候,你必须去跟随,但这种跟随会变得极其困难——这里,跟随的意思是:去跟随每一个思想、感受和隐秘欲望的运动。然而一旦你有所抵抗,一旦你说“那是丑陋的”“这是好的”“那是坏的”“我要保持这个”“我不会保持那个”,这种跟随就会变得很困难。

所以你开始从外在转向内在。而当你转向内在时,你就会发现内在和外在并不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外在的觉察和内在的觉察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是一样的。然后你就会发现你是活在过去中的;你没有一刻真正地活过,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但这才是真实的一刻。你会发现你总是活在过去中——你曾经的感觉,你曾经是怎样的,是多么聪明、多么善良、多么邪恶——活在这些记忆中。这就是记忆。所以你必须了解记忆,而不是否定它、压抑它和逃避它。如果一个人发誓禁欲独身,然后抓着那种记忆不放,那么当他步出那种记忆时,他便会有罪恶感,而这就窒息了他的生命。

所以你开始观察每一样东西,由此变得非常敏感。通过倾听——通过不仅观察外在的世界、外在的姿态,同样也观察内在那个在观看从而感受的心灵——当你如此无选择地觉察,那么就不会有努力了。明白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孟买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任何一种冲突都是能量的浪费。

性是思想的产物吗?性——那种快感、愉悦、陪伴以及包含的柔情——是不是一种被思想所强化的记忆?在性行为中,有着自我忘却和自我舍弃,以及一种恐惧、焦虑和生活烦恼都不复存在的感觉。回想起这种柔情和自我忘却的状态,于是想要重复它,你就好像是一直在咀嚼回味它,直到下一次机会的来临。它是柔情吗?或者它只是一种对某些已经结束事物的回忆,而你通过重复,希望可以再次捕获它?而重复某样事物,不管多么令人愉快,它难道不是一种破坏性的过程吗?

年轻人忽然找到了他的话头:“性是一种生理上的欲望,就像你自己说的,如果它具有破坏性的话,那么吃饭不也一样具有破坏性了吗?因为吃饭也是一种生理欲望。”

如果一个人饿了以后就吃饭——这是一回事。但如果一个人饿了,然后思想说:“我必须要品尝到这样或那样的美食。”——那么这就是思想了,而它正是那种具有破坏性的重复。

“在性里面,你怎样才能知道什么是生理欲望,就像饥饿一样;什么又是心理需求,就像贪婪呢?”年轻人问道。

为什么你要区分生理欲望和心理需求?这里还有另一个问题,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为什么你要把性与欣赏山峦的秀美或花朵的娇艳区分开来?为什么你要如此着力强调其中一个而完全忽视另一个呢?

“如果性是某种完全不同于爱的东西——就像你似乎在说的那样——那么我们还有任何必要去做任何关于性的事吗?”年轻人问道。

我们从未说过爱和性是两个分离的东西。我们说过爱是完整的,它不会被割裂。然而思想的本质就是支离破碎的。当思想占据支配地位,很显然就不会有爱。人们通常所知道的——也许是唯一知道的——是关于性的思想,也就是反复咀嚼回味性快感以及重复它。所以我们必须问:是否存在另一种不属于思想或欲望的性?

僧人带着平静的专注听完了所有这些。现在他开口了:“我曾经抵抗性,发誓禁欲,因为根据传统和理性,我明白为了献身宗教的生活,一个人必须保有能量。但现在我知道了这种抵抗其实消耗了大量的能量。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在抵抗上面,也在它上面浪费了更多的能量,超过了我曾经在性本身上面所浪费的能量。所以你刚才说的——任何一种冲突都是能量的浪费——现在我明白了。冲突和斗争远远要比欣赏女人的脸蛋,甚至也许比性本身更加严重地削弱了我们。”

是否存在没有欲望、没有快感的爱?是否存在没有欲望、没有快感的性?是否存在那种整体的、没有思想介入的爱?性是某种属于过去的事物吗?还是说它每一次都是新的?思想显然是旧的,因此我们总是在不断比较着旧的事物和新的事物。我们从那些旧事物中提出问题,而我们想要的也是一个依据陈旧事物而来的答案。所以当我们问:是否存在着一种性,它没有思想运转和工作的整个机制?这难道不就意味着我们还没有脱离旧的事物吗?我们深受旧事物的制约,以至于我们无法感知到进入新事物的途径。我们说爱就是整体,它永远是新的——这里的新并不是相对于旧而言的,因为那样的话它又变成旧的事物了。任何关于“存在着没有欲望的性”的声称都毫无价值,然而如果你已经追踪了思想的全部意义,那么你也许就能偶遇“另一个事物”了。可是,如果你要求自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拥有你的快感,那么爱就不存在了。

年轻人说:“你所说的那种生理欲望恰恰就有着这样的要求,因为,尽管它可能不同于思想,但它催生了思想。”

“也许我可以来回答我这位年轻的朋友了,”僧人说,“因为我已经历过了所有这一切。多年以来,我训练自己不去看任何一个女人,残酷地控制住了生理需求。生理欲望并不会催生思想;而是思想捕捉到了它,思想利用了它,思想借由这种欲望制造出了意象和画面——然后欲望就成了思想的奴隶。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是思想催生了欲望。就如我所说的,我开始看到了我们自身欺骗和虚假的奇特本质。我们身上有着很多虚伪,我们从未如实地去看待事物,而总是必然会制造出关于它们的种种幻想。然而,先生,你告诉我们的是:带着清澈的双眼,没有昨日记忆地去观察每一样事物。你是如此频繁地在你的演讲中重复着这一点。那样的话生活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在我年迈之时,我终于开始明白这一点了。”

年轻人看起来并不完全满意这个答案。他想要生活能够符合他的条条框框,符合他所精心建立起来的公式。

这就是为什么了解自己是如此重要的原因——这种了解不依据任何公式,也不依照任何古鲁。这种持续不断的、无选择的觉察结束了所有的幻觉和虚伪。

此刻,大雨倾盆而下,空气静谧无语,只有滴落在屋顶和树叶上的雨声。

节选自《唯一的革命》

如果你没有过去,那么就不会有思想,你会陷入一种失忆的状态。

我们同样必须搞清楚思想的功能是什么,思想的意义、实质和结构是什么,因为也许正是思想造成了分裂,但若要通过思想和理智来找到一个答案,很显然,思想肯定会把每个问题单独分离出来,然后试图去找到每个问题自身的答案。为什么我们总是倾向于单独地去解决我们的诸多问题,就好像它们毫无关系一样?有些人想要一次物质上的革命,以此来推翻现有的社会秩序,从而建立一个更好的,但他们忘了人类整体的心理本质。所以我们必须问这个问题——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时,我们的反应是什么?它是一种思想的反应,还是说那种反应是来自对人类生命那巨大、广阔的整体结构的了解?

我想去搞清楚为什么这种分离会存在。在另一次关于观察者和被观之物的讨论中,我们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让我们忘记它,把它放到一边,然后换个不同的方式来处理它。是思想制造出了这种分离吗?如果我们发现是思想造成的,那么当思想努力找到一个特定问题的答案时,这个问题仍然是和其他问题分离的。我们是在一起探究吗?请不要同意我,这不是一个是否同意的问题,而是要你自己去看清它正确与否,不是去接受——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接受讲话者所说的东西。当我们一起谈论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没有权威的,不管是你还是讲话者,都没有权威。我们双方都在探究、观察、审视、学习,所以这里并不存在同意或不同意的问题。

我们必须去发现思想是否经由其本质和结构把生活分裂成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如果我们努力通过思想来找到一个答案的话,那仍旧是一个孤立的答案,由此就会滋生进一步的混乱和不幸。所以,首先我们必须亲自去发现——自由地去发现,没有任何偏见,没有任何结论——是否思想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运作的。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试图通过智性、情感或者“直觉”来找到一个答案。当我们使用“直觉”这个词时,我们必须极其小心,因为这个词中隐藏着巨大的欺骗性。我们所拥有的可能是那种受自己的希望、恐惧、怨恨、渴求和愿望所支配的“直觉”。所以我们必须当心这个词,永远不要去使用它。因此,我们努力通过智性或者情感来找到一个答案,就好像智性是某种和情感分离的东西,而情感则是某种和生理反应分离的东西一样,等等。就像我们整个教育和文化都是基于“以智性来处理生活”一样,我们所有的哲学也都是基于智性概念之上的。我们全部的社会结构都是基于这种区分的,就如我们的道德体系一样。

所以如果是思想带来了区分,那么它是如何区分的?不要只是对此玩玩游戏,而是真正地在你内心观察一下它,这要有趣多了。然后你就会看到自己发现了一件多么神奇的事。你将成为自己的光,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不再期望别人来告诉你做什么、思考什么以及如何思考。

是思想带来了区分吗?什么是思想?思想可以变得极度理性,可以不断地去推理分析,而且它需要这样有逻辑、客观、理智地去做,因为它必须完美地运作,就像一台计算机那样没有任何阻碍或冲突地运行。理性是必需的,而心智健全则是理性能力的一部分。那么思考是什么呢?思想是什么呢?

思想有可能是崭新和新鲜的吗?因为每一个问题都是崭新和新鲜的。每一个人类问题——不是指那些数学和科学的问题——都永远是新的。生活是全新的,而思想试图去了解、改变和诠释它,对它做一些事情。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去发现什么是思想。为什么思想会造成区分?如果我们真的有深切的情感,相亲相爱,不是嘴上说说的,而是真正的互爱——这只有当没有了局限,没有了那个作为“我”和“你”的中心以后才会发生——那时所有这些分裂都会结束。然而思想,也就是那种智性和大脑的活动,它是不可能去爱的。它可以去逻辑、客观、高效地分析推理。要登上月球,思想必须以最杰出非凡的方式来运转——登月值不值得是另一回事。所以我们必须了解思想。而我们要问,思想能否看到任何崭新的事物?还是说并不存在新的思想,思想永远都是旧的?因此当它面对着一个永远崭新的生活问题时,它就无法看到它的全新之处,因为它从一开始就试图依照其自身的局限来诠释它所观察到的东西。

所以思想是必需的,它必须理智、健康、客观、不带感情、非个人化并很有逻辑地运作。然而正是这种思想本身,它划分了“我”和“非我”,并且试图单独地去解决暴力的问题,就好像暴力问题和其他所有生活问题毫无关系一样。所以思想就是过去。思想永远都是过去。如果我们没有一个像大脑这样的录音机——它积累了各种信息、经验,不管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那么我们就无法思考和反应了。我们明白这点了吗?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正看到了。因此当我们带着过去去面对新事物的时候,新的事物必然会以过去的方式被诠释,由此就产生了区分。

你或许会问为什么思想会带来区分,为什么思想会解释。如果思想就是过去的结果,思想是昨日的结果,带着所有的信息、知识、经验、记忆等,那么思想去处理某个问题,就会把问题独立出来,就好像它和其他问题是分离的一样。对吗?你对此并不是很确定,但我会让你确信的,不是因为我要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是非常愚蠢的,或者为了表现出我的辩论技巧比你更好——这同样是愚蠢的,而是我们要努力去发现它的真相,发现真正的“事实”。现在,把所有一切都暂时放在一边,然后观察你的思考。思想就是过去的反映。如果你没有过去,那么就不会有思想,你会陷入一种失忆的状态。过去就是思想,因此过去会不可避免地把生活分割成现在和未来。只要还存在着作为思想的过去,那么这个过去本身就会把生活划分成时间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请跟上这点。我将会一步一步地来探究它,不要跳到我的前面去。我存在暴力的问题,而我想要完整地、全面地了解它,这样心灵就可以彻底地、完全地摆脱暴力了,然而只有通过了解思想的结构,它才能了解暴力的问题。正是思想滋生了暴力——“我的”房子、“我的”财产、“我的”妻子、“我的”丈夫、“我的”国家、“我的”信仰等。谁在做这些事,制造出了这个与其他事物对立的永无宁息的“我”?这是谁干的?教育、社会和教堂都在做这件事,因为我就是所有这些东西的一部分。思想就是物质,是记忆的产物,它就存在于大脑的结构和细胞本身之中。记忆就是过去,过去是属于时间的。因此当大脑运作时,不管是在心理上、社会上、经济上还是宗教上,它都必然始终是根据其自身的局限,通过时间与过去的方式来运作的。

那么,把出现的每个问题都视为一个整体问题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某人有着性方面的问题,它就是一个整体性的问题,它关系到文化、性格和其他的各种生活问题,而不只是孤立存在的。那么,那个把每一个问题都视为一个整体问题,而不只是单独碎片的心灵是什么呢?

每个教会、各种宗教都曾说过,“寻找神明,然后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在他们看来,神明和生活就好像是分开的一样。所以,这种持续不断的分裂一直存在着,而我对自己说,观察这些——我不看那些书,但如果你只是去观察生活,那么你将会学到比任何书本中都要多的内容,既包括外在的,也包括内在的,如果你知道如何去观察的话——那么,那个把生活看作一个整体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们在继续吗?它是什么?你知道了思想的宽广、效率和广袤,也知道并且观察到了思想必定不可避免地会分裂成“我”和“非我”,大脑就是时间的产物,因此它就是过去,当所有这些思想的结构运作时,它是不可能看到整体的。那么,那个把生活视为一个整体而不是把它分裂成碎片的东西是什么呢?你明白我的问题了吗?

提问者: 所以还是存在一个问题。

克里希那穆提: 我们已经了解了,但还是存在着一个问题——仍然有一个问题。那么,是谁在提出这个问题呢?是思想吗?肯定是思想。当你说你已经了解了,却仍旧存在一个问题时,这可能吗?当你已经完全地在每一个层次上——从最高到最低——都了解了思想的行动时,当你看清了思想的行动然后说“我已经非常了解它了”,那么,当你说还存在某个更进一步的问题时,问这个问题的人是谁呢?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大脑,这整个神经体系,这个涵盖了所有这一切的心灵在说“我已经了解了思想的本质”。而接下来的一步就是:这个心灵能不能去观察生活及其所有的广阔、复杂和它看似永无止境的悲伤,心灵能把生活看作一个整体吗?这是唯一的问题。思想并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是心灵在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它已经观察了思想的整个结构,懂得了思想相对的价值,由此它就可以说:心灵能否带着一双未被过去所沾染的眼睛去观察呢?

我们这就来探讨它。心灵、大脑——它们是时间、经验、上千种形式的影响、积累起来的知识,所有那些通过时间搜集起来作为过去事物的结果——这样的心灵,这样的大脑,可以彻底寂静从而去观察那个也许有着诸多问题的生活吗?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娱乐消遣。一个人必须付出他的能量、才能、活力、热情和生命去发现它,而不只是坐在那儿问我一些问题。你必须付出你的生命去发现它,因为这是摆脱这种可怕的残忍、暴力、悲伤、堕落和所有腐败的唯一反应和方式。心灵、大脑,它们本身已经经由时间被腐化了,那么它们可以安静下来,把生活视为一个整体从而不再有问题吗?当你把某些事物视为一个整体,又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只有当你支离破碎地去看待生活时,问题才会出现。请真的看到这其中的美。当你把生活视为一个整体,那么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有一个分裂成碎片的心灵、内心和大脑才会制造出种种问题。这种碎片的中心就是“我”,这个“我”是经由思想而带来的,它本身并不是真实的。这个“我”,“我的”房子、“我的”家具、“我的”苦涩、“我的”失望、“我”想要成为某号人物的欲望,这个“我”就是思想的产物,它带来了分裂。而心灵能够不带着“我”去观察吗?因为它无法这样去做,无法不带着“我”去观察生活,所以那个“我”说:“我将会把自己奉献给神明,奉献给这个或那个。”——你明白了吗?那个把它自己认同于它所认为更伟大事物的“我”,仍旧是“我”的一部分。

萨能
一九七〇年七月二十三日

思想会考虑某些东西,然后投射出它不会发生或者会再次发生的可能性,由此便滋生了恐惧。

我们要求心灵去检视它自己,并且感知恐惧的次序、活动和危险。因此我们不仅要检视生理上的恐惧,也要检视深藏在意识头脑下那些极其复杂的恐惧。我们大多数人都有过生理上的恐惧,要么是害怕曾经得过的疾病、它所有的痛苦和焦虑,要么我们曾遭遇过身体上的威胁。当你面对某种身体上的威胁时,还会有恐惧吗?请你去探询一下,不要说“是的,会有恐惧”,而是去搞清楚它。在印度以及非洲、美洲的荒野之地,当你偶然遇到一头熊、一条蛇或者一只老虎时,你立刻就会有所行动。不是吗?当你遇到一条毒蛇时,你立刻就会有所行动,那并不是有意识的、刻意的行动,而是本能的行动。

那么,这是恐惧吗?还是说它是智慧?因为我们正试图去搞清楚智慧的行动和源自恐惧的行动。当你遇到一条毒蛇,立刻会有一种生理上的反应,你会逃跑,你会流汗,你会试图去对它做点什么。这种反应是一种条件反射,因为世世代代以来你被告知要小心毒蛇、小心野兽。它是一种条件反射,因此大脑和神经会本能地做出反应,以此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就是一种自然的、智慧的反应。你明白所有这些了吗?去保护生理机体是必要的,蛇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因此对它做出防卫性的反应是一种智慧的行动。

现在,来看看另一种情况,也就是生理上的痛苦。你去年或昨天遭受了身体上的痛苦,而你害怕它也许会再次重演。那种恐惧是由思想引起的。想起某些去年或昨天曾发生过的,并且也许明天会再次发生的事,这就是思想所带来的恐惧。请探究这点,注意,我们是在一起分享它。这意味着你在观察自己的反应,观察你自己一直以来的行动。那种恐惧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思想的产物——思想就是时间,不是钟表上有先后顺序的时间,而是那种思想回想昨天或不久前发生过的事情,并且害怕它再次发生的时间。所以思想就是时间。思想制造了恐惧:我也许明天就会死,我过去做过的某件丑事或许会被曝光。思考这些东西就滋生了恐惧。那么,你是不是也在这样做?你曾经有过痛苦,你曾在过去做了一些你不想为人所知的丑事,或者你想在未来实现自我或者去做某件事情,但你也许无法去做了,所有这些都是思想和时间的产物。你也在做这样的事吗?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那么,这种作为时间并且在时间中滋生了恐惧的思想的运动,它可以结束吗?你明白我的问题了吗?我们有着护卫自己、保护自我和生理上的生存所必需的智慧行动,这是一种自然、智慧的反应。而另一种情况则是,思想会考虑某些东西,然后投射出它不会发生或者会再次发生的可能性,由此便滋生了恐惧。所以问题就是:这种思想的运动——如此本能、如此迅速、如此执着、如此有说服力——它能自然地结束吗?不是通过反对!如果你反对它,那仍旧是思想的产物;如果你运用自己的意志力去停止它,那仍是思想的产物;如果你说“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去思考”,那个说“我不……”的实体又是谁呢?它依然还是思想,因为它希望通过停止那种运动去实现某些其他的东西,而这仍旧是思想的产物。因此思想也许把它投射了出来,但却无法实现它,于是其中就产生了恐惧。

所以我们在问的是,制造了这些心理恐惧的思想——不只是一个恐惧,而是许许多多恐惧——这种思想的所有活动是否可以自然、轻松、毫无努力地结束。因为如果你努力,它仍旧是思想,由此就会产生恐惧,并且仍旧陷入时间的领域中。因此我们必须找到一条途径,去了解或掌握那条途径,经由它,思想可以自然地结束而不再制造恐惧。我们是在彼此交流着吗?我不知道!你或许已经从字面上看清了这个概念、这种分裂,但这并不是看清。我们的谈话不只是字面上的,它是关于你的恐惧和你每天的生活的,这就是我们在谈论的东西——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关于你生活的描述。因为描述并不是被描述之物,解释并不是被解释之物,文字并不是事物本身。这是你的生活、你的恐惧,它们是无法由讲话者来揭示的。通过聆听,你已经学会了揭示恐惧以及思想是如何制造恐惧的。

所以我们在问,那种引发、滋生、维持和滋养恐惧的思想和思想活动,是否可以自然、愉快、轻松地结束而无须任何的决心、抵抗和意志的活动。

现在,在我们可以通过发现真正的答案从而结束这个问题前,我们必须同样去探寻那种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对于快感的追求,因为同样是思想维持了快感。昨天你经历了一段欣赏日落的美好时光,你说“多么壮丽的日落啊”,你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然后思想介入进来了,它说“多么美丽啊,我想明天再次经历它”——不管它是一次日落,还是某人恭维了你;不管它是一次性体验,还是你所获得的其他快感,你都会想要去持续不断地体验它。快感并不仅限于性快感,我们有从成就中获得的快感,有通过成为某号人物而带来的快感,有成功的快感,有实现成就的快感,有你明日将做之事的快感,有你在艺术或者其他领域所体验到的某种快感,然后你会想要重复它们。所有这些都是快感。体味一下所有这些,然后你就会明白了。

所以,如果你要了解和摆脱恐惧,你也必须了解快感,因为它俩密切相关。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放弃快感。你知道所有那些组织化的宗教——它们已经成了人类文明的祸害——它们说你必须不能有快感,不能有性。因为教义不允许,你必须作为一个饱经折磨的人去接近神明。所以你绝不能看女人,不能看一棵树,不能欣赏天空的美丽,也不能看山脉那优美的曲线——因为它也许会让你联想到性和女人。你一定不能有快感,也就意味着你绝不能有欲望。所以当欲望出现时,拿起你的《圣经》,让自己沉迷其中,或者拿起《薄伽梵歌》,或者重复念诵一些字句——所有这些荒唐的事。

所以,要了解恐惧,我们就必须同样检视快感的本质。如果你明天不能再拥有快感了,你就会感到恐慌和沮丧。你曾在昨天享受过某种快感,而如果你明天不能再拥有那种快感了,你就会变得愤怒、不安、歇斯底里——它也是恐惧的一种表现形式。所以恐惧和快感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你不可能只脱离其中的一面而保有另一面。我知道你想让你的一生都充满快感而脱离所有的恐惧,这就是所有你关心的东西。但你并没有看到,如果你明天没有了快感,你就会觉得沮丧和不满足,你会感到愤怒、焦虑、愧疚,所有心理上的痛苦都会出现。所以你必须同时观察这两面。

在了解快感的过程中,你也必须了解什么是喜悦。快感是喜悦吗?快感是不是某种和存在的充分喜乐所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们将去弄清楚所有这一切。首先我们要问,思想及其所有的活动——它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滋生并维持了恐惧——是否可以毫不努力地自然结束恐惧。存在着你能意识到的恐惧,也有那些你未曾觉察到的无意识的恐惧。相比我们有所觉察的恐惧,那些我们没有觉察到的恐惧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了远远更为重要的部分。那么,你如何揭示出无意识的恐惧呢?你如何去曝光它们呢?通过分析吗?如果是,那么是谁在分析呢?如果你说:“我将分析我的恐惧。”那么谁是那个分析者呢?那个分析者就是恐惧碎片的一部分。因此分析自己的恐惧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明白了这点。如果你去找某个心理分析师分析自己的恐惧,那个分析师和你一样也是受限于各个专家的: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或其他某个人。他是依照自身的局限在给你分析。对吗?因此分析无法帮助你摆脱恐惧。就如我们说过的,所有的分析都是对行动的否定。

所以你能不能在白天去观察你自己活动、思想和感受的全部运动,没有解释,只是观察?然后你会发现梦并没有多大意义,你将很少做梦。如果白天你是警醒的,而不是半睡半醒——如果你没有被你的信仰、偏见,被你那可笑渺小的虚荣和骄傲以及微不足道的知识所左右,而只是去观察行动中你有意识头脑和无意识头脑的全部运动——你就会发现不仅梦停止了,而且那些思想也开始平息下来,不再寻求、维持快感或回避恐惧。

在你携带着那些恐惧和快感的包袱离开这里之前,你的心灵有没有变得稍微敏感一些?通过了解那些包袱的沉重,你是否已经把它放在一边了,你是否已经丢弃了它,因此你正在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如果你真的理解了这些,聆听了它,一起分享了它,学习了它,那么你的心灵通过观察——不是通过决心,也不是通过努力,而仅仅只是通过观察——它就已经变得敏感,由此而充满智慧了。请不要去同意,如果你的心灵不敏感,那么它就是不敏感——不要玩什么把戏。

因此,当下次恐惧出现时——它会出现的——智慧就不会依照快感、压抑或逃避的方式来对它做出反应了。这个通过检视、了解和观察重负而来的智慧、敏感的心灵,它已经把恐惧放到了一边,由此而变得惊人的活跃和敏锐。那时它就会问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也就是:如果快感并非生活的方式——虽然它一直都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那么生活是否就是荒凉贫瘠、枯燥无味的?或者,快感和喜悦的区别是什么呢?它是否意味着我永远无法享受生活了?请不要同意我的说法,去把它搞清楚。你以前都是依照快感和恐惧的方式在享受着生活。那些即刻的快感——性爱、喝酒、大鱼大肉、屠杀动物,等等这一切,就是你们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而通过检视和观察,你突然发现那种快感根本就不是生活之道,因为它导致了恐惧、沮丧、痛苦、悲伤,以及社会与个人的巨大困扰等。所以现在你会问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什么是喜悦?

是否存在未被思想和快感所沾染的喜悦?因为当喜悦被思想所沾染,它就会再次变成快感,由此就会有恐惧。所以,是否存在一种已经理解了快感和恐惧的日常生活的方式,一种喜悦的、愉快的、不再日复一日携带着快感和恐惧的生活方式?

你知道什么是喜悦吗?看着那些山脉,看着山谷的美丽和山顶的光辉,看着那些树木与流动的河水,欣赏它们。你什么时候才能欣赏它呢?那就是当头脑、当思想不再把它作为一种获取快感的手段的时候。你可以去看那些山脉,去看一个女人或男人的脸庞,山谷的线条以及树木的摇曳,然后从中获得巨大的愉悦。当你做完这件事后,它就结束了。但如果你还是继续携带着它,那么痛苦和快感就开始了。所以你能够观察,然后结束掉它吗?在这件事上,你需要小心,极度警觉。那就是,你能够看着那些山脉——却不为它的美丽所深深陶醉,就像一个玩玩具的小孩,他被玩具吸引,然而当玩具没了以后又回到自己的痛苦中一样——只是看着那种美丽,这种“看”本身就已足够,在它之中就蕴含着愉悦,但不要携带着它,希望明天还能拥有它。这意味着——看到那种危险——你可以经历一些巨大的快乐,然后说它已经结束了。但是它结束了吗?头脑难道不还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在营造着它、咀嚼着它、想着它,希望不久以后它可以再次发生吗?请注意,所有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巨大发现,而不是别人告诉你的。所以欢乐、愉快、喜悦、狂喜和快感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

所以你可以观察所有这一切,然后发现生活的美。存在这样一种美,在它之中没有努力,而只有带着巨大狂喜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完全没有快感、思想和恐惧涉足。

萨能
一九七〇年七月二十六日 QHPkFBzRmQDX6HP1EPFpb+I3e1qdyMkjtPeOyF6ltlVuw6LJA95bewF72O+LyVr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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