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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那年，我三十岁，单身，父母在家乡，无牵无挂。
那是一个痛快淋漓的年纪，血液沸腾，热泪盈眶，虽然祖老师和路易是刘非和我的带教老师，但是其实年纪相仿，只是他们二人入职较早，临床经验丰富而已，一旦走出医院大门，回归到热血燃烧的年轻人的状态，我们便不再有级别之差。
大快朵颐之后，身宽体胖、两耳垂肩的祖老师斟满了一杯二锅头说：“你们两个学历颇高，身材、长相也仅次于我，不知道为何要来急诊这烂地方，又累又穷，还没地位，来来来，满饮此杯，庆贺你们青春的尾巴将要了断于此！”
待喝了这一杯后，刘非不解地问道：“兄台为何如此悲观，小弟读书的时候看过美国的电视剧《夜班医生》，讲的就是急诊室的故事，那时我觉得从容不迫、救黎民于危难的急诊医生才是真正的医生，那些高高在上的什么内分泌、眼科等医生，碰到重病人就麻爪，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大夫。”
祖老师一脸凄然：“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你想想，现在各科室都被上级要求控制一定的死亡率，也就是死人数量是有限制的，而且医患关系差到极点，动辄对簿公堂，更厉害点的就闹，人身安全都可能受到威胁。这导致各科室不敢接收太重的病人。有的明知做手术还有一丝希望，但是风险大，在当前这种环境下也不敢轻易冒险，这导致急诊成了危重病人的唯一出口。一个急诊医生得什么病都会看，但有些问题又不能彻底解决，那种无力感和每天都担心官司缠身的不安感会让急诊大夫发疯的。咱们这儿也疯过几个，最后这些发疯的大夫倒是受照顾，要么提前退休，要么转了好点的科室。我和路易也商量着哪天发疯给你们看看。”
路易也说：“你们年资还浅，没去过流水区，你们知道急诊的流水是不限号的吧，也就是门诊挂不上号的、门诊下班要开药的、病房不收的、白天上班没时间看病的……都跑到急诊来了，一个流水大夫一天要看近百个号。有调查说，急诊病人只有约 11%是需要马上处理的，12%需要住院，3%需要从急诊进手术室，而 74%的病人是根本不需要看急诊的。医生肯定优先处理那些需要真正处理的病人，但在国内那74%的病人中，总会有那么几个稍微看晚点就骂街，甚至暴力威胁。在急诊流水每天都要忍受这种不安全感，我这么壮，每天还要提心吊胆的，真没法儿干了，所以兄弟们下了班，有时候就喝点小酒放松一下。”
我说：“喝酒误事啊大哥。”
路易道：“喝酒要选日子，今天是白班，明天夜班，下午四点才接班，所以今晚喝点没事。明天肯定不能喝，后天下了夜班快累死了，就更不能喝，会猝死的。大后天休息，但是大大后天又要上白班了，所以也不能喝，就今天合适。急诊大夫喝酒都是和自己科室的兄弟一起，不然谁能这么配合你的时间啊，而且只能和同组医生一起，不同组医生永远都坐不到一块儿，你上班人家下班，你下班人家该上班了。”
我不禁问道：“难道没有假期吗？年假啥的，或者五一、十一、端午、圣诞、元旦、春节，总有时间大家都放假吧？”
祖老师和路易同时哂然一笑：“年轻人，你想多了，急诊医生没有节假日，医院网站上永远写着‘××假期，门诊停诊，急诊 24 小时开放’，永远没有假期。”
刘非怒道：“这还有没有王法，我可是单身，没假期我怎么泡妞。”
路易安慰道：“要有钉子精神，见缝插针，时间就像乳沟，挤挤总还是有的。”
众人齐喝道：“注意素质！”
我赶紧打岔道：“看两位仁兄的身形，如此魁伟浪费布料占地方，看来急诊是个养膘的好所在啊！”
祖老师面色黯然：“兄弟此话颇让人伤感，我和路易情况略有不同。路易从呱呱着地的那一刻就是个死胖子，到了急诊工作几年，只不过变成了一个更胖的死胖子。可我，以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到了急诊后白夜颠倒，内分泌失调，压力性肥胖，生生毁了我的天生丽质。”
路易说：“这确是事实，祖老师刚来的时候又瘦又黑，像只死猴子，现在压力性肥胖后，好像还白了点。”
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我和刘非最感兴趣的话题，我见实在没人主动说，只好自己提出来：“今天那个眼大似斗的郑主任是什么情况，看起来不好惹啊，还有你们俩透露下，要想混急诊科，需要注意点啥呗。”
路易说：“这个你算问对人了，我还以为你们傻到完全不知道要问这样的问题呢？首先，你运气很好，没上班几天就见识到了‘七天玄女’！”
刘非打断路易：“‘七天玄女’，这么嚣张的名号是什么情况？”
路易神秘一笑：“这‘七天玄女’大有来头，就是今天那个郑爽主任，工作近十五六年了吧，所谓‘七天玄女’意思就是她一周七天几乎每天都在上班，每次上班的主要任务就是处理各种玄乎病人。正常情况下她是不会出现在抢救室的，每当来了比较重的病人或者猝死的病人时，她就会出现。甚至，形成一种趋势，她不出现时平平安安，她身影一到，立马有无数患者纷纷而至，濒死、猝死者甚众，故称‘七天玄女’。”
刘非惊道：“那，这不是点背吗？”
路易微微一笑：“这很正常，等以后你干活儿时间长了就知道了，确实有那种天生命硬的大夫，一到他上班就来各种重病人，一夜不能睡觉。另外，还有相生相克的说法，比如本来这个医生命还不错，碰到另外一个相克之人就完蛋了，两人加起来就会相生相克，克完病人克大夫，克完大夫克护士，反正这种配伍禁忌大家都心照不宣，领导也不会把他们放在同一组。”
祖老师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路易就他妈是天煞孤星，有他在谁都不消停，还好意思说别人！”
路易腼腆一笑：“呵呵，这也不是我的错啊，何况我还只是小菜，知道急诊‘一绝大师’海波吗？丫才是真正的命硬。每次上班必死一人，故名为‘一绝’。有一次据说郑主任做手术的时候，一个简单的心脏造影手术，本来做完就可以下台的，也确实做完了，都开始收拾器械了，结果海波从门口经过，病人立马就室颤了，心脏很快就停了，后来费了牛劲才救回来。结果大家把这厮赶远，后来的手术果然平安无事。”
我和刘非惊呆了：“那以后急诊科招医生，是不是得先算八字啊！”
祖老师笑道：“别信这些，急诊医生是见死人最多的工作之一，哪有急诊医生上班不死人的，大家只是把这种东西作为互相攻击的理由而已。干时间长了你们就知道了，命由天定，生死不是由医生定的！”
当年，我并不能理解祖老师的话，直到多年后，我也当上了主任，开始医疗决断的时候才明白，有的时候，你的努力不一定能换来病人的痊愈。医生大多数时间只是病人的一根拐杖，是帮助病人度过最艰难时刻的助力而已。真把自己当神仙，最终也只能自己神经了而已。
那晚过后，我们“急诊四杰”就开始了没羞没臊的人生最宝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