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还沉浸在成功抢救了一名患者的巨大满足感中时,路易走了过来,脸上似笑非笑,双目贼光四射,这种表情特别想让人一脚踹上去,并在他倒地后用鞋底使劲在他脸上蹭来蹭去……
果然,路易说:“年轻人,这么快就上位了,干得漂亮!今天你就开始管理病人吧,把我这组的病人都接过去管,有事再叫我,我休息休息,我先给你介绍一下病人的情况。”路易这厮当真奸诈,看似放手培养新人,其实不过是逃避劳动,另外他多给我派活估计是等着我手忙脚乱出丑,看来这一天的纷繁杂事都归我了。
不过,从这个细节上我感觉得出来,路易对于我的快速上位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毕竟他和祖老师在临床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认为经验才是重中之重。我才来没几个月,只不过成功处理了一个病人,就马上提到和他一样的岗位,他未免有些心理不平衡。
然后路易开始仔细地将每个病人的情况交代给我:“大多数病人还是比较平稳的,除了两个人,一个是你抢救回来的那个,另外一个就是2床,先说你抢救回来的那个。这老爷子八十二了,四年前心梗过,当时让他放支架,结果他脾气倔,死活不做手术,好在命大,但是心肌受损严重,结果就心力衰竭了,这几年发作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重,这次又是因为感冒导致了心衰加重,心脏射血分数只有 20%了。对了,你说说射血分数多少是正常的,为什么我们这么注重看这个指标?”
“射血分数是指心室每搏输出量占心室舒张末期容积量的百分比,也就是每次心跳能打出去心室里百分之多少的血,一般人是 55%到65%,一般患者小于 40%就意味着严重心衰,就有死亡的可能性了,这患者只有 20%,随时有猝死的可能。”
路易一笑:“行啊,最近还考不住你了,这么低的射血分数是绝对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和出现情绪激动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人吵个架就会室颤的原因。那护工都吓傻了,刚才我问过他了,说是因为药盒里少了几片药,老爷子非说是那个护工给他藏起来了,偏偏那药是‘波立维’,一片就值二十多块钱,所以护工拼命否认,就吵起来了。家属来了以后还不一定会怎么样呢。据说老爷子那儿子脾气也特别暴躁,和咱们这儿的护士也吵过架。”
我想了一会儿,告诉路易:“我猜那个家属不会把那个护工怎么样的,咱们赌一顿饭怎么样?”
路易惊奇道:“哎呀,你还成精了?赌就赌,不过你救活了这老爷子,对他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我说:“啊,救人还有错吗?”
路易说:“站在医生的角度来说是没有错的,但是站在这老爷子的角度看,他现在没有任何生活质量,轻度运动就会导致剧烈的喘憋,他一直来咱们急诊看病,我都认识他了,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开始的半年一次到现在的半个月一次,每天活着除了受罪没别的,你知道心衰病人终末期是什么感觉吗?最形象的比喻就是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为了一口氧气拼命地挣扎呼吸!反正要是我得了这病,好容易室颤一次,还让你给弄回来,我非骂你祖宗不可。”
我心下凛然,事实确实如此,这老爷子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坐着,因为躺下会感觉特别憋气,经常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吃顿饭要歇十几次才能吃完,基本处于每天活受罪的状态。他家人也已经习惯了他的痛苦,老人来急诊,看不到家人的悉心照料,只能有事的时候打电话给他们,看似是应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不过,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责别人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深层次原因却是我们普通人无法改变的现实。比如,在国内看病,事事要依赖家属,没有家属签字寸步难行,无论是蕴含风险的手术还是稍有创伤的操作,都要经家属同意,不然将来对簿公堂,医院肯定是要输官司的。从来没有哪一个国家具备了如此高的医疗水平,医生行事却如此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另外,全国的医院急诊管理都比较落后,医生开的每一条医嘱,都要家属去药房拿药,开的检查也要跑腿,简直一分钟都离不开人,所以只要看病,家属就得陪同,但基本上高龄患者的家属都处于壮年,哪个没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被上班、接孩子等家庭琐事缠身,再加上这一代人基本都是独生子女,一对夫妻要照顾四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所以压力极大,“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家庭,父母生病时还可以自费请个护工帮忙跑腿,但是,医疗文书你总得来签字吧,患者出现异常状况,直系亲属总得到场吧,所以,我也并不觉得这个患者的儿子经常不出现就是不孝顺,没摊上这种事情,谁都没有权利去道德绑架其他人。
这些问题,我觉得短时间内是不能改变的,患者不可能无条件信任医生,任何处置由医生根据病情决定是不会在短时间内实现的,医生还是会小心翼翼地让家属签字,即使这些处置完全出自正确的判断。而医院不可能实现全部工作一条龙服务,以目前的人力物力,勉强维持运转尚可,但是要达到完全脱离家属由医院出人去领药、陪同检查,是需要巨大投入的。
这老人自己的心态还没有调整过来,所以经常会情绪激动,也常常叨念不想活了,不想拖累别人,等等。不过,只要在医院,患者出现任何状况,医生都会按流程处理病情,而不会关注患者的情绪波动,我们太缺乏人文关怀了。在许多国家,“临终关怀”这一环节是每个医院必备的,通常是由牧师或专职心理治疗师来完成的。而国内绝大多数医疗机构根本就没有这一环节,因为关怀也没有用,没有人会听一个外人叨叨几句就安然驾鹤西去,而造成这一问题的本源,又恰恰是缺乏信仰和基本的信任……
一口气想了这么多,被路易一声喝断:“脑子又他妈的开启省电模式了是吧!还有 2 床没交代给你呢。2 床是目前抢救室病情最重的病人,才三十岁,精神分裂病史,本次是因为呼吸衰竭来的,呼吸衰竭的原因是肺纤维化,可能跟之前喝过‘百草枯’有关。”
我惊呼:“难道就是传说中无解药的毒药,号称‘农药中的战斗机’的‘百草枯’?”
路易道:“嗯,还算你有点见识,有句话叫‘要想吓唬人,就喝有机磷;要想死得快,还得百草枯’,百草枯口服后吸收快,主要蓄积在肺和肌肉中,排泄缓慢,因此毒性作用可持续存在,病变主要发生于肺,称为‘百草枯肺’,也会引起肝肾功能衰竭,中毒死亡率高达 60%到 80%,幸存者也常遗留严重的肺纤维化,实在是杀人越货的‘良心’产品。2 床就是幸存后的肺纤维化患者,挺了好几年,但是最近不小心得了肺炎,雪上加霜,导致了呼吸衰竭,现在已经用上呼吸机了,脱机可能性几乎没有。家属是患者的父亲,快六十的人了,每天守在这儿,光哭不说话,他们是农村合作医疗,报不了多少,每天费用这么高,估计快挺不住了,你下午和他谈谈,看他们要不要放弃治疗,不放弃的话再交两三万押金。”
我赶忙点头称是,然后路易扬长而去,估计是去哪儿补觉去了。
时间匆匆,上午的时光在一顿忙乱地开医嘱和处理病人的过程中迅速过去了,我用尽洪荒蛮武之力,在治疗原则上并无太大疏漏。至于那些细节,比如胺碘酮必须用葡萄糖配液、多巴胺的剂量、面罩吸氧的氧流量,等等,这些细节必须在实际的工作中经过锻炼才能熟练应用,也被我搞定了,无一丝疏漏。究其原因,主要是我记得刘非的一句话:“多年的老护士都成精了,细节问题搞得门儿清,有不会的尽管问她们,别觉得丢人,现在你还丢得起人,再过几年还不会就是真丢人了。”于是我抓住一个看似最温和的护士一顿夸赞,终于搞定了今天碰到的所有细节问题。
下午不忙的时候,我记起路易交代的任务,到了 2 床边上打算和他的家属谈话。可是,我到了那儿,立马就感觉到路易的任务我是完不成了。
一个老人坐在 2 床边上,老人满眼血丝,发须花白凌乱,挽着裤腿,脚上踩着一双老式人字拖。他见我进来马上站起来,一脸希冀地看着我说:“大夫,又查房啊!你们真辛苦,等我儿子醒了,我让他好好感谢你们。”
一瞬间我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真想和他说你儿子醒过来的概率不到 1%,也想和他说你儿子用上呼吸机短时间内不会死,可你们河北农村合作医疗能报销的那点钱不过是杯水车薪,而要用上所有的家底,然后这是个无底洞,可能人财两空……
但是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发出任何声音。
老人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赶紧说:“大夫,是不是押金不够了啊,我小儿子晚上来,家里亲戚凑了两万块钱,您别着急啊大夫,我一准儿交上……”
我心里第一次泛出一阵难以名状的悲哀,为什么我他妈的作为一个医生要和患者谈钱!我只想用我的专业去治疗患者,学了十几年医学,到头来却要像黄世仁一样去患者床前催交押金,这真是让我恶心到极点。另外,我不禁想发问:为什么现行制度要医生去催钱?每次要钱的都是医生,患者及家属当然会认为医生是为了赚钱做各种治疗,而不是出于专业精神和医者仁心。相应地,出了医疗事故,患者自然会去找医生闹,骂医生“白眼狼”“披着白大褂的狼”!可是,患者交的钱并不是交给医生个人,而是交到医院的财务部门,然后经过无数层分配后,才发出每月固定不变的奖金,而且绝对不如各大银行、国企的职工多。换句话说,公立医院患者交的钱和医生的个人利益没半毛钱关系!可是如果在患者欠费的情况下仍继续治疗,那么这个责任就是主管医生的了,处罚的时候倒是快捷便利得很。奇怪的是,大多数的医生习惯了之后竟然觉得这种事情是合理的!
这时,我突然明白路易为什么让我做这件事了,心里不禁恨得牙根直痒痒。我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病人的情况后,和老人说:“他当年精神分裂严重吗?”
老人说:“是啊,这㞞孩犯起病来满村跑,逮到谁打谁,还拿刀子划拉自个儿,后来就喝药了!好不容易在县医院抢救回来,就留下这么个病根。”
我说:“老爷子,这病治好的可能性小啊!你花这么多钱,家里拉下饥荒怎么办?”
老人低头说:“娃啊,你没看见,我儿小时候才俊哩,十里八村就数我儿学习好,每年都捧大红奖状回来,他娘逢人就夸我大儿有出息。娃可孝顺哩,他娘腿脚不好,我儿放学见到他娘就背上,半大小子可有劲了……长大了也不知怎么地就得了这病……”
我逃也似的跑了,眼泪含在眼眶里,这个任务我没法儿完成,谁也没办法让一个父亲放弃自己的孩子,也没办法抹掉儿子在他心中永远的完美。在这个老父心中,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孩子仍旧是那个放学回来会拿奖状给爸爸看的俊俏少年。这个父亲不怕输,不怕人财两空,因为他是父亲!
正当我骂路易祖宗十八代的时候发现路易正坐在办公区,见我就说:“不错,年轻人干得挺好啊,我查过医嘱了,开得都挺好。2 床谈妥了吧,我看好你哟!”
我只好说:“他小儿子晚上交押金,估计暂时不会放弃治疗。”
路易嘿嘿一笑,突然神秘地问我:“兄台,早上室颤的家属来了,就是那个特横的儿子,也没把护工怎么的,就教育了几句。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发飙,你不是黄鼠狼成精了吧!”
我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路易怒道:“少跩词,我知道你是博士,赶紧说理由,不然晚饭不请了!”
我微微笑道:“年轻人,你要懂得观察,再得出结论。你想,那个护工是他自己找的黑护工,如果他要追究责任,那护工大不了跑路就行了,他发飙完全没有用。反而,他老爷子脾气那么大,再请人也请不到,有了这一次经历,谁敢伺候他老爷子啊。所以我当时料定他必然不会发飙。晚上吃什么?”
路易不禁呆住:“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心机,看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下班的钟声响起时,我赶紧扯住路易,让他请吃饭,心想你他妈折磨了我这么长时间,这顿饭我非吃穷你!路易说:“你还真是人才,别的记不住,吃饭真积极。走吧,我带你去北京最好吃的狗肉店。”
我不禁泛起一阵恶心:“你怎么这么没有爱心,狗是人类最好的……”
话还没说完,路易说:“没错,狗是人类最好吃的朋友!走吧,你不吃狗肉,就蹲一边吃冷面去。”
就在我俩商量吃饭的时候,突然门外喧哗声四起,我和路易对视一眼,赶紧向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就看到室颤老爷子的儿子在冲祖老师嚷嚷:“你们他妈什么医院,你有没有医德,我老爷子肋骨断了一根你们不管是吧!”
祖老师解释:“我和您说了,老爷子早上室颤了,我们为了救命必须做胸外按压和电击,在按压过程中出现肋骨骨折是常有的事,骨科已经看过了,说静养就行,不用打夹板什么的。”
男家属暴怒:“你们他妈弄出来的事你们不想管是吧,我就问你谁按的,谁按的谁给我老爷子接回来!”说罢作势要抓祖老师的衣领。
我和路易同时大声说:“我按的!”
男家属看了我们一眼,放开祖老师,指着个子略矮的路易:“是你是吧?”说罢就冲过来。
我上前一步挡在路易前面,被那家属推了一把,身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刘非天天和我一起坐地铁回家,早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一看我吃亏,立马就不干了,一把就扯住那男家属的衣服往分诊台扔过去。那家属哪是高头大马的刘非的对手,一下就被扔到地上跌了一跤。这时候不知道哪儿来了几个大汉,冲到刘非跟前就要动手,我、路易、祖老师立马冲过去帮忙。分诊台就那么大点地方,转眼间一片混乱。不过我们四个很是克制,知道闹大了肯定会被处分,基本以推搡和格挡为主。但路易和祖老师是两个超过两百斤的家伙,我和刘非是身高马大的主,这场争斗中那几个由男家属凑齐的虾兵蟹将完全落于下风。随着警察的到来,争斗停止了,那几个闹事的人员狼狈不堪,见到警察来了,都松了口气。
安真派出所的警察们早就习惯了来急诊科处理这类的事情,而且明显和路易、祖老师很熟。由于是那个男家属先动的手,也没什么人受伤,警察就带了那几个人回派出所做笔录。
被带走的时候那个男家属叫嚷说:“为什么只带我们走?怎么不抓他们几个?”
警察同志说:“人家正在值班,要是一次带走四个大夫,抢救室的病人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责任,他们下班了自己会到派出所做笔录的。”说罢不由分说地带了那几个人回去。
警察走了后,周老大闻讯赶过来,看我们几个都没事,就松了口气,然后瞪着路易:“是不是又是你挑的事?”
路易委屈道:“哪是我啊,他们先动的手打的王大夫,而且那家属上午还是一个人来的,怎么在知道了老爷子肋骨断了之后没一个小时就冒出来一群人啊,这不是摆明了有预谋地想闹事,估计就是想讹钱呗。”
我赶紧说:“是我的事,早上给那老爷子做心肺复苏的时候压断了肋骨,主任您说这算事故吗?不然我赔他就是了。”
周老大一笑:“你还是新人没经验,心肺复苏你要是不压断根肋骨,说明按压深度不够,那还得重新训练。按断肋骨是常有的事,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需要特殊处理。这事你们没错,他们动手打你们在先,一会儿我找院里律师去派出所说明一下情况就行,你们赶紧下班回家休息吧。”说完就走了。
目送周老大离去,路易突然回头说:“走吧兄弟们,刚打赢了,出去喝杯庆功酒吧?‘炭烤羊腿’,我请。”
众人哄然允诺,说说闹闹地换了衣服,向小官街的“炭烤羊腿”走去。
有人说男人间建立友谊最快的方式莫过于一起去干点坏事,打架明显是件特别合适的坏事。此刻,我和刘非完全忘记了这几个月遭受的折磨,祖老师和路易也忘记了我们是新人,还是他们的学生,大家像回到了一群野小子打架的年纪,笑着闹着,吹着自己刚才打架时的勇猛,从这一刻,“急诊四杰”诞生了,像是命中注定的,这个名号必然会在安真医院院史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