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简单而继续充满屈辱,我重复着写病历、做心电图、推床,看《快速读懂心电图》《医学三基——影像学》《如何看懂化验单》《检验学基础》《急诊内科学》,坐地铁的时候看,上班空闲的时候看,回家睡觉之前看,比读书那会儿更辛苦和认真。路易每天会考我问题,答对了再考下一道,答错了就考下两道,连错两道就用叩诊锤砸髌骨,连错三道就砸尺神经。
刘非却进步神速,因为之前他读的是临床型硕士,本来就在临床摸爬滚打了三年,现在有祖老师带着就更厉害了。祖老师体壮心宽,能躺着的时候绝对不坐着,刘非也有执业医师执照,所以已经承担了他们那组大部分的工作,眼见就能独立工作了。而我呢,髌骨都快被砸碎了!
但是人的进步是潜移默化的,如滴水成溪。终于有一天让我逮住一个绝佳机会。
一个周二的早上,每个医生都提前了半小时到,因为今天是主任常规大查房的日子,所以每个人都会来早点,早做准备,以防问到病人情况时瞠目结舌一片空白,那时可就死得很难看了。今天负责查房的是郑主任,仍是那一头如瀑的枯黄头发,眼大似斗却布满血丝,明显是夜间做急诊手术了。彼时的郑主任其实只有四十岁,年纪并不大,但因为本科毕业就来了安真医院,所以细算起来已经工作了十五六年了,职称是副主任医师,是科里的中流砥柱,看起来颇不显年龄,只不过经常值夜班,又经常半夜来做急性心肌梗死的PCI手术(支架术),所以明显内分泌不调,发质差,皮肤差,精神差,也不知道写这些会不会被领导殴打,不过这确实是我对郑主任的第一印象。
郑主任查房,大家都小心翼翼,因为都知道她心思细腻,注重细节,很可能通过一个你不曾注意的细节,推翻你的某些诊疗措施。当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像夹着尾巴的猫的时候,我作为不受待见的低年资住院医生当然排在队伍的末端。这时抢救室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护士跑过来报告说门口加床有一个病人和护工吵起来了,要医生过去处理下,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当然由最小的医生去做了,自然就是队末的我。
我小跑着来到抢救室门口,这里说明一下,抢救室总共就二十张正式床位,其他的床位都是加床,里面加七八张,外面门口再加七八张,最严重的时候会排到大厅厕所门口,这当然是有安全隐患的一种方式,但是毫无办法,床位永远不够用,永远在加床,永远有病人等着住进来,里面的病人永远周转不动。我觉得就算抢救室有一百张床位,也不够,一样满满当当,还要加床。
吵架的患者在楼梯间门口,我出来才知道他们吵得有多凶,声音响彻寰宇,绕梁不绝,出来之前觉得是小打小闹,不过是因为那时我在抢救室里面,离得远听不清而已。
我挪步到病人床前,打算对他们讲述下世界和平对宇宙平衡的重要性。刚轻咳一下要开口,就听见这名患者的心电监测仪突然响了起来,然后我就看到患者的心电图导联像跳舞一样地扭动起来,《快速读懂心电图》第三章第二节跳入我脑子里——室颤!
关于室颤,不得不和大家解释一下,不然大家根本意识不到我接下来的处理有多么牛×。人的一生中,几乎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心律失常,比如喝完咖啡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突突的跳得难受,但一会儿就过去了,这是正常的心律失常。不正常的、会死人的叫“恶性心律失常”,虽然发生率很低,但是往往发生突然,救治成功率低。室颤就是如此!
在美国,心脏骤停是首位死亡原因,每年夺走 25 万人的生命,远远超过每年死于乳癌、肺癌、中风和艾滋病的人数的总和。而在中国,这个数字也不断上升。专家指出,80%以上的心脏骤停都是由室颤引起的。“它的致死率非常高,若是没有紧急救助,绝大部分的患者心脏骤停持续 3 到 5 分钟就没命了。即使在很多发达国家,公共场所里设有体外除颤器,救治的成功率也仅为 5%到 10%。”由于很多患者发病时都不在医院,而中国的公共场所也很少能见到除颤设备,故救治的成功率更加微乎其微。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室颤就意味着死亡。
然而,这个患者很幸运,因为我在这一个月内把《急诊心肺复苏指南》看了八遍,并且还通过假人练习了无数次,在最初的瞬间惊呆后,长时间训练后的本能反应出现了。抢救病人看起来很复杂高深,实际上并不复杂,就像战场上,士兵遇到突发状况,首要的反应就是找掩体,然后射击,这也是长期训练后的本能反应。而医生遇到室颤的本能反应就是心肺复苏,然后电击。以下是当时在现场护士后来的回忆和可靠叙述:“王医生身法极快,像一匹脱了缰的野狗一样冲到病人面前,双手交叉,屏气凝神,颇具节奏感地进行有效的心肺复苏,在有条不紊地抢救的同时还不忘用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叫我们帮他拿除颤器过来。然后王医生主持了除颤,患者的心律恢复,最后他紧张地问我:‘领导有没有看到我的整个处理过程,有没有称赞我……’”
当然,领导确实看到了我的抢救过程,这边刚开始抢救,就有人通知了里面的郑主任。看我处理得没有任何问题,郑主任就没有插手。抢救结束后,郑主任说:“下周给王大夫排班!”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是给我的最大肯定,给我排班的意思就是正式把我当成一个人在用了。当然这不是说我不是人,而是说我已经具备了在上级医生监管下独立值班的水平。从这天开始,我就踏上了急诊“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漫漫不归路,仿佛正向远方一个坑一个坑地不停地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