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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和路易的关系虽然缓和了,但是我内心对他的鄙夷不见丝毫减少,觉得他是个只知道自保不肯负责任的医生,这样没有担当的人是不会成为我的良师益友的,直到真正面对生死抉择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错的。

就像急诊夜班定律所说,重病人都来自后半夜。凌晨三点,急促尖锐的 120 声音从三环转入安真路,终止于急诊门口。然后,急诊抢救室门口拥入一群人,穿绿色衣服的急救人员推着床,边跑边胸外按压,一个女家属一边提着一袋液体跟着,一边不停地哭,我们的人赶快跑上去迎着,一个小护士拉开复苏间的门,另一个赶快推抢救车过去,一个胖胖的急救人员急促地说:“四小时前突发胸痛,半小时前打的 120,我们到那儿拉到车上十分钟心脏就停了,我们一直在做复苏,心电图提示心肌梗死!”进了复苏间,这一群刚组合在一起的陌生团队就直接默契地数“一、二、三”,然后把病人一起抬起来换到抢救床上。护士接上心电监测,心率为零,于是持续心外按压,同时气管插管……

我继续抢救,路易快速问女家属病情经过,那个女家属看起来岁数顶多四十五,一直在哭,抽搐到说不出话来,路易急了,喊道:“哭什么,赶紧回答我问题!”女家属说:“我老公今天下午就说胸痛,吃了几粒我妈的速效救心丸,然后睡了一觉,然后就疼醒了,我让他来医院,他不肯,说孩子要中考了,来医院肯定会影响孩子情绪,而且以前也犯过病,吃点药就能缓过去,等孩子考完试再来医院彻底查查。然后他说想吃玉米粥……”

路易打断她:“我管你吃葡萄还是苹果,说重点,有没有晕厥?有的话在几点发生的?有没有呕吐,呕吐物里有没有血?既往有没有糖尿病、高血压?最近有没有哪里有出血的表现?”

女家属说:“没有什么地方有出血征象,这些都没有,不过之前他说头晕,然后靠我肩膀上,他太沉我没扶住,头撞茶几上了,我看就一个包,也没出血。”

这话我也听见了,我和路易看了对方一眼,心里都同时暗骂一声:“靠。”

心肌梗死,顾名思义就是心脏发生了梗死,梗死最常见的原因当然是血栓,治疗血栓最主要的手段当然是抗凝,而且不管是你心梗发生后要溶栓还是做急诊冠脉介入手术(支架术),都要抗凝的,所以,得心梗的人最怕的就是同时合并出血,出血当然要止血而不能抗凝,所以这个病人撞到了头,如果一旦这个心梗合并了脑出血,那么就面临着世界上最矛盾的两种治疗方式:抗凝和止血!

我赶紧去检查病人的后脑勺,很快就发现了伤处,很明显不像女家属说得那么简单,不但头皮有外伤的口子且伤口周围已经凝结了一个很大的血痂,而且头皮下按压空虚柔软,根本就无法排除头骨有骨折或是甚至已经有了颅内出血的可能性。

我告诉了路易我的发现。路易又向家属交代了病情:“你老公头撞得不轻,现在没有办法排除脑出血的可能,但是因为目前他还没有心跳、呼吸,估计是不行了,所以这也不是优先考虑的问题……”

还没等路易话音落下,我开心地大喊一声:“领导,患者心率、血压恢复了!”

路易扔下一脸愕然的女家属,一蹦两跳就到了复苏间里面,发现患者心率、血压确实有了,而且是属于自主心率,不是药物催的,路易喜不自胜:“奶奶的,有希望,你说下一步咋办?”

我知道又要接受考验了,想了想说:“现在患者血压、心率恢复,下一步就继续目前的治疗,然后等患者稍微稳定点了,去做个头CT,确定没有脑出血了再考虑是不是要进行急诊PCI手术或者溶栓,领导你觉得咋样?”

路易说:“行,进步挺快,就这么办,你在这看着,我去和家属说下。”

路易又出去和女家属继续沟通,把我刚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正当路易交代的时候,我突然大喊了一声:“领导,颤了!”

路易跳了两跳又回到复苏间,我已经开始准备除颤了,充好 150 焦的电,按下电除颤按钮,病人身体弹跳了一下,然后就看到恢复了窦性心律,也就是正常节律。我赶紧双手交叉放病人胸口进行下一轮心外按压,按压一组结束,路易大吼一声:“快给我躲开,又颤了!”

我赶紧收回手,路易已经开始放电了,病人又跳了一下,然后心电图又恢复了。我遵循指南又去按压,按完一组后,路易再喊:“妈的,又来!躲开!”

我又跳开,再放电,就这样放了共 8 次电,终于患者心率稳定点了,但他那点残存的意识已经折腾没了。我也累虚脱了,基本上来讲,胸外按压的活动强度不亚于跳绳,做两分钟胸外按压就相当于跳绳两分钟,这时候我已经按半个多小时了,就算我是吃天然羊肉长大的,现在也快瘫倒在地上了,我和路易说:“领导,我不行了,这明显是电风暴啊!”

路易说:“同志,再坚持一下,胜利是属于人民的。这人是前壁心肌梗死,现在好不容易把心率搞回来了,但是如果冠脉血管不通,再怎么折腾都是没有用的。现在已经出现了恶性心律失常,就算暂时稳定了,但是只要冠脉不通,马上会再发作,很快就会死!怎么办?”

我说:“最快开通冠脉血管无非就是溶栓或者冠脉介入手术两种方法,但无论哪种方法都要抗凝,现在患者颅内出血可能性极大,这种状况根本没法儿去做头CT,我做了神经系统的检查,但是现在患者意识不清,也无法通过症状、体征来判断有没有出血,所以两种治疗心梗的方法都属于禁忌,还能有什么方法,只能干瞪眼!”

路易半天没说话,我心想:这小子不是又想打太极吧,现在是不是正算计拉着谁下水一起来承担责任呢?谁知路易突然和我说:“你会不会相面?”

我心里暗骂:我相你大爷,病人现在都快死了,问这个问题也太没道德底线了!但是,作为知识分子,我不能允许自己被别人轻视,于是回答说:“从小熟读《周易》和《推背图》,略有小成。”

“好,你看那个女家属会不会是中山狼?”

一瞬间,我了解了路易的打算,于是我不得不沉默下来。

路易的想法很危险,他想做的事情是绝大多数医生想都不敢想的!

他想在患者不能明确有没有脑出血的情况下给他溶栓。

溶栓顾名思义,就是要用药物溶解血管内的血栓,用的药物是阿替普酶,目前常用的溶栓药物,起效快、效果好,但是,所有的溶栓药物都会在说明书上写出:“有导致患者脑出血风险。”而这个患者已经被高度怀疑有脑出血,如果我们用了溶栓药物,就算患者救回来了,但是如果出现脑出血,无论是死亡、偏瘫还是植物人,患者家属只要诉讼,我们包输不赢,很有可能路易和我的职业生涯就断送了。路易的想法就像我俩手拉手去湍急的河水中去救一个落水的人,要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么一起落水全部完蛋。

我真是没想到,路易打起太极来推得一干二净,真担当起来就玩自杀式袭击啊!

但这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女家属是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的好人,当我们拼了老命去救她丈夫但事有不测出现严重并发症的时候,她能理解我们的苦心而不闹不告!

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没有人在初次见面的情况下就能判断患者的人品如何。就像可怜的刘教授,我院知名的心儿科专家,他的事迹怎一个“惨”字了得,还得加上个“冤”字。一个可怜的先心病儿童,全国各知名医院的教授均因为手术风险太高而拒绝为他手术,孩子的家长找到了刘教授,夫妻双双下跪恳请刘教授出手一搏,刘教授被这舐犊之情感动得不能自已,于是冒险开刀了,结果患儿不幸死亡,于是下跪的夫妻以惊人的弹跳力每天在门诊门口跳脚叫骂,并打出“安真医院,杀人偿命”的经典标语。刘教授作为全国知名专家、人大代表、博士生导师……竟然不得不由几个男学生保护着上下班。如此中山狼,如何不让众人心寒!

除非……大家都会看相。

路易听到我说自己颇为精通周易八卦,立刻说道:“好,你看过《周易》是吧,年轻人,去和家属谈话吧,随便看看相,要是她能够知恩不闹,咱们就溶栓,出事我兜着。”

我不禁气急:“我去谈话,那作为领导你干什么?”

路易说:“我在后面掩护你。”

我无奈出了复苏间,叫了家属到旁边的办公台前。

仔细打量来人,女家属鼻直口方,天庭饱满,关键是戴了副眼镜,好兆头。我询问说:“您和您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家属并无迟疑:“我老公是个外企高管,我是画画的。”

“哦?是画山水还是人物?”

画家答道:“我是给杂志网站画漫画的。”

“还有其他家属吗?都是做什么的?”

“还有个儿子,在读中学。”

OK,相面结束,我直接说出了我和路易的冒险而大胆的想法,要拼死一试,在没有明确到底有没有脑出血的情况下给患者溶栓。

画家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对我说:“我决定冒险试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我和路易站在病床旁,看着输液泵中的溶栓药物一点一点地进入病人体内,谁也没说话,其实心中充满了紧张。路易突然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我听到你刚才问的那些话了,让你去相面,你问人家户口干什么?”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领导,虽然你的临床经验比我丰富,但是你还是没有饱读诗书,正所谓历史只是人性的重复,你没有读过《史记》《诗经》《金瓶梅》……怎么能了解人性……”

路易骂道:“我问你点问题就是为了缓解下紧张的气氛,你啰里吧唆吹什么牛,赶紧抢答!”

我耸耸肩:“第一,问这夫妻二人的工作是为了确定他们家的经济基础,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的工作说明两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面对人财两空时有更强的抵御能力。”

路易说:“这我也知道,但人家老婆都说了是画家,你问人家画什么的有啥意义?这个问题比较变态。”

“年轻人,这说明你不但没文化,而且没有艺术细胞。你想啊,一个画家如果是以人物肖像为主业,那么她肯定精于世故,世事练达才能以简单画笔勾勒出人生百态于大同小异的五官上,而一个过于精明的人其实是不能完全信任的。山水画家通常胸有丘壑,自然人生观更开阔些。而漫画家通常用一颗童心来描述复杂的社会问题,虽阅尽沧桑但初心不改,这种人就更值得我们冒险了!”

路易笑道:“那最后一条我就明白了,你看人家儿子在中学读书明显还小,就算出了并发症也不会跑回来打你,所以你就觉得安全了是吧?”

我笑笑,回应道:“我腿长跑得快,主要是替您着想——咦,快看,短阵室速,有希望啊!”

溶栓通了后的表现包括:心电图ST段回落、症状缓解,再通后的心律失常还有心肌酶谱时间窗的改变。而这个患者出现了短暂的心律失常,绝对是个好兆头,我赶紧去拉来了心电图机,做完了果然发现ST段回落了。

我们站在床边又看了半个多小时,发现患者的心率、血压比较稳定了,都舒了口气,但是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冠脉虽然通了,但是会不会发生脑出血根本就不知道,而且患者意识仍然不清,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了。

我和路易搬了个小马扎,轮流坐在床边看着病人的病情变化,一夜还是比较稳定的,但是仍未醒……

到了早晨,天已大亮,我们的夜班结束了,我无奈地交完班就回宿舍了。彼时我已自觉地搬离了家到医院宿舍住了,条件虽差,但胜在方便快捷,实在太适合上夜班了。

我清楚地记得下午三点左右,午后的阳光照进宿舍的矮窗后,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把我从醉酒般的睡眠中吵醒,我接了电话刚想骂人,就听到路易兴奋地大喊:“兄弟,那个病人醒了,已经转EICU了,做了头CT,只是皮下血肿,虽然面积不小,但没有脑出血,估计能活了!”明显路易也焦虑了一天,估计睡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医院问病人的情况。

我一个鹞子翻身就从床上下了地,一切都是值得的,担惊受怕后石头落地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我终于不用担心患者变成植物人或者偏瘫了,也不用担心画家变成中山狼诉诸公堂而导致巨额的赔偿了,更不用担心自己在遭遇农夫与蛇的故事后会死如烟灰,从此再没有临危救世的理想的圣洁光环飘在头顶了……

一天后我们再次上班时,那个画家特意跑到抢救室找我们,感谢我们救了她的爱人,告诉我们她老公是家里唯一的精神及经济支柱,她过上了理想中的虽赚钱不多却无比简单的漫画家的生活,得益于她老公的勤奋努力。她虽然是个画家,但是十分明白我们昨晚做出那个决定所付出的勇气。临走时她送了我们一幅漫画,说是连夜画的,画中是两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人身,头颅却是两头微笑的猛兽:一个是狮头,另一个是黑熊。从此以后路易的外号又多了一个——“大熊”,气得路易连骂了好多天……

医生每天面对世间疾苦,与死神相搏,听似骇浪滔天,但其实搏的是病人的性命,又不是医生的命,所以冷血点来说,医生只要不出医疗事故就能安全下班。因此,只要做到不出错、不出格,恪守临床指南,然后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上天就可以了。长期的训练让大家深谙此理,尤其是混迹急诊多年的路易、祖老师等人,让我这个新人一度觉得所有的医生到了最后都会变得麻木又冷血!尤其是“狂犬病事件”让我对路易的医德和人品产生了严重的质疑,直到真的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我才看到了他们人性的可贵之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除了不知死活的菜鸟,还有真正有勇气的人。一个有勇气的医生可能会改变一个家庭的整个世界,而我们需要的,只是一场真诚的理解。 rqMLym7UoR0sODJ/BP92NjDLdyxQVvROFQpvVK8GbRi3N+ZcSsZEwqW2j+wq8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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