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和刘非已适应了抢救室的节奏,基本的疾病能见的都差不多见到了,正是意气风发、自信心爆棚的时候,我常自诩自己是天生的急诊科医生,思维敏捷,身手稳定,心理素质过硬,就连祖老师这种老江湖也经常会由衷地夸我们几句。不过,做医生不只是临床技能过硬就行了,有些难题不是单用知识就能够解决的。
能有这样的自觉是因为我经历了一个和狗有关的事情。
我非常想养一只温柔贤淑的狗,但是遭到了来自家庭的强大阻力。
作为一个内蒙古人,我的童年是在上山劈柴、下山放羊、冬日猎兔、夏日摸鱼中度过的,完全没有觉得农村生活艰辛,反而认为这才是最完美的童年。当然,在我童年从事的那些生产活动中,最不可缺失的伙伴就是狗。我曾经有过一只完美的狗,纯种的中华田园犬,精神抖擞、气宇不凡,陪我白日跋山涉水捉兔子,晚上披星戴月上茅房。总之,是一个极为忠实的好朋友。后来,它像每一只儿时的宠物一样,在我的眼泪中生病死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敢养过任何宠物,每次想起它临死前眼泪汪汪地不舍地望着我,就觉得没有勇气再经历另一场离别了。但是现在,宠物医院在高薪高待遇的背景下四面开花,宠物看病比人服务更好、价格更贵,貌似动物不会那么容易死去了,所以我就心思活络起来,想再养条狗狗重拾童年的温情。
但是,普通的地球人是不能理解人类和动物共存对维护生态平衡、抚慰精神创伤的意义的,因此以我姐和我妈为主的反对派就跳出来坚决抵制我养狗的愿望。
在阴云密布的一天,在我和家庭反对派进行了另一场争持后,我亮出了底牌:要么让我养狗,要么我搬到医院宿舍住!我亲姐和亲妈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和短暂的眼神交流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句令人眼泪夺眶而出的“温暖”的话语:“你出去住吧,正好家里地方不够。”
一脸阴霾的我离开这个不温暖的家到单位上夜班了。路上碰到了包子,此时包子还没从上次被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我没话找话地问:“包子,你喜欢狗吗?”包子显然觉得我和路易是一伙的,并不怎么想理我,瞥了我一眼后说:“还行,蛮好吃。”然后甩甩头走了。我不禁瞠目结舌,这包子和路易也太合适了吧!
入夜,城市逐渐静谧,虽无狗吠蛙鸣的田园夜音,但马路上时而因疾驰的汽车发出的噪声也让市民昏昏睡去。然而,急诊菜市场开始了一天的热火朝天,我正在抢救室里折腾病历,突然嘈杂声起,祖老师推进来一个病人,我赶忙迎上去,帮祖老师安排好病人床位及监测等事宜。祖老师交代说:“这女孩十二岁就查出来有先心病‘室间隔缺损’,但是一直不肯做手术,今天突发胸闷、气促,楼上做了超声,说是射血分数只有 30%,哦,她一个月前被狗咬过,你再问清楚病史吧。”说完他就回自己的流水岗位上去了。
我给女孩安排好床位,又仔细问了病史:女孩现年二十五岁,浙江人,来北京省亲,十二岁那年就知道有先心病,但是家里一直反对她做手术,作为女孩,她自己当然也不想留下手术疤痕,所以拖到现在也没去医院手术。三天前从浙江老家来北京游玩,今日在外面溜达的时候突然感到气闷,遇到风后气喘加重,所以来医院就诊。还有,她一个月前被自家的狗咬过,但是因为自家的狗曾经打过疫苗,所以没有去医院给自己打狂犬病疫苗。后来那条狗死了,但是死前没有患狂犬病那种迹象,最终也没有搞清楚是什么原因。
这实在是个矛盾的问题!
矛盾点在于:首先,这女孩有明确的先心病,这次的症状实在是像先心病导致的肺动脉高压和心衰造成的。但是,她确实被狗狗咬过,而“恐风”是狂犬病发作的表现之一,虽然症状很轻微,但是真的不敢说她一定没有狂犬病,所以病因到底是先心病还是狂犬病就是一个矛盾点。其次,要真是狂犬病,那没话说,赶紧转地坛这样的传染病医院,但是如果是先心病引起的,那么转过去时那边没有出色的心外科,可能会耽误先心病的治疗时间。
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咋办。通常情况下,当医生遇到这种难以决断的问题的时候,会请示他的上级医生。路易说过:当你觉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其实上级医生也不一定知道,但是好在上级医生必须装作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你应该给他这样的机会。
所以,我打电话给了路易,路易略一沉吟说:“这种情况很难判断,哪个方向都有 50%错误的机会,你把情况交代给患者家属,说出咱们纠结的地方,让他们自己考虑一下要不要直接去地坛医院。”
好的,一个漂亮的回旋踢!
我于是找到这个女孩的家属,她的大表哥。当我说明完情况之后,大表哥极为震惊:“医生啊,我表妹来北京找我玩,要是出了事情我没法儿和她妈妈交代!我也不懂医,所以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好的,一个漂亮的回旋踢!
我只好又打电话给路易说明家属的态度,路易说:“这样吧,你打电话到地坛医院管传染病的那边,把情况说明一下,问问他那边该怎么办。”
好的,一个漂亮的回旋踢!
中转了几次电话之后,找到了地坛医院相关科室,说明情况后,一个男医生为难地说:“我没看到病人,也无法决断,要是想确诊,要来我们医院做病毒检测。这样吧,您要是觉得症状特别像就转过来,要是不像就观察一晚上。”
好的,一个漂亮的回旋踢!
临床诊疗里面隐藏的责任实在太大,你的一个决定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很明确的诊断无可厚非,稍有经验的医生诊断出来的都差不多,但是这种两难的选择确实谁都不愿意冒风险给出决定。
最终的结局是我带着所有人的看法再次来到大表哥面前,直陈利害关系,大表哥请示了女孩的父母,然后仍要求我们给出明确答案。
好的,一个漂亮的回旋踢!
在考虑了一段时间并和心外科电话会诊后,我和家属说明如果是狂犬病发作,那么几乎就是不治之症,而心外科是不可能在这种疑似狂犬病的情况下给予手术治疗的。那么如果是单纯的保守治疗,不如到地坛医院边保守治疗边观察有无狂犬病发展迹象,这其实算是我冒险帮他们做的一个决定,但是只能用商量的语气,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果然,大表哥打完又一轮电话后说了句:“我们晓得了,但是,还是决定留在这里观察。”我不禁惊问:“为什么,难道我说得还不清楚吗?”“您说得很清楚,但是我们觉得不像狂犬病,毕竟那条狗已经打过疫苗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这一脚才是KO的一脚,合着我全白折腾了。”
我只好再找路易说明情况,路易笑着说:“所谓临床经验绝不只是你的临床技能,还有处理事情的能力。近一段时间你的尾巴翘得都很高,我也不好意思打击你,不过你们处理复杂事情的能力确实不行。今天这个事情我就是在教你怎么应对这种‘抛硬币’的情况。”
我问:“‘抛硬币’就是指临床上遇到今天这种往哪个方向走都没错,但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走错的情况吗?”
路易点点头:“对,我今天所做的就是在教你该怎么办,你想想看你汇报给我这个病人的情况后我是怎么做的。”
我说:“你毫不犹豫地把问题给我推回来了。”
路易略显尴尬:“咳咳,这个就是我要教你的东西,永远不要自己抛那枚硬币!”
我说:“怎么讲呢?”
路易说:“谁都知道这个病历无论做哪个选择都有 50%选错的概率,你以为大表哥或是地坛那个医生不懂吗?他们都明白,就是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没人愿抛这枚硬币。这样的事情以后肯定还有,是医生会经常遇到的,所以处理这样的事情就要遵守两个原则。”说着顿了一下,看我并没有配合他热切地问是哪两个原则,就自顾自地说,“第一,要把更多的人拉入局,不管是家属还是其他科室的医生,都把他们拉进来参与,人越多你就越安全。第二,打太极,把决定权推出去,就像你来问我,我就指示你和家属或地坛医院的人商量,看似给了你答案,但是不管出什么事都和我没半毛钱关系。”
我不禁叹道:“你的无耻都达到心安理得的地步了,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路易接着说:“你看,当你把问题推了一整圈之后,那个家属不是自己做出要留咱们这儿观察的决定了吗?你马上和他签字,告知留院存在的风险,写上‘责任自负’,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我摇摇头说:“如果做医生的都像你这样互相推诿,不肯决断,病人怎么能信任医生呢!今天你教我的东西恕我不能苟同,我不想成为你这样的医生。”
也不顾路易面色不善,自顾自地去把该用的药物都用上,联系好心外科医生,然后我就继续忙碌去了。
第二天早上,正当我交班的时候,抢救室传来凄厉的叫声,我闻声赶过去,正是从那个二十五岁女孩的床前传来的,不过让人稍感安慰的是,这不是那个女孩的叫声,是大表哥的!只见大表哥捂着手腕,指着女孩说:“她咬了我一口。”然后,我就见到两三个人按着那个女孩,女孩头发凌乱,眼神迷离,发出低低的嘶声。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高度考虑狂犬病发作的临床症状。后来,在众人的帮助下,把女孩用被子裹起来,送入 120 车上,转入地坛医院。临走时我再三叮嘱大表哥一定要尽快打狂犬病疫苗,大表哥一脸无辜地跟车走了。
此时我的心里有一万只草泥马跑过,全部对着路易践踏而去。路易还贱兮兮地跑过来安慰我说:“走啊,吃早饭去啊?咋了……内疚啊?基本上狂犬病开始发作的话,患者是十死无生的,死亡率极高,你也不用内疚,这不是他们自己决定留下观察的吗?”
我的怒火骤然就爆发了,冲着路易吼道:“吃你大爷的早饭啊!你还是不是大夫啊?如果昨天咱们就决定强行转到地坛,说不定昨晚就打疫苗和抗病毒血清了,你他妈的推来推去的,下个决断怎么就这么难!我实在不屑和你这种人吃早饭!”
路易一脸委屈:“大哥,你别急啊!被咬了都一个月了,打什么针作用也是微乎其微啊,倒是你给人转来转去的,要是因为心脏病死在路上或者耽误在地坛医院,你吃不了兜着走。不吃拉倒,我自己去,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你吗!”
之后路易和我就产生了很深的芥蒂,见面除了说病人的事情绝不提其他,祖老师和刘非干着急也没办法,因为我只要想起那女孩清晨迷离的状态就无法原谅路易,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一周后,祖老师突然跑来找我,胖脸笑得像朵菊花,边急走边说:“嘿,那女孩不是狂犬病,我找地坛的同学确认了!”
我极度震惊,便仔细问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女孩去的当天就做了各种病毒检测及相关检查,结果发现都是阴性的,也就是正常的。经过几天的观察,地坛那边判定这个女孩是“狂犬病癔症”,也就是女孩被狗咬了之后一直有心理压力,于是到网上搜索各种狂犬病的知识,知道了狂犬病的各种临床症状及表现,于是在极度的心理压力下终于在被狗咬了的一个月后精神崩溃了,对号入座,把各种狂犬病的临床表现都演了一遍,就出现了那天早晨的那一幕。
听到这个结局我不禁笑开了花,瞬间放下了心里沉重的大石。经过祖老师和刘非的居中调和,又请我们去“炭烤羊腿”撮了一顿,我和路易的关系终于还是有所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