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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
我就是传说中的洛神，那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女子。
其实我叫甄宓，一个在三国时期溺水而亡的女子。真正的洛神不是我，洛神是宓妃，宓妃原是伏羲氏的女儿，只因迷恋洛河两岸的景色，才降临人间，做了洛河的神。
如果不是因为我冤死，玉帝也不会封我为洛水之神。而我也不必年年岁岁，守在洛水之畔，看淡淡水波，悠悠白云。
我不想做神，不想成为美丽的传说。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子，爱一个想爱的男人。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是神，就该背负神的使命。守着洛河，看千帆不知疲倦地往返，看时光无言地流走。那些曾经与我有关的人，都死去。而我，仍在。
一切缘起于遥远的三国时期，那段历史波澜壮阔，至今世人还在津津乐道三国的风云故事。
那时的我，只是洛阳城甄府的一个平凡小姐，纯粹，明净。风起云涌的战争，与我毫无瓜葛。我不关心洛阳城里，死了多少人，也不关心，谁是真正的霸主。
甄家不是大户人家，只有为数不多的家丁和婢女。爹是个固执的文士，在这个英雄竞逐的年代，文士的地位微不足道。
但爹说，乱世之中，只求安稳。至于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是个调皮的女子，时常随丫鬟去河边浣纱。与其说浣纱，不如说是戏水。我自认是与水结缘的女子，水让我觉得清透，浪漫。
那一天，我在洛水河畔嬉戏。喜欢洛水，是因为那个关于洛神的美丽传说。
那时候正有一支队伍从洛水河畔经过。有几位衣着华美、身份尊贵的人，被我的天然气韵所打动。因为他们看到我，都笑了。
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魏王曹操、世子曹丕和王子曹植。他们只是偶然路过，从此我再也做不了当年的我。
我不顾爹爹劝阻，次日还是偷偷去了洛水河畔。
那是一场美丽的邂逅，成了我此生唯一的怀想。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洛水边，有一位男子正将我等待。
他一袭华服，翩然风度，满目含笑地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
他突然对我施礼道：“敢问仙姬可是洛神？小王有礼。”
“我是甄宓，不是洛神。”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这书呆子把我当作这洛水之神了。我朝水中看去，只看得到自己模糊的倒影，难道我真的有那么美丽？
他是曹植，魏王曹操的次子。听爹爹说过，曹子建自幼聪颖，十岁便诵读诗、文、辞赋数十万言，有落笔成文的才思。
如今看他眉目俊朗，风采神逸，果然非等闲之辈。
因为爹是个固执的文士，我曾经暗自许过自己，此生要嫁一个勇者，一个热血浇注的英雄。可他，分明不是。但我为何会如此心动，如此不由自主地与他眼神交汇？
他让我等他，在魏国，他过的是优游宴乐的贵族王子生活。他可以给得起我荣华富贵，以及风雅浪漫的日子。
我答应他，不是因为他的荣贵，是因为我喜欢他。
甄府热闹非凡。只因那日在洛水河畔嬉戏之后，魏王曹操便遣人为世子曹丕下聘娶我。
如此恩宠，对于一个寻常百姓人家来说，是莫大的荣贵。可我在爹娘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而我，更不消说，心似寒冰。
只是洛水河畔一次偶尔邂逅，竟改变我一生的命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喜鹊变凤凰？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切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入了宫，嫁给了世子曹丕，从此萧郎是路人。
那时候，曹操只是汉献帝册封的魏王。所以在宫里，我和曹植一直有机会相见。但是我们从来都只是沉默相对，心中的万千柔情，只能用眼神默默传递。
曹丕爱我，是因为我的美色，是因了我是众人心中的国色天香。他以娶到我为荣，我似乎成了他炫耀于世的礼物。
原本我就是曹操送给他的礼物，为了鼓励他上进，让我嫁给他，作为对他最大的奖赏。世人或许不知道，曹操对我，亦是宠爱有加。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喜欢我，是因为那次洛水之畔，我若出水芙蓉的美貌，还有爽朗的笑声。那个瞬间，他们觉得我就是洛水之神。而这个女子，必定可以给他们带来好运。
这些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与我无关。我只知，此生我那还不曾开始的爱情之梦，已经破灭。
既是喜爱，那他们愿意为我做些什么？又能为我做出些什么呢？
我自以为是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
曹操死了，曹丕继承了王位。不久后他又逼迫汉献帝，把皇帝的宝座禅让给他。国号大魏。追封曹操为魏武帝，他称魏文帝。而我甄宓，成了他的皇后。
也许我该感激曹丕，倘若没有他，我也做不了这后宫之主。那种每天被人膜拜仰视的感觉，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曹丕满足了我作为女子的虚荣之心，却始终给不了我爱情。
失去了曹操庇护的曹植，过的再也不是贵族王子的生活。以曹丕狭窄的气度，如何能容得这位才华绝代的弟弟？当年为了夺得世子之位，曹丕可是煞费苦心。如今曹操一死，他对曹植的妒恨只会有增无减。
曹丕再娶，是意料之中的事。贵为一国之君，他有权过花团锦簇的生活。我的冷漠，使他无法找到他要的温情。
郭贵妃是怎样的女人，我不会不知道。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凭着几分姿色，极尽妖术去蛊惑曹丕。这些我都能理解，自古后宫从来都是风波四起。女人的战争，有时候要比男人的更激烈，更残酷。
如若不是因为我心有所属，在这后宫，凭她的伎俩，远不是我的对手。
但我输了，那是因为我放弃了争夺。
那段时间，宫里四处传扬甄后和东阿王曹植的恋情。
这对于我和曹植来说，是最致命的打击。因为任何一个国君，都无法忍受皇后的背叛。更何况，我所恋之人，是他一直怀恨在心的同胞弟弟曹植。
这散播消息的人，非郭贵妃莫属。
我自知，以曹丕的心胸，任何的争辩都于事无补。我更加知道，曹植只适合做一个不拘小节的风流文士，当不起足智多谋的政治家。是曹丕对他的才华耿耿于怀，曹植永远都成不了他真正的对手。
坐在帝王宝座的人，会比寻常人都要多疑，都要谨慎。
江山得来不易，如若失去，有时却只在朝夕之间。
曹丕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去冒险。我这颗曾经照耀过大魏国的幸运星，到如今在烂漫的星河里，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
我自知我的光芒，永远没有人可以代替。但是我的地位，却岌岌可危。
我的劫数到了。
郭贵妃真够狠的，我已经不打算与她争了。我知道，她想要的无非就是皇后的地位。这后宫之主，不当也罢，我让给她就是了。
或许是她知道，她的美貌永远都不如我。她更知道，当年在洛水河畔，我是如何倾倒了三曹。更知道，我是以何种身份进宫，又是如何，被三个男人宠到如今。
我不是洛神，可我在大魏，早已成了传奇。
这样一个女人，哪怕成了后宫最卑微的宫女，也是她的威胁。
只有死人，才不会与她相争。
郭贵妃要我死，这个残忍的女子，为了夺到后位，对我设下陷阱。她与奸臣密谋策划，制作了一个桐木偶像，上面刻着曹丕的生辰八字，然后趁人不备，把木偶埋到我的宫院里。
当曹丕派了侍卫包围我的宫院时，我正在读曹子建的《浮萍篇》。“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
他们从我喜爱的那株梨树下，挖出了一个模样酷似曹丕的木偶。已不容我有丝毫的分辩，曹丕大怒，下令将我处死。
我明白，这都是郭贵妃布的局。她真厉害，抓住了曹丕的弱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置于死地。
我从没有求过曹丕，为了自己死得有尊严，第一次下跪求他。
“求陛下准我，准我用自己的死法了断。”我眼神坚定，不容曹丕拒绝。
“好！”他拂袖而去，那么决绝，那么狠心。
所谓无毒不丈夫，如果他不够狠，也许今天在位的就是曹植了。想要得天下，就必定要踏着千万人的尸骨。任何的仁慈，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我不够狠，所以成了后宫的牺牲品。
对月求天，来世再不为俗尘所累。
玉女井。我不知道是谁给这口井取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名字。我选择落井而死，是因为我始终相信，我与水有缘。
在深宫的无数日子，我每天都怀念在洛水河畔嬉戏的情景。甄宓自有甄宓的死法，我希望我死后，魂魄可以回到洛河，长伴那一方山水。
我死后，郭贵妃如愿当了皇后。
而曹丕想尽办法要处死曹植。倘若不是曹植才思敏捷，用七步诗救了自己一命，只怕也成了他的刀下冤魂。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啊，相煎何太急？可这世上的人，分明还是在相煎。千万年，都不肯消停。
洛水河畔，被放逐的曹植，再次经过这里，他令随从停车歇息。而冤死的我，感动了玉帝，他封我为洛水之神，圆了我今生所愿。
只因我与曹植尘缘未了，所以与他有一次人神重逢。
在死之前，我将陪嫁的玉镂金带枕托付给婢女绿桢，让她转交给曹植。绿桢是我在魏宫唯一信赖的人，她不会出卖我。
后来世人猜测，宓妃留枕给曹子建，是否如汉皋解佩、巫山云雨，只是编撰的悱恻传说。其实，这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留枕并非有别意，只是因为这玉镂金带枕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是娘亲给我的陪嫁之物，那些留存在魏宫里的奇珍异宝，与我毫无瓜葛。
“王爷，如今我已是这洛水之神。今日再见，是为了了却那段前缘。”我看着这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的落拓诗人，悲伤不已。
“想我曹植空有满腹经纶，反遭别人猜忌。如今我万念皆灰，愿随仙姬守洛河。”曹植忧郁地说。
“别说傻话了，仙凡有别，此番相见，已是永诀。”说完，我摘下耳环一只，交付于他。
而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含泪道：“谢仙姬厚赠，这玉佩跟随小王多年，回赠仙姬，还望多多保重。”
我接过玉佩，转身消逝在洛河汹涌波涛中。不曾回首，因为任何的回首都是对红尘的眷念。人有人的使命，仙有仙的法则。
后来，曹植为这次人神相见，写了一篇《感甄赋》。魏文帝死，明帝曹叡继位，将此赋改成《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曹子建极尽华丽的辞藻，将我细致描写。让世人对甄宓，生出了无限美好的想象。
关于我和他那段无果的爱情，已随着历史烟尘，渐行渐远。
巍巍高山还在，滔滔洛水还在。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不复重来。
因为《洛神赋》，我留名于青史。而我给世人留下的，也只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虚渺的传说。
无论你信与不信，甄宓就是洛神，洛神就是甄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