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那个自小博学多才,琴艺惊世的人是我,那个被掳掠到匈奴十二年的人是我,那个把《胡笳十八拍》唱得肝肠寸断的人是我,那个散发赤足、跪地求情的人是我,那个身归故里,魂寄天涯的人是我。世人都说我蔡文姬才情斐然,甚至把我的一生当作美谈。却不知,我一世坎坷,离合悲欢尝尽。然而,从来都是我负别人,无人负我。当一切走到尽头,我回首叹惋,不知道,谁才是我这一生,真正还不了的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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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匈奴归大汉。车轮辚辚,十余载的往事,也随之转动。
日暮风起,千里扬尘,大雁南飞,离人断肠。
没有人问过我,是否真的要回去。十二年,我天涯放逐。人生如白驹过隙,为什么,当我抛掷过往,打算在塞外过完一生一世之时,又偏偏要我回去?
没有人问过我,十二年的光阴打磨,是否还记得曾经的印痕。更没有人问过我,我是否已经爱上了这里的草木牛羊,以及与我共枕十年的丈夫和我所育的亲儿。
我知道,此一归去,云山万重,再也不能回匈奴了。我用我在匈奴学会吹奏的胡笳,一弹一唱,整整十八拍。断肠之声,苍穹亦为之哭泣。
也许,我在历史上成名,就是从这里开始,对,就是《胡笳十八拍》。
我出生在东汉末年,注定逃不过那一场烽火硝烟。
爹爹是当时的大文学家和书法家蔡邕,精于天文数理,妙解音律,和曹操是挚友。我娘是个美人,只是红颜薄命,我只在画像中见到过她的容颜。而我,遗传了娘的美貌,承袭了爹爹的才学。但是,我的人生,并没有因此而添上锦绣。
六岁那年,爹爹在厅堂抚琴,我于隔壁聆听。弦断,我可以指出是哪根。爹爹对我过人的音乐天赋备加赞赏,断言我长大后必定琴艺超群。
我也曾有过美满的生活,只是很短暂。
十六岁的时候,我嫁给了河东世族卫家,夫君卫仲道饱读诗文,才识不凡。他的儒雅和风度,满足了一个少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我抚琴,他读书。他填词,我谱曲。
可他身子弱,我嫁给他不到一年光景,他便咳血而死。卫家不容我,说我克夫。骄傲如我,不顾爹爹反对,毅然离开了卫家。
走的时候,就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有心痛,却不心伤。
几年后,爹爹亡故。
朝廷动乱,硝烟四起,我带着丫鬟槿儿,跟随难民,开始了流亡的生涯。不足月余,槿儿染病身死,从此,我孤身一人,落魄他乡。
匈奴兵趁火打劫,掳掠百姓。我辗转在人流中,没能逃过劫数。
从此,我与故土,相隔万里蓬山。眼前是塞外荒原,胡风冷月。
我没想过,此生还可以回去。
既知是天数,天命难违。我心想着,不就是一生,又何须执着于死生,离合?所以,当匈奴兵从百余人中将我选出,献给他们的左贤王风凌时,我是那么坦然从容。
在没有见到我第二个丈夫之前,我甚至不愿去想象他的模样。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胡人,野蛮粗暴。再说,我只是匈奴兵献给左贤王的一件礼物。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没有红罗帐,没有鸳鸯枕,一切都是陌生的。
只是当我见到风凌时,着实吃了一惊。我知道,后人称历史上的左贤王是个虎背熊腰的胡人。可眼前的左贤王,却是个英武壮硕、丰神俊朗的盛年男子。
我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看我时的眼神。他本傲气的神情里,透露出惊喜。是惊喜,因为我的美丽,在南朝就是尤物,更何况在匈奴。
他没有一开始就娇宠我,只是以我的聪慧,不会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爱我。
我也那么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这样的感情,远超过对我第一个夫君卫仲道。我明白,我对风凌,是爱。因为,在他有意对我冷淡时,我的心会痛。
他没有为难我。仅一年的时间,我就做了他的王妃,宠冠群芳。
尽管如此,我心里无日无夜,不思念故土。
流年似水,我在爱恨悲喜中,度过了十二年。十二年,我为风凌生养儿女,一家人相亲相爱。我给匈奴带来了许多汉朝的文化,也学会了匈奴的众多习俗。
战乱平息,我以为,在汉朝,再不会有人记起我蔡文姬。
当风凌满面愁容对着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大汉的使者,用黄金千两、白璧一双把我从匈奴赎回。而愿意出此重金的人,是父亲的挚友曹操。
左贤王不能违命,为了避免战祸,他舍弃了我。
一切都很仓促,我从来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我的人生,总是别人在做主。
可以回归日夜思念的故乡,却要接受和丈夫儿女生离死别。我不明白,人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剧。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漠视离合,忽略悲喜。可当马车将我载离生活了十二年的匈奴时,我哭得肝肠寸断。
我告诉风凌,让他带着孩子,不要来送我。如果可以,希望他能够忘了我。
他背对着我,挺直脊背,那么孤傲,又那么无助。
关山日暮,尘沙飞扬。我用血泪,唱断《胡笳十八拍》。字字句句,刺骨锥心。
此后,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都纷纷弹唱这曲子。他们把文姬归汉视为美谈。却不知,我的苦难,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因为,我的生命还在继续。
我回到了故乡,一切已物是人非。没有亲人,没有依靠,纵然是故里,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
曹操赎回了我,却要不起我。
为了安置我,他又像处理货物一样,把我嫁给了田校尉董祀。这一年我三十五岁,而董祀正值鼎盛年华,俊朗非凡,通书史,谙音律。让他娶这样一个饱经离患的女人,他自是不愿。然而迫于曹操的授意,只好接纳了我。
这是我的第三个丈夫,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嫁给他后,他几乎没有对我笑过。整日在外不归,夜归时也是醉得不省人事。
我很懊恼,这样一个有为青年,因为我,因为这段婚姻,失去了斗志。我成了他的刺,成了他命中的灾星,也是他骄傲一生的屈辱。
是的,他视我为屈辱。
当他无法改变一切时,就只能让自己去犯错,用叛逆来宣泄心中的不满。我忍。昨日已死,我有的,只是今朝。他醉酒,我为他宽衣解带,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漠视我的存在,我不惜放下尊严,笑脸相迎。这是债,我欠的,我还。
他还是犯了错,并且犯的罪,当死。
执行期已临近,我心急如焚。真的别无他法,我只好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
严冬,我披散头发,赤着双脚,穿薄薄的裙衫,走进了魏王府去求情。
这一日,曹操正好在举行宴会,朝廷许多公卿大臣、名流学士都聚集在魏王府。曹操没有拒绝我的求见,而我也是凭着他对我的一丝眷念,才敢前来。
当我此等打扮跪在大厅时,确实让众人吃惊。我告诉自己,这一生,只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让自己活得这样卑屈。我求情,声泪俱下,句句含血。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曹操感念和我爹爹的交情,更是动了恻隐之心。当着众大臣的面,亲自批了赦免令。送了一方头巾,一双鞋袜,给我穿戴。
而我的人生,也从此有了转变。
董祀回来后,与先前判若两人。我知道他是感念我救他的恩德,当作还恩,不再漠视我。这样好过冷眼相看,不闻不问。
因曹操问起我家里四千卷藏书时,我告诉他,几经战乱,已经全部遗失。我还告诉他,我可以凭记忆背出四百篇,并且答应他,会全部默写下来,交给他存留。
我整日伏案写字,午夜一盏孤灯相伴。董祀见我如此才情,生出钦佩之心。仿佛我已不再是他的屈辱,几卷诗书,博取了他对我的好感。
后来我累时,他替我书写,我只需背诵。
一个奋笔疾书,一个红袖添香。这样的生活也算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其实,我的心底时常会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有一天,我会逃离大汉,回到匈奴,和我所爱之人,和我的孩子,长相厮守。在无垠的草地策马奔驰,永世不再归汉。
我的一生被命运牵着,摆脱不了。
我只能活在当下,活在今朝。
当我把四百篇文稿交付给曹操后,就告诉董祀,宦海浮沉,世事难料。若想平静,就该远离官场,归隐山林。
也许是他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对名利已然放下。也许是他骨子里本身就是一个文人,喜欢放达不羁的生活。也许他对我,生了几分情意。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总之,他答应了我。
我们溯洛水而上,居风景秀丽、林木繁茂的山麓。
他写字,我抚琴。他种菜,我浣纱。
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想过,嫁一个平凡的男子,和他一起修篱筑架,书香四壁,生一双粉嫩的儿女。这是我想要的幸福。
如今,我可以拥有,却已是沧海桑田,不再是当年想要的滋味。
我身边的男子,开始爱我,我却不爱他。纵算携手白头,我终究还是负了他。
我爱的人,我远离了他;我的亲儿,也是我抛弃了他们。这些债,都是我欠下的,此生此世,再也不能偿还。
很多人想知道我蔡文姬的结局。
让我告诉你,我一生虽然坎坷,但我的结局,不能算是悲剧。
我不算薄命,虽然不能和我至亲的人相伴一生,但我知道,在一个叫匈奴的地方,他们过得安稳。
我和一个男子隐居山林,过着不问世事的淡泊生活。尽管,我不爱他。
我是蔡文姬,请原谅,我生来就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欠的债,我答应,来世一定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