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下午动辄便到弗勒吕斯街27号去,在那儿烤火、观赏名画以及与斯泰因小姐谈天说地。斯泰因小姐一般是不在工作室接待客人的,但对我却十分友好,有很长一段时间表现得热情洋溢。我为加拿大的那家报社效力,还为一些通讯社撰稿,常去近东和德国报道各种政治性会议,回来后她就叫我把趣闻逸事讲给她听。有些趣闻逸事是很有意思的,她百听不厌,还喜欢听德国人所谓的“绞刑架幽默” 的故事。她渴望了解这个世界快乐的一面,而非真相,也不愿知道丑恶的一面。
我那时年轻,不知道忧愁是什么滋味,觉得即便在最糟糕的时候也会发生奇怪和滑稽的事情,而斯泰因小姐想听的正是这种事情。这些趣闻我讲给她听,采访到的内容则写入稿件。
不出去采访,我就搞创作,工作之余便去弗勒吕斯街找斯泰因小姐聊天。有时,我会请她针对如何读书发表看法。我搞创作,都是写一写,然后读一读书。假如你一个劲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所写的内容,不读一点书的话,你会有江郎才尽的感觉,次日很可能就写不下去了。锻炼身体也是很有必要的,让自己的筋骨感到疲倦,以缓解写作的压力。如果能跟你所爱的人做做爱,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比什么都强。不过,云雨之后,你会感到空虚。此时,有必要读书充实自己,以排除空想和焦虑——唯有如此,才能重新投入写作当中。我的经验是:不要等到创作的源泉枯竭之后才辍笔,而是在水井里还有水时就及时补水,使之长流不竭。
为了让大脑得到休息,我有时会在工作之余读一读当代作家的作品,如阿道司·赫胥黎 和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等。他们的作品可以从西尔维亚·比奇 的图书馆借到,也可以在码头书摊上买到。
“赫胥黎是个缺乏生气的人。”斯泰因小姐说,“你怎么愿意读这样一个人的书?难道你看不出他是个死气沉沉的人吗?”
当时我没有看出这一点,于是便推说看他的书只是图个消遣,缓解一下压力而已。
“读书,应该读货真价实的好书,要么就读臭名昭著的坏书。”
“若说货真价实的好书,我去年冬天在读,今年冬天在读,明年冬天还会读。至于臭名昭著的坏书,我是不愿意读的。”
“那你为什么要读赫胥黎的垃圾?那可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写出的华而不实的垃圾,海明威!”
“他们的作品我只是随便看看,”我说,“好让大脑得到休息。”
“你现在还读谁的作品?”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我说,“他的短篇小说有些写得非常精彩,其中有一篇叫作《普鲁士军官》。”
“我原来想读一读他的长篇小说,谁知却不堪卒读。他的书可悲又可耻,十分荒唐,满都是病态的情调。”
“他的长篇,我喜欢《儿子与情人》和《白孔雀》,”我说,“也许,这样做有点缺乏品味。至于《恋爱中的女人》,简直让人读不下去。”
“既然你不愿意读臭名昭著的坏书,而愿意读自己感兴趣而且里面包含有精华的书,那就不妨看看玛丽·贝罗克·朗兹 的作品。”
我没听说过这位作家。斯泰因小姐拿出两本此人写的书借给我看——一本是《房客》,动人心弦,写的是“开膛手”杰克的故事;另一本写的是一桩发生在巴黎近郊的谋杀案(一看就知道那地方是昂吉安莱班)。工作之余读这样的书妙不可言,书中的人物和情节真实可信,读之令人毛骨悚然。在忙完写作之后,读这种书是再好不过的消遣。于是,我把贝罗克·朗兹夫人的书尽数收集来阅读,这时才发现她的作品也不过就是那么点东西,没有一本像我最初读的那两本那般精彩。在白天或夜间的空闲时间里,我感到空虚,却苦于找不到好的作品消遣。后来,西默农 的小说问世,一炮打响,才填补了这个空白。
我读的西默农的书,第一本不是《第一号船闸》就是《运河上的房子》,让人手不释卷。我觉得斯泰因小姐一定会喜欢西默农的书,但是又不能百分百地肯定,因为那时的她虽然喜欢说法语,却不喜欢看法语书。我读的西默农的头两本书,都是珍妮特·弗朗纳 送给我的。珍妮特爱读法语书,早在西默农担任报道犯罪案件的记者时,就读他的作品了。
有三四年的时间,我和格特鲁德·斯泰因保持着亲密友好的关系,从没听她称赞过哪个作家,只是对那些撰文吹捧过她的作品,对她的事业有所贡献的人她才另眼相看。不过,这里面罗纳德·菲尔班克和后起之秀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是个例外。
刚认识她时,听她说起过舍伍德·安德森 。她谈起舍伍德·安德森,不是谈他的创作,而是大谈特谈他的为人和长相。说他有一双热情洋溢、美丽动人的意大利人的眼睛,说他心地善良,极具个人魅力。他有没有热情洋溢、美丽动人的意大利人的眼睛,我并不关心,但对于他的一些短篇小说我还是非常喜欢的。那些短篇笔锋简练,有些鬼斧神工的味道。他关心和了解自己所写的人物,对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对他的作品斯泰因小姐避而不谈,却滔滔不绝地谈他的为人和长相。
“你觉得他的长篇写得怎么样?”我问道。岂不知这样问是犯忌的。她压根就不愿谈安德森的作品,正如她不愿谈乔伊斯的作品一样。只要你两次提起乔伊斯,她就不会再邀请你去做客了。这就像在一位将军面前称赞另一位将军。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吃一堑长一智。不过,在和将军交谈时,你可以谈另一位被他打败过的将军。这时,跟你交谈的那位将军就会大大称赞自己的手下败将,然后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自己是如何打败对方的。
安德森的短篇写得太漂亮了,以此为话题会叫斯泰因小姐不高兴的。所以,我打算跟她聊一聊他的长篇,准备说他的长篇简直是涂鸦之作。谁知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就等于是在抨击她的一位铁杆支持者了。后来,安德森写了一部名为《黑色的笑声》的长篇小说,差劲得不能再差劲了,忸怩作态、矫揉造作,我忍不住在一篇讽刺文章里对其口诛笔伐,结果惹得斯泰因小姐勃然大怒,因为我批评的人是她圈子里的成员。在这之前,她很长时间都没有生过气了。安德森的写作生涯走到尽头时,她亲自出马,为其大唱赞歌。
她曾生过埃兹拉·庞德 的气,原因是后者把她的一把椅子压坏了,那椅子又小又单薄,显然很不舒适,也可能是故意留给他坐的,结果就压坏了(大概是开裂了)。庞德是伟大的诗人,性情温和,又是个仗义疏财的人——接待这样的人,应该让他坐大小适宜的椅子才对。她不喜欢庞德,多年后解释原因时编造出了一些理由,把话说得很巧妙,里面包含着恶意。
那时,我们从加拿大回来后,住在圣母院大街。我跟斯泰因小姐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天,她提出了“迷惘的一代”之说法。当时,她驾驶的那辆老式福特T型汽车的点火装置出了些毛病,到修理厂后,一个小伙子负责为她修车。小伙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曾服过兵役,修车时技术不够熟练,或者说没有打破先来先修、后来后修的规矩提前为斯泰因小姐修车。反正不管怎么说吧,斯泰因小姐对他颇有微词,弄得他被修理厂的老板狠狠训斥了一顿。
老板对他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
“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全都是!”斯泰因小姐对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战争中服过兵役,全都属于迷惘的一代,无一例外。”
“真的吗?”我说。
“的确如此。”她语气坚定地说,“你们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喝酒就醉个半死。”
“那个年轻的修理工醉了个半死吗?”
“那倒没有。”
“你见我喝醉过吗?”
“没有。但你的朋友是酗酒的。”
“其实,我喝醉过,”我说,“但一喝醉,我是不来这儿的。”
“当然不是那回事。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也许,那个修理工的老板是个酒徒,上午11点的时候喝了个酩酊大醉,”我说,“所以,酒后说了些胡话。”
“别跟我争辩了,海明威,”斯泰因小姐说,“这根本没有用。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汽车修理厂的那个老板说得不错。”
后来,在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 时,我把斯泰因小姐引用汽车修理厂老板的那句话跟《传道书》 的用语相比较,发现这一术语来自《传道书》。话说那天夜里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了汽车修理厂的那个小伙子,不知道他是否跟我一样,曾在战争中被拉去驾驶用普通车改装成的救护车 。记得有一次运伤员,下山时司机拼命踩刹车,把刹车片都烧坏了也不顶用,最后用了倒车挡才让车停下。最后的几辆车空车驶过了山腰,车上的伤员转移到了大型菲亚特汽车上——那种车有性能良好的变速器以及全金属的制动器。总之,在返家的路上我浮想联翩,想到了斯泰因小姐和舍伍德·安德森,想到了自我主义和思想的懒散,还想到了自我约束。末了,我不禁在问:“究竟哪些人才应该被称为‘迷惘的一代’呢?”走近丁香园咖啡馆时,我看见灯光正照在我的老朋友内伊元帅 手持战刀的雕像上——婆娑的树影洒在这青铜雕像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背后没有一个人。正是这个人,在滑铁卢战役中一败涂地。我心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迷惘”,过去如此,今后也必然如此。想到这里,我在丁香园咖啡馆留住了脚步,打算陪一陪这尊雕像,喝上一杯冰镇啤酒,然后再回我那位于锯木厂附近的公寓楼家中。但坐下来喝酒时,我心里又起波澜,望着那尊雕像,想起莫斯科战败后,拿破仑带着科兰古 乘马车仓皇撤退时,内伊则率军断后,不知鏖战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想起了斯泰因小姐是个多么热情亲切的朋友,想起了她对阿波里耐 的高度评价,想起了她在说到阿波里耐的死时是多么悲伤——
阿波里耐死于1918年停战的那一天,当时群众在高喊“打倒纪尧姆” ,身处弥留之际的阿波里耐以为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对于斯泰因小姐,我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她效力,只要自己力所能及,就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让她杰出的贡献得到公正的对待。愿上帝和内伊将军祝我成功!话虽如此,但还是叫她的“迷惘的一代”之说以及所有的那些乌七八糟、信手拈来的标签统统见鬼去吧!我回到家,走进院子,上了楼,见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小猫“F猫咪”都高高兴兴地,壁炉里生着火,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便对妻子说:“不管怎么说,格特鲁德归根结底还是个好人。”
“这是当然的,塔蒂。”
“不过,她有时说话说得很离谱。”
“我没听她跟我说过什么,”我的妻子说,“我是做妻子的。跟我说话的是她那个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