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鼓刘”识得这件皮袄绝非俗物,他问司马灰:“这是深山老林中的百年老鼠皮,八老爷您想开到什么价码?”
司马灰以退为进:“刘师傅,我算服了,您可真有眼力,竟然能瞧出是百年老鼠皮,我本来还想说这是火龙驹的皮,如今在您面前我不敢胡言乱语了,您觉得值多少钱?”
刘坏水点头说:“看这毛皮应该是关外山沟子里的火耗子,少说也活了一百多年,否则剥不下这么大块的皮筒子,以前康熙爷出去打冬围,就要戴一副朝鲜国进贡的火鼠皮袖炉暖手,即便是在数九隆冬的日子里,照样能捏出一手的汗来,可那副袖炉还没您这块皮子的一半大小。”他并不急于谈论价钱,又问司马灰:“这件皮袄可有传承?莫非是八老爷您祖上留下来的东西?”
司马灰知道这里边的行市,倘若直接说是赵老憋所留,即便这块百年老鼠皮再稀罕那也是民间之物,抵不过康熙爷暖过手的火鼠袖炉。这时他就只能顺口胡编了:“刘师傅,您知道我的家底,也不瞒您说,这件皮袄还真有些个来历,要不是今天遇上了您,别人拿出龙袍玉带我都不愿意换它。想当年前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十三副遗甲起兵攻明,在千百军中,弓矢相交,兵刃相接,不知几经鏖战,取图伦、灭哈达、并辉发、亡乌拉、平叶赫、斩尼堪外兰、败九部联军,那可真是……”
刘坏水听到这儿说:“且慢,八老爷,我得拦您一句,您是不是想说这火耗子皮袄,是太祖皇帝偶然在山中猎获,从此龙兴关外,可他又因为忘了穿这件皮袄,才在宁远城下被大明督师袁崇焕袁爷轰了一炮?咱可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打桩那套话不提也罢,要让我看这皮毛成色,剥筒子的时候顶多过不去民国。”
司马灰暗骂:这老不死的满身贼骨头,眼也忒毒了。知道不能再兜圈子了,索性交出实底:“这是在关外林场子山神庙里所获之物,反正就是块百年火耗子皮,您看着给价,合适我就匀给您了,不合适我就拿回去垫床铺。”
刘坏水是打解放前就专靠吃这碗饭为生的老油条了,他早看出司马灰和罗大舌头是急等着用钱,不愁这皮袄落不到自己手中,便直言道:“这深山老林里的火鼠本身就非常稀少,它们专喜欢啃食松油蜡烛,一般寿命仅在十几年左右,要是前清的哪个王爷贝勒府上能有巴掌大的一块,就能当宝贝藏着了。又只有潜养百年成了气候的火耗子,才剥得下这整张皮筒,确实非常贵重。但不是我鬼鼓刘乘人之危,您千万别忘了现在是什么年头,您就是拿来杨贵妃抚过的焦尾穿云琴、赵匡胤睡过的七宝伏虎枕,可着四九城扫听扫听,那也只能论斤算钱,比废铜烂铁贵不到哪儿去。这东西虽好,奈何路数太偏,很难出手,普通人不识货,识货的人未必有钱,咱们两家虽是累世交情,可年头不对呀,如今情分才值多少钱一斤?所以我最多出到这个数……”说着话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块钱,我这儿没二价,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加,您要愿意匀给我,咱们当场现银交割。”
当时普通工人的月收入不过几十块钱,跟长途列车往广东运送生猪来回一趟才二十块钱,三百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司马灰明白这件火鼠皮袄肯定不止这个价钱,可现在想出手,就得忍着疼被刘坏水狠切一刀,顶多换个仨瓜俩枣的。再说远水不解近渴,如今这种形势想找别的买主也很麻烦,只得同意将皮袄匀给刘坏水,两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刘坏水跟捡了狗头金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让余人先散了,又问了问司马灰离开北京之后那些年的去向,最后看了看表:“哟,这说话的工夫都到晌午了,二位都还没吃饭吧?今儿我老刘请客,咱们到天兴居吃炒肝儿去。”
罗大舌头提议道:“熘肝尖儿有什么好吃?我爹以前到北京开会,回家跟我说京西宾馆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吃得过。我惦记这事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容易才来北京一趟,刘师傅你不如带我们上那儿开开荤。”
刘坏水踌躇道:“京西宾馆是招待首长们开会的地方,咱平民百姓吃饭不就为填饱肚子吗?用不着那么高的标准,再说炒肝儿也不是熘肝尖儿,两码子事,您要不去尝尝天兴居的炒肝儿,可也不算来过北京啊!”
司马灰还急着要找刘坏水打听点儿事,正好借吃饭的机会谈谈,就说:“大老远的去什么天兴居,我看胡同口有家卖炒疙瘩的,咱们对付着吃一口就得了。”
三人出了胡同,到路边小吃店要了二斤炒疙瘩。刘坏水总惦记司马灰还有没有户里传下来的宝器,一边吃饭一边探问,司马灰却不理会,反问:“刘师傅,听说您在解放后,也给人家打下手做些刮大顶的技术活儿,有这么回事吗?”
刘坏水嘿嘿一笑:“八老爷消息可真灵通,说得没错……”
罗大舌头听得不明所以:“刮什么顶?刘师傅就凭你这老眼昏花的劲儿……还会剃头?”
刘坏水边说边提了提套袖,对罗大海做了个用铲子刮泥的动作:“剃头是剃头,不过剃的不是人头,考古发掘队——专业剃坟头,给官家当了铲匠,也叫抹子手。”
司马灰见问对人了,就继续向刘坏水打听:“那您知不知道一位从法国回来的华侨,名叫胜天远,是沙漠考古和田野考古专家,他回国后应该……”
没想到司马灰刚问一半,刘坏水便道:“胜老板?那我太熟了,他可不是一般人,要说起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他救的。”
原来刘坏水这伙人,都有祖传的独门手艺,有的擅长造假,有的擅长盗墓,鉴定古物尤是其所长。他们识山经、懂水法,凭着丰富的经验,走在旷野间站住了看一看,抓起把土来闻一闻,就能判断出地下有没有古墓,连洛阳铲都不用。解放后自然难逃法网,被公安机关抓起来判了刑,有些罪行严重的老贼,都被政府给枪毙了。
胜天远1953年回国,接连主持了几次考古发掘活动。他深感手下有经验的人太少不敷分配,就写报告请求释放一批情节较轻的犯人,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为人民工作,于是刘坏水等人就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一直跟着胜天远当助手和临时工。后来各地大多效仿了这种政策,皆聘请了一批老师傅协助考古发掘工作,但根据相关规定,不能够转为正式职工,要由劳动局统一管理,按勤杂工、水暖工的待遇支付工资。
等到“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各博物馆和院校的绝大多数干部、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农村去改造思想,只有些老弱病残的职工留守在本单位。刘坏水等一批老师傅因为属于工人阶级,以前的档案记录也因失火烧毁了,才免于下放农村或安排在城里扫厕所。他们隐埋身份夹起了尾巴做人,留在城里偷偷摸摸收购古董。
“鬼鼓刘”因此对胜天远感恩戴德,据他说胜天远思想开放,与人聚如鹤立鸡群,虽然身为领导,又去过越南和埃及,是国宝级的考古专家,对待下属却没一点儿架子,摄影、跳舞、收藏、骑马、打猎,无不爱好,玩什么都拔尖儿,干什么像什么,又没有普通文人酸文假醋的假劲儿,并且喜欢穿西装、戴名表,颇具儒雅风度,因此考古队里私下都以“胜老板”相称。可“胜老板”在跟着考古队到野外工作的时候,刘坏水亲眼见他打着赤脚翻山越岭,夏不挥汗,雨不张伞,无论条件如何艰苦也没皱过一下眉头,从者无不敬服。
不过“胜老板”在1963年就没了,刘坏水有时候想起这事心中便觉难过,要偷着找个没人地方抹上半天眼泪。
司马灰听刘坏水说得很是蹊跷,所谓“没了”是指死亡还是失踪?这人又是怎么没的?便接着问道:“胜老板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你知道多少?”
刘坏水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找小吃店柜台上要了瓶二锅头。两杯酒下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才拉开了话匣子:“当年胜老板嘱咐过国家有保密制度,本来这些话我不能说,可您八老爷不是外人,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讲的?您看我鬼鼓刘活了这么大岁数,年轻时气儿粗胆儿壮,也常钻坟窟窿撬棺材板子,一辈子专跟古董打交道了,什么怪事没见过?可1963年那件事实在是太邪了,现在偶尔回想起来,三伏天也能惊出一身冷汗……”
刘坏水的手艺和眼力确有出众之处,又会一手祖传“描样儿”的绝技。所谓“描样儿”就是用纸笔临摹古墓壁画或浮雕,一般古玩行擅长造假的都有这门技术,画出来形神兼备,足能以假乱真。有时墓穴地宫中的壁画,或是棺椁上的彩绘,突然接触到空气就会迅速由清晰鲜艳变为模糊暗淡。刘坏水就有本事能将模糊不清的彩绘,重新在纸上按原样复原出来。
因此,胜天远当年对他格外看重,出野外时常将刘坏水带上做自己的助手。那一年夏末正热的时候,刘坏水跟着胜天远带领的考古发掘队在甘肃省麦积山石窟工作,突然接到命令让胜天远带一个助手跟着部队的车走,不许问去哪儿也不许问去干什么,出来一看军车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胜天远便招呼刘坏水同往,二人匆匆带上应用之物,上了部队派来的军用吉普车。一路驶去都是隧道和盘山公路,越走越人烟稀少,到后来开到大山里头,沿途就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