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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居敬”与“格物致知”

如果上述识心、明心旨在阐明认识的根本任务,回答认识客体是什么以及主客体同一性的问题,那么“居敬省察”便是如何达到识心、明心的根本途径和方法,并阐明了主客体如何统一的问题。

“敬”本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古老概念,西周时代的书诰彝器中就已常见,但此时“敬”仅是一个道德原则。《尚书·召诰》说:“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这就明确地把“敬”与“德”联系在一起,从而赋予“敬”以道德的意义。以后孔子对“敬”做了进一步的阐发,指出“修己以敬”,“敬”能“安人”“安百姓”,明确地把“敬”作为道德修养的功夫。到宋代,宋儒对“敬”的解释更进了一步,把“敬”作为一个认识论的问题而加以普遍性的讨论。张栻同样把“敬”作为认识论的范畴,提出了“居敬省察”。“居敬”本质含义是“存心”“尽心”,故“居敬省察”便被作为认识世界的根本途径和方法。

张栻曾这样解释“居敬”说:“心也者,贯万事统万理而为万物之主宰者也。致知所以明是心也,敬者所以持是心而勿失也,故曰主一之谓敬,又曰无适之谓一。”(《敬斋记》)既然“敬”是“持是心而勿失也”,那么“敬”便是“存心”,所谓敬者,乃是谨守本心也。换言之,敬也是发明本心,总之操守本心都离不开敬。敬与心并不是两回事,更不可把二者对立,从而以敬治心。张栻说:“盖主一之谓敬,敬是敬此者也,若谓敬为一物,将一物治一物,非惟无益,而反有害。”(《答曾致虚》)因为敬是主一,无适无莫,是绝对排除碍心之物,因此不可以敬治心,而与此相反,敬倒是心道的体现,是主一。当然心之所存也是要依靠敬的,只有敬才能存心、尽心。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说,敬才是“心之道所以生也”。张栻说:“盖事物之来,其端无穷,而人之才力虽极其大,终有限量。以有限量应无穷,恐未免反为之役,而有所不给也。君子于此,抑有要矣,其惟敬乎!盖心宰万物,而敬者心之道所以生也,生则万理森然,而万事之纲总摄于此。”(《敬简堂记》)要解决人的才力有限而大千世界无限的矛盾,张栻认为“其惟敬乎”为要,质而言之,只有敬才可驾驭一切,既能“心之道所以生”,也可使“生则万理森然,而万事之纲总摄于此”。敬简直成了万能,持敬则可抓住万事万理之纲,必可存,应万变。

敬在认识中如此重要,能否说敬是主观能动地反映客观呢?并非如此。敬只是内心省察的道德修养,其主旨则在排除外界的纷扰,排除物欲的引诱,从而保持心的绝对纯洁,保持心的绝对专一。这就是他所称道的“主一”。主敬即为主一,张栻为此做了为朱熹等理学家所称道的《主一箴》。在此箴言中,张栻特别强调了敬的重要性。他说:“事物之感,纷纶朝夕。动而无节,生道或息。惟学有要,持敬勿失。验厥操舍,乃知出入。”他的意思即是:由于外界事物纷扰无节,要使之心“操舍勿放”,唯有敬。不仅如此,在此箴言中还对敬是主一的具体内涵做了明确的解释。何谓“主一”?“曷为其敬,妙在主一。曷为其一,惟以无适。居无越思,事靡它及。涵泳于中,匪忘匪亟。”由此可见,“主一”是“无适”。何谓无适?“居无越思,事靡它及”,换言之,凡事必须专精一思,保持绝对专一,不为他物所累。总之,主一也是心一,为此,必须下敬的功夫,“惟当常存主一之意,此难以言语尽,实下工夫,涵泳勿舍,久久自觉深长而无穷也”。自不待说,居敬纯是内心里的功夫,是种“涵泳勿舍”而与外物无缘的内心省察。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居敬呢?这是张栻特别注意的一个问题。张栻认为居敬的对立物是人欲,居敬与人欲是对立的两极,要实行前者就必须去除后者。他说:“害敬者莫甚于人欲……遏止其欲而顺保其理,则敬在其中引而达之,扩而充之,则将有常而日新,日新而无穷矣。”(《敬简堂记》)这就说明,敬的全部内容和目的乃在去人欲,换言之,只有除去人欲,方能恢复天理,使天理引而达之、扩而充之,通过艰苦修养的磨炼而为先觉君子。居敬一方面是去除人欲,另一方面则是“集义”,二者是同时进行的,若没有后者,所谓去人欲便成为空话。张栻说:“居敬集义,工夫并进,相须而相成也。”(《宋元学案·南轩学案》)所谓“集义”,从根本上说便是养“浩然之气”。那么什么是“浩然之气”呢?张栻解释说:

孟子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故贵于养之,养之而无害则浩然塞乎天地之间矣。其充塞也,非自外来气体固若此也。所谓至大至刚以直者,以此三者形容气体也。大则无与对,刚则不可陷,直则无所屈,此三者阙一则于气体为未尽。(《孟子说·公孙丑上》)

由此说明,张栻的所谓集义乃是“积众义”,即谓“集义者积众义也”,众义主要是指“至大至刚以直者”,此三者体现于每一个事物之中,三者缺一便不成“浩然之气”。因此张栻说:“一事之必体众义,辐凑心广,体胖俯仰,无怍而浩然之气充塞矣。”总之,居敬是种内省功夫,是一种道德修养的活动。虽然居敬是识心、明心的必然引申,也是达此识心、明心的途径与手段,然而它并不是真正认识客观世界的活动,更不是在社会实践基础上主观对客观的反映。恰恰相反,居敬引导人们远远离开现实,要求人们彻底摆脱客体即物质活动的影响,使居敬成为单纯的自我体验。居敬以摆脱客体影响为前提,自不待言,这不是坚持主体、客体的同一性,恰恰相反,这是主体与客体的彻底分离。毫无疑义,这种脱离现实物质生活的冥心自省,只能是闭门修养,虽然重视了人的主体精神的认识作用,表现了与程朱理学相离异的心学的倾向,却走到了夸大主体精神作用的主观唯心论。

居敬如此,则与之相联系的格物致知,也是张栻认识论的基本内容之一。如同居敬一样,格物致知同样也走到了道德修养,认识与道德修养同样被看成是相通的。张栻说:“格,至也;格物者,至极其理也。此正学者下工夫处。”(《答江文叔》)他又说:“格之为言,至也。理不循乎物,至极其理,所以致其知也。”(《答吕季克》)虽然张栻在此一再使用了“物”的称谓,但实际上所指并不是客观的事物,而是理,这与程朱对格物的解释并无二致。二程曾以格物为至理,格物与穷理是一致的。张栻同样如此。他曾这样解释致知:“知者,吾所固有也,本之《六经》以发其蕴,泛观千载以极其变,即事即物身亲格之,超然会夫大宗。”(《送张荆州序》)在此所指的“即事即物身亲格之”,实际上只是亲自从读书和论史等方面对天理的体验认识。所谓“本之《六经》以发其蕴”,这是指从读书中探明理的存在,而“泛观千载以极其变”,则是指从论历史中寻求天理的体验。因此,致知的两个方面都是指对天理的体验认识,这与在实践基础上主观能动地反映客观的认识活动根本无涉。由此说明,张栻的格物即是穷理,而致知与穷理是一回事,格物致知归根到底是求理。

诚如上述,张栻与程朱学派不同,他是主张心理合一的,因此,他的穷理实际上也是识心与明心,格物致知同居敬一样,也是通过内心省察达到识心、明心的目的。格物致知之所以是纯主观的内省,一方面它所求者不是客观的事物,而是理,另一方面,尤其重要的,格物是完全脱却外界事物而完全建立在居敬基础上的。张栻说:“虽然格物有道,其惟敬乎?是以古人之教,有小学,有大学,自洒扫应对而上,使之循循而进,而所谓格物致知者,可以由是而施焉。”(《答江文叔》)既然敬是格物的根本之道,因此格物的过程也就是居敬的过程,建立在居敬基础上的格物,完全是种主观的内省,它所要求的不是积极参与物质的活动,而是完全脱却这种活动而从心中彻底排除一切物质的欲念。为此张栻说:“夫主一之谓敬,居敬则专而不杂,序而不乱,常而不迫,其所行自简也。”(《论语解·雍也篇》)毋庸置疑,所谓不为欲念所杂的“专”,不为外物所乱的“简”,只能是儒家所称道的道德修养方面的要求,而专和简也是儒家历来主张应达到的道德境界。虽然这在道德品质的形成过程中有一定的意义,但是从认识论来说,这种与外界相隔绝的道德修养为主观和客观的结合设置了一个屏障,从而使认识神秘化。

综上所述,识心、明心是认识的根本任务,居敬与格物致知是认识的途径与方法,都说明张栻由理学向心学的转变倾向,所注重的是心的范畴,在认识过程中重视了人的主体精神的作用,从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正宗的程朱理学。然而他的心学也不等同于陆王心学。诚如上述所指出的那样,一方面说人之才力有限,世界则无限,不能以有限应无穷;另一方面又说“心宰万物”和“万事之纲总摄于此”,前后矛盾。这种矛盾正好反映张栻介乎理学与心学的矛盾,也说明了张栻的哲学是由理学向心学转变过程中的形态。这种过渡形态正说明了以张栻为代表的湖湘学派的特色。 Ac3NlNdStCcTQM9sLfVoHG+58DLqrnvapP5lSQA8FFhNmJVcOnLmtzHc9IPLaN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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