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西藏日喀则地区拉孜县城东北方向,便一路沿着雅鲁藏布江北岸急驶,平坦的国道早已变成了乡间土路,车尾扬起阵阵烟尘,远远望去,河对岸往来的车辆犹如一团烟云在流动。雅鲁藏布江岸在这一带已经变得开阔疏朗,江边的白沙滩上不时可以看到生长在水中的杨柳,一片片树林连着一片片芦苇,形成一道道奇特的风景线。面对眼前的美景,我无心多作欣赏,早已心驰神往于高原群山深处那片神秘的“圣地”。
此行的目的地,指向拉孜县城东北曲玛乡境内的查木钦吐蕃墓地,这处墓地距离拉孜县城约50公里,在1990年被西藏自治区文物普查队首次调查发现。根据当时公布的资料,在这处墓地中不仅分布有135座大大小小的封土墓丘,还在墓地范围内发现有动物殉葬坑、房屋建筑遗址,更令人惊叹的是,墓地中还发现有石狮和石碑。在迄今考古发现的吐蕃墓葬中,除了山南琼结县藏王陵,还没有过如此等级的墓葬。以前我曾经数次因为前往阿里考古而路过拉孜,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寻访查木钦墓地,这成为我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遗憾。这次利用为《中国文物地图集·西藏自治区分册》补充核实资料的机会,终于能够如愿以偿。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色,我的思绪也在不停地跳动着:十多年过去了,这处墓地的保存情况如何?还能找到那些石狮和石碑的踪迹吗?想到很快就会亲临其境,领略这片神秘的吐蕃墓地的风采,心中不禁一阵阵激动。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没能在县上找到向导,只能一边问路,一边前行。但随着小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少,最后几近绝迹,我们也开始变得有些不自信起来,几次停下车来查对地图,校正方向,然后又朝着满目荒野黄沙的远方驶去。终于,山脚下出现了一个掩映在树荫中的小村子,停下车来进村打听,这果然就是查木钦村,墓地就在村子背后的山麓上。沿着村子边上的砂石路,车技高超的强巴师傅一直把车开到了山腰。一座座巨大的墓丘显现在我们眼前,墓地悄然无声,一片静寂,顿时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威严和压力扑面而来。
在西藏调查古墓葬,我和我的老搭档李永宪已是配合默契,我们从车上卸下测量和照相装具,带足水和干粮,便开始分工作业:他登上山顶去拍摄墓地的全景照片,而我则负责对墓地的保存现状以及附属建筑进行拍摄记录。对老李的照顾我心生感激,如今我俩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处墓地的海拔已是4100米以上,即使是徒手攀登,要登上墓地后面的山顶也要花费极大的体力,更何况还要携带各种照相器材。他比我还要稍长两岁,却如同兄长般地把最艰苦的工作抢了过去。望着他一步步朝着山顶攀登而上的身影,我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墓地前的眺望
和老李分手之后,我一个人进入墓地深处,一面观察不同墓丘的建筑,一面寻找各种遗迹现象。查木钦墓地是一处规模相当宏大的墓地,以一条自然的山沟为界,可以将墓地划分为A、B两区。A区墓葬分布在查木钦村北面的山麓冲积扇上,共计101座墓葬,主要的建筑遗迹如房屋、动物殉葬坑以及石狮、石碑都在这个区域发现,看来应是主墓区。B区墓葬位于A区东侧的山麓坡前冲积扇上,共计34座墓葬,墓葬的规模也远不如A区宏大,可能是陪葬区。查木钦墓地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选址极其讲究,北面依山,南面望水,墓地前低后高,逐次抬升,左右皆有山麓佐护,形如一把下凹的座椅。在我所考察过的吐蕃墓地中,以查木钦墓地最符合所谓“风水茔地”的标准。联想到西藏古史的记载,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曾经把中原地区的风水之术带到了吐蕃,并且在营建大昭寺和其他所谓镇边神庙中加以运用。可以想见,吐蕃墓地的选址也一定程度受到这种风水之术的影响。
墓地的封土构筑也极为考究,一般都是背坡而建,长边在坡地的下端,短边紧靠山麓坡地的高端,从而在外观上形成前高后低、前大后小的梯形封土,这种式样能够充分运用视觉上的反差,在给人以高大宏伟的观感的同时,也能省工省料。A区中一座编号为M2的高大墓丘前端高达17米,而后端则低平很多,由于依山坡的起伏营建,所以给人的整体感觉十分巍然。墓葬的封土可以分为墓基和墓身两部分,墓基通常使用石头堆筑,墓身则采用夯筑的方法向上层层筑起,在一些已经破坏的墓葬侧面,可以十分清楚地观察到一层又一层平整均匀的夯土层。查木钦墓葬中规模最大的是编号为M1的一号墓,这座墓葬底边长达78米,顶边长60米,腰长63米,占地面积达到4140平方米,若从山顶向下望去,墓顶的面积如同一个巨大的足球场。
墓丘的夯筑遗迹
在一些大墓的前面,有用石块垒砌起的长条形的石堆,根据过去的调查经验,这应当是在墓前营建的动物殉葬坑,过去在山南藏王墓、列山墓地都发现过类似的遗迹。查木钦建有这种殉葬坑的墓葬共有8座,每座墓葬前殉葬坑的数目都有所不同。令人费解的是,规模最大的一号墓前动物殉葬坑有4条,而规模远远小于一号墓的十九号墓前却有5条动物殉葬坑,这也是查木钦墓地中墓前动物殉葬坑数量最多的一座墓。这个现象可能暗示我们,殉葬动物的多少不一定与死者的等级直接相关,而是否与墓主人生前的事迹(如死者系军功贵族等因素)有关则值得考虑。
顺着墓丘后部低平处的土坡,可以登上墓葬的顶部,我逐一观察,发现几乎所有墓葬在顶部靠近后腰部的位置上都有一个巨大的陷坑,这是早年墓葬被盗掘后留下的遗迹。藏族史书记载,在吐蕃王朝末期,吐蕃全境爆发了平民和奴隶的暴动,几乎所有的藏王陵墓(松赞干布陵墓除外)都遭到盗掘,看来远在拉孜县境内的这处吐蕃贵族墓地也未能幸免。站在墓顶,还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许多墓葬在后腰部都有一个向外凸出的坡道,直接与山麓的坡道相接,使墓葬的平面总体上呈凸字形。联系到汉藏文献记载,我推测有两个可能性:一是这条坡道是为了修筑墓葬时施工便利而设置的工程设施,营建墓葬的工匠和奴隶可以由此将石料、砂土、木料等运输到墓葬进行施工;另一个或许与吐蕃时期的“墓祭”有关。《册府元龟·外臣部·土风第三》“吐蕃”条下记载:“(吐蕃)人死,杀牛马以殉,取牛马头周垒于墓上。”《旧唐书·吐蕃传》也记载说吐蕃赞普死后,要在墓上建大室,立土堆,树以杂木作为“祠祭之所”。藏文史书《德如教法史》记载松赞干布陵墓在四角上建有“四神殿”,作为祭祠的享堂。查木钦墓地这种凸字形的墓葬,或许就是为后人祭祠而设计的。
一号大墓封土
墓葬与墓前动物殉葬坑
我在墓地中细细地寻找和观察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飞快流逝,不知不觉之间,太阳已经西斜,山谷里刮起了一阵阵大风,野草伏地,荒原呼啸,使这片本来就静寂安宁的墓地显得更为神秘、肃穆。这时,我开始朝着墓地最高处的一号墓走去。这座查木钦墓地规模最大的墓丘,应当就是这片墓地中等级最高的死者的葬所,对于他的身份,文献中没有遗留下来只言片语,他或许是镇守一方的吐蕃将军,或许是当地的豪门望族,或许是吐蕃王族的一支,我们不得而知。但在他的墓前,安置着一对石狮,在墓后面的山顶处,发现了一通石碑,很有可能也与墓主人有关,这种规格的墓葬除藏王陵墓外还从未发现过,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
经过一番搜寻,我终于在一号墓前的两角上,找到了这对石狮。西侧角上的一只半蹲在地,方头大耳,龇牙咧嘴,鬃毛上卷,下半身还掩埋在土里;东侧角上的一只大半个身躯都被埋在土里,只露出头部和少许身躯。从造型上观察,两只石狮基本相同,都显得比较粗糙古朴,在艺术造型方面与藏王陵墓发现的那尊石狮相比较则要逊色许多。两尊石狮看来还不时有人前来朝拜,头上都绕着白色的哈达。后来,我查询了当年的考古调查报告,才知道原来这两尊石狮都没有雕出后腿和尾部,身躯的下方紧连着长方形的基座,且都用整块的巨石雕刻而成,在基座的两边用加工过的三角形石块加以固定。眼前看到的石狮子又被埋进了土里,看来是当年考古队员们在发掘测量之后采取的保护性措施,我不由得对我的同行们深表敬佩,正因如此,石狮的保存情况还十分完好,十多年来没有受到人为和自然的破坏,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
墓前石狮之一
墓前石狮之二
山后的石碑已经不在原地,据说是被运到拉萨的西藏自治区文管会加以保护。当年的考古报告中说这通石碑发现时已断成三截,系用一砂质的石块雕刻而成,石碑顶部呈三角形,碑身为长方形,高2.1米,宽0.46米,石碑的四面都雕刻有古藏文,正面有32行,背面有28行,左侧面有32行,右侧面有25行,字数不等,皆为阴线刻横书;文字内容未经过全面的释读,个别字句中有关于赤祖德赞(又名赤热巴巾)修建佛殿等事迹的介绍,但是否涉及查木钦墓地和一号墓的墓主却不得而知。我曾经看到过几张石碑的照片,石碑虽然破损得较为严重,上面的字迹也还大多可以辨识,这无疑为吐蕃时期的石刻材料又增加了新的内容,期待着将来能有藏文专家进行全面释读,也许对最终揭开查木钦墓地的秘密具有关键性的意义。
查木钦墓地发现的石碑残段
山谷里的风越刮越猛,我停住脚步在石狮身旁坐下来,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一边倾听着阵阵风声从墓地掠过,思绪起伏跳动:历史的岁月带走了多少曾经的壮丽与辉煌,只留下这深藏于山谷中的墓冢石狮,默默地守望山林。无人知晓这地下的秘密,只有考古者的足迹会偶尔印在这片荒漠和废墟之间。风声无语,心声无言,唯有雅鲁藏布江的江水亘古不变地奔流向前,见证着历史,也见证着人世间的沧海桑田。
(写作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