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中出走,走向山,走向海,
走向久违了的自己。
从岛屿东北端渔港一路往东海岸走,开始是低平的海岸线,之后车道逐渐攀升,向上看,一边是壁立千仞垂直不见顶端的绝壁,路旁有工人正在随时清理落石滚木;另一边向下看,令人头晕目眩,是看不到底的断崖,连接着一碧万顷的大海。
车道开凿在断崖绝壁上,有时是在山壁阻绝、无路可通的地方炸出隧道。这条道路的修建,从设计到施工,充满重重困难,完成之后,又时时需要维修,工程的费心费力,可以想见。
新拓宽的车道外侧,还保留着旧的山路。许多段路基都已倾颓,成为可以供人徘徊观景的步道。停了车,行走在旧路上,可以观看绝佳的风景。背靠绝壁,面向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汪洋大海,眼前没有任何阻挡,海阔天空,长风几万里吹来。生命可以这样飞扬跋扈,生命可以这样孤独,又这样自负。伫立在山高水长的险峰之上,任何人都忍不住要向着大山大海大叫几声吧。
从人群中出走,走向山,走向海,走向久违了的自己。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长达一千年的美术史,所有画里的读书人都在走向山水。
他们衣袖飘飘,披发佯狂,敝屣跣足,走向一座一座人迹不到的高山险峰。
他们走向深山大泽,走向溪涧湍流,走到水的穷绝之处,盘坐在巨石上,看云冉冉升起,看水势奔腾回旋蜿蜒而去,都在脚下。
他们抬头仰观山间飞瀑,听轰轰水声,看云岚风烟变灭。他们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绝之处,长啸高歌,听自己的哭声笑声在空山里回响。他们静坐松下,闭目凝神,聆听树隙间飒飒远去的秋风。
旋子,我们或许已不容易懂得那样的孤独了。
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负,那种举杯邀明月的孤独,那种在最孤独与自负时可以只与自己影子对话的坚持。
不曾孤独过,不会读懂那一部美术史,对现世的权力和财富还有摆脱不开的贪婪,也不容易领悟一个时代,这么多的读书人走向山水的意义吧。
孤独会是最后一种对自己的救赎吗?
据说,是在几亿年间,由于太平洋板块力量的挤压,岛屿东部陆地隆起,形成大海之滨陡峻高耸的断崖绝壁。从太鲁阁大山一路绵延,像岛屿中央的一条有棱有骨的脊椎。
越过断崖,沿着东部海岸,一路向南,大海在左边,右边全是陡立的大山。山与海之间没有太多腹地,山脚斜坡上粗略开垦小片农田,豢养疏疏落落几只牛羊,简单民居房舍散置在山坡上,突显出大山大海雄壮辽阔的气度。
在一处叫石梯坪的海边扎营,青年学生们点燃起营火。用过晚餐,营火渐渐熄灭,天空星辰渐渐繁密。一片天河是千千万万颗星子密聚的光,有人轻声说:“从来不知道天上的星这么多,这么明亮。”
许多人攀爬到海边孤立陡峭的岩礁上,看大浪袭来,激溅迸射,散碎成珠玉般的惊涛浪花。
不知歌声几时从激昂高亢转为消歇,正听浪潮回旋,一轮明月从海面静静升起,已是子夜,海面一道月光,由远而近,像一条路,像一条孤独者的路,仿佛可以踏月而去,一直走到天上。
二〇〇三年八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