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峰峦的高处,
雨恰好也停了。
夏至前一天,我从居住的城市出发,往南出城后转东,经过一段弯曲迂回盘旋上坡的山道,翻越大山连绵不断的峰峦之后,从层层下降的山路上眺望远处一片平坦开阔的翠绿田畴,如果天气晴朗,可以一直眺望到海,可以看到浮在海上远看如龟背、凸起于碧波之间的小岛。
旋子,我们预计在傍晚时分抵达岛屿东北平原上一个以温泉著名的市镇,寄宿一夜,第二天清晨绕过东北角的险峻断崖,驱车到东部的海滨。
没想到出发时天色忽然变暗,原来艳蓝明亮的天空飞来乌黑的云团。远方滚动炸开低沉的雷声,好像长久被积郁压抑的愤怒委屈,满溢到了要翻腾激荡,在大气间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爆发的出口。夏日午后热带岛屿雷阵雨前郁闷潮湿、饱含水分的空气,像一块沉甸甸、湿答答、黏腻的布,紧紧贴在皮肤上。
车子在山路上行驶。乌云大片遮蔽了天空,光线迅速暗下来。山壁上倒悬垂挂的蕨类植物的茎叶在风中惊慌地颤抖旋转。窒闷的沉静里听见大点雨滴嗒嗒打在车篷上。开始是点滴响脆疏疏落落的单音,逐渐由疏而密、由缓而急、像点点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嗒嗒嗒嗒,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片,大雨倾注而下,瀑布一样银白色的重重雨幕遮蔽了视线,雨刷疾速左右摇动,雨珠在车窗玻璃上飞溅四散,长久积抑的郁闷似乎终于可以尽情放声号啕大哭。
雨势太大,山边坡坎混凝土护墙里装置的排水管水流喷射而出,像千万支水枪。山谷洼地顷刻都变成急湍,排水沟的水涨满溢出,路面也都成了水道,车行水上,耳中都是大水重重拍打撞击车顶的声音。“这种雨不会下太久。”B一面开车一面说。他或者在安慰我,或者在安慰自己吧。
我们原来没有预期会下雨,气象报告也说连续几天都是晴天。
但是下雨或许没有什么不好。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前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并不知道。预期只是主观的假设而已,假设如果一一实现,我们得意忘形,假设也就变成了执着。有了执着,预期一旦落空,就要失望痛苦。其实,一条路走下去,因为处处可能都不尽如预期,也就处处充满了继续走下去的无限好奇与探险的快乐吧。到了峰峦的高处,雨恰好也停了。
许多人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下了车,抬头看雨敛云收之后一碧如洗的晴空,眺望重重山路下面连绵不断的平原,眺望雨后新绿闪亮的稻田连接着沐浴在明晃晃阳光里的湛蓝大海,下车的人伸展腰骨四肢,转动脖颈,有人微笑,有人跳跃欢呼。
旋子,我没有预期什么,或者,我只是预期一次单纯的出走吧。
我预期阳光,结果听到了大雨滂沱。我预期晴日开朗,却看到了最低郁苦闷的号啕。我预期走在平坦顺畅的康庄大道上吗?却为何偏偏走来这曲折迂回、盘旋险阻、随时要警惕落石与绝壁的山路。
车子在斜缓的山路上蜿蜒而下,远远长长的风从车窗吹进来。整座山满是流水的声音,哗哗啦啦,淅淅沥沥,铮铮淙淙,点点滴滴……从来没有想到,大雨过后,山里瀑飞泉流,滩湍潺湲,水声如歌,一路同行,是如此富裕喜悦。
二〇〇三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