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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中的踽踽独行者
——怀念任洪渊老师

李怡

2020年8月12日夜,北京、成都两地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不知为什么,这夏日难得的清凉却让人辗转反侧、睡卧难安。13日上午近10点,沈浩波的微信朋友圈里忽然挂出一条消息:我的老师、著名诗人任洪渊先生,昨夜去世……这莫名的不安似乎得到了冥冥中的解释。

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我是1984级,当代文学课程由刘锡庆、蔡渝嘉老师授课,无缘如伊沙他们那样亲炙任老师的诗歌课。不过因为向蓝棣之老师请教很多,所以也知道任老师的大名,在20世纪80年代,他们是北京师范大学新诗的双子灯塔。90年代,我已经在西南师范大学工作了,王富仁老师到那里主持研究生答辩,偶然间讲起任老师的故事:因为“成果”主要是诗歌创作,难以符合北京师范大学正教授职称的种种“规定”,最后只能以副教授的身份退休。当时王富仁老师是校学术委员,为此曾多番呼吁,激愤之中,甚至抗议说这是北师大的羞耻。但是,好像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体制已经僵硬,很难在规则之外理解特殊的人和事了。任老师终于还是退休了,成了一名大学体制时代的踽踽独行者。

直到那时,我还没有和任老师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但是,这一段故事却令我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我暗暗寻找着一个机会,想请任老师到重庆讲学。不久,机会来了,记不清是吕进老师还是周晓风老师主持的诗歌研讨会,任老师到了重庆。我立即前往拜访。虽然是第一次相见,却格外亲切自然。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了通信联系,他的第一部诗歌与诗学合集《女娲的语言》曾经委托我帮忙推销,估计是当时出版社派给他的任务吧。我几经努力终于推销了一些,当天见面,结算书账就理所当然成了第一要务。因为销量有限,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表达。没想到任老师完全不以为意,对账目更是毫无兴趣,几句话就转到了他对汉语诗学的最新见地之中。那些连续不断的大段落陈述,如哲学、更似诗歌的即兴抒情,你只能聆听,并在聆听中为之震撼。

第二天下午,任老师为西师中文系学生做讲座。中午,我们在家做了几个菜请他午餐,他对简单的家常菜赞不绝口。十多年后我们重逢在北师大校园,他还一再夸奖我爱人做的豆瓣鱼,为此还专门拉我们去北师大北门外吃了一顿,作为对十多年前那顿午餐的回报。那一天,我印象最深的是出发前,任老师特意表示,需要单独准备一会儿。他将自己关在卫生间里足足有半小时,这期间不时传来电动剃须刀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修面,我想他也是在静静地整理自己的思想。他对自己诗学思想的传达如此庄重!这才是他的精神所系。

在此之后,我和任老师的来往就越来越多了。2006年我回到母校工作后,我们有过多次的交流、恳谈,一起参加某些诗歌活动,也通过我兼职的四川大学邀请他讲学。晚年他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将自己的诗学心得置放在东西方思想交流的背景上系统展示,同时也自我追溯,从故乡邛崃平乐古镇的生命记忆出发,梳理自己的诗歌历程。他甚至构想着借助多媒体的表现形式,做出形象生动的传达。在北师大工作的时候,他也多次委托我寻找研究生做助手,记录下他那些精彩的思想火花。我猜想,在他的内心深处,十分渴望自己的这些重要体验能够与青年一代对话、分享,获得更多的回应和理解。

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任洪渊老师无疑是一个独具才华的诗人。所谓“才华”就是:他几乎是我见过的唯一将诗歌体验彻底融进生命追求的人。与古典诗人不同,现代人很少有能够即兴脱稿大段完整背诵自己作品的,更不用说那些长篇作品了。据说这是因为现代诗歌太长,不如古典作品短小精悍。其实这不过是一些表面现象,归根结底,还是一个诗歌体验能否融入生命感受的问题。当代诗界似乎都有过因任老师的即席朗诵而震撼的经历,不仅数百行的诗句滔滔不绝地奔涌而来,准确地说,那已经不是词语的朗诵,而是生命的奔腾了!诗人的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仿佛都浓缩了太多的人生感悟、太多的生命信息。他的每一声吐字,都具有石破天惊的炸裂效果,令人惊醒于深宵,动容于倦怠。

或者是对历史尖锐的凝视:“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身回望我的悲怆。”

或者是奇崛的想象传达出异乎寻常的力量:“从前面涌来 时间/冲倒了今天 冲倒了/我的二十岁 三十岁 四十岁。”

或者是倔强的生命信念:“他 被阉割/成真正的男子汉 并且/美丽了每一个女人。”

他的诗学文字也是诗,思想和情绪融化成炙热的钢水一般滚滚流淌:“不是什么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击毁了人的宇宙中心位置,相反,正是在哥白尼的意大利天空下,人才第一次抬起了自己的头。”当然,反过来说,他的诗也是充满思想力量的诗学:“在孔子的泰山下/我很难成为山/在李白的黄河苏轼的长江旁/我很难再成为水/晋代的那丛菊花一开/我的花朵/都将凋谢。”在任洪渊老师这里,思想、激情、语言共同点燃了生命爆发的火焰。他自由倾泻的“词语的任洪渊运动”,是当代中国奇异的诗歌,也是奇异的诗学。我知道前文所述“才华”一词已经太过庸俗,完全不足以承载他作为当代诗家的精神风貌。

我更想说的是他的独异性。其实,早在20世纪50年代,任洪渊老师已经在这种个人化的“诗与思”的结合中构建了自己的诗歌世界,在那场“颂歌”与“红歌”的合唱中,这是何等稀罕!转眼到了80年代,那些让他的学生们惊骇的抒情却又远远地游离于“新诗潮”与“第三代”之外:“从地球上站起,并开始在宇宙中飞翔的人,绝不会第二次在地上跪倒。”这是什么样的艺术旨趣?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好像我们发明的所有概念都还不能概括它的形态。行走在中国当代诗坛的任洪渊老师,就这样成了一位踽踽独行者——他高傲地前行着,引来无数旁观者的侧目,却难以被任何一种刚刚兴起的“文学史思潮”所收容。在一篇文章中,我曾经用“学院派”来归纳他的姿态,其实,我十分清楚,这也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说。任老师身居学院之中,也渴望借助学院的讲台与青年一代深入沟通,希望在学院中传播他的诗学理念。但是,当代的学院制度却从来没有做好理解、接纳他的准备,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和精神形式本来就不是学院体制能够生成的。也就是说,生活于学院之中的任洪渊老师又是孤独的。

在我看来,任老师的孤独与寂寞也不仅仅来自学院。他的追求、理想和信念与我们今天的诸多环境都可能不无龃龉,从根本上看,一个活在纯粹诗歌理想中的人,注定将长久地与孤独抗衡。他家乡平乐的一位领导一度计划以他为标杆打造“文学馆”和“诗歌基地”,这激发了他的献身精神,他也一度将自己的诗学溯源从现代西方拉回卓文君时代,幻想乐善桥美丽的曲线如何勾勒出当代中国美丽的天空,他甚至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为家乡撰写文化宣传的锦言妙语。我有幸在第一时间拜读过这些文字,一位当代中国的诗歌大家不计报酬地为小镇的经济开发撰写文宣,这是怎样的赤诚、怎样的天真!后来,领导更换,计划调整,任老师的文学奉献之梦也宣告破灭。不难想象,他曾经多么失望。不过我也想过,对于长久独行于当代诗坛的他来说,这种破灭也许真的算不了什么。孤独固然是一种不良的心境,但任老师却总能将挫折转化为一种倔强的力量。

有理想的人似乎注定要度过许多的孤独与寂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果没有被环境所窒息的那些理想最终能够成为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那么对任洪渊老师来说,多少也是一种宽慰吧!

2020年8月13日早上,一夜狂风暴雨之后,雨过天晴。北京的朋友纷纷在微信里晒着长天如洗、西山在望的美景,成都的朋友也不断贴出蓝天白云、彩虹横空出现的靓照,这是人间之劫后的补偿?我想,任洪渊老师也能穿过这风雨之后的彩虹,到达他诗歌的天堂吧!

李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任洪渊先生的学生,北京师范大学1984级本科生,2000级博士研究生。 qEJwVqR8qVr2Zu6/LDcq1eqrbA2ZjLlHoVAORF5OXPGzBhar1DmyvVsvZmrO7z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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