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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正刚健的中国诗人
——任洪渊先生二三事

王一川

2020年8月12日晚间,北京遭遇一场疾风骤雨,电闪雷鸣,第二天才知,任洪渊先生其时去世了。我不知这是否属天人感应,但确实联想到,这位诗人的去世,完全当得起老天对他如此情深义重而有力的礼赞和痛悼!悲痛中想写点什么以表哀思,但万语千言间总觉词不达意,就只能写点零星感受了。

爱诗如命的人

我与洪渊先生是忘年交。这位长辈待我这个四川小老乡没任何架子。我那时喜欢欣赏新诗以及做点评论,时常与他在北师大校园里夜间散步。常常是从他住的乐育楼出来,在昏黄的路灯下徐行,绕过小学校园,再进到教学区,转过图书馆、四合院等,再折返回去,一圈又一圈,直到兴尽。散步的核心或唯一的内容是谈诗,多是他的诗,没别的,只因他和我一样都不善于甚至不会谈别的。这小老头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一谈起诗来却总是声音洪亮,两眼放光。随口朗诵自己的诗歌,是他每次散步时喜欢做的事。他的诗,词语并不生僻,多是一组组精心淬炼的、看起来清晰易懂但又蕴藏深意的高雅书面语,适合以普通话朗诵。不过,也有一点不可小觑的微妙区别:看似平常的词语,当其被一般读者阅读时是一个样,但一旦由他自己大声朗读出来,于声情并茂间增添诸多姿态语言的神助,则宛如携带惊雷闪电一般,会迅速释放出超常的生命意味来!我至今记得他每次谈诗、诵诗时的特别情景。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是一个用全部生命热情去拥抱诗歌的人,也就是爱诗如命、拿诗当命的人。不过即便如此,他总以纯正之心待诗,从无半点歪心或江湖气。

纯正刚健之诗风和为人

从他的诗集和著作可知,洪渊先生年轻时就博览群书,熟读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书籍,结合他身处的政治文化语境,对亲身经历的政治时事加以反思,进而融会贯通,从中提炼出语句简练、篇幅短小、思维充满张力的诗篇来。《没有一个汉字抛进行星椭圆的轨道》这样说:“我从不把一个汉字/抛进 行星椭圆的轨道/寻找人的失落//俑/蛹/在遥远的梦中 蝶化/一个古汉字/咬穿了天空也咬穿了坟墓/飞出 轻轻扑落地球/扇着文字/旋转/在另一种时间/在另一种空间/我的每一个汉字互相吸引着/拒绝牛顿定律。”这里的词语异常简洁,措辞纯正,节奏刚健有力,在抒情基调中凝练地叙述古代汉语参酌西方语言转变为现代汉语惊心动魄的历程,以及中国古典文化面对西方现代科学而展开艰难对话的轨迹,最终发出“我的每一个汉字互相吸引着/拒绝牛顿定律”的有力宣言。与此同时,这种宣言的字里行间,闪耀着明确而浓烈的中国特性或中国立场。由此,把他的诗风简洁地概括为纯正刚健,应当是适宜的。一位诗风纯正刚健的中国现代诗人!

他的文人风骨与他的诗风同样纯正刚健,纯正刚健得从不会处理通常的人情世故,一心只在诗上。他的朋友中,根本没有酒肉朋友,只有诗友。凡是喜欢诗的人,无论年纪长幼,都可以跟他成为朋友。作为大学中文系教师,他的课总是讲诗,学生特爱听,听完后意犹未尽,追到家中再听。他乐育楼的家里,曾是中文系历届诗歌爱好者聚会之所。据我所知,83级、84级和85级等年级的大学生诗友们总去他家中,毫无拘束地谈诗论文、谈天说地,尽兴而返。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常来我的宿舍聊美学和诗,其间谈起洪渊先生都充满敬意。

词语燃烧成的学术

不过,他在大学教师里却属于“另类”,从来不写那种所谓的学术论文,而是写诗以及写文体独特的学术随笔——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燃烧着生命火焰的诗意反思语句,连带着自己写的热情如火的诗歌,两者汇为一体,给人以心灵深处的震撼。不妨信手摘引一段这种学术随笔:“直到1987年,王维的长河落日依旧圆在我的黄昏。阅读,书写,我竟自以为在检阅一场又一场光华夺目的语言仪式——直到被词语压倒的一天,我才惊觉,我不过是在被阅读与被书写,而且在被别人的词语阅读与书写而已。 当王维把一轮落日,升到最圆的时候,长河再也长不出这个圆,黎明再也高不过这个圆。 王维的落日照临在我的天边。在语言的照耀下,我是谁?我在哪里?一轮王维落日的落日。词语的落日亮着,我光芒四射地消失。”

这里的宋体字部分是散文句式,楷体字部分则是诗体或诗句的自我摘引,两者之间呈现出学术反思与诗意描摹的自如连接。它似乎不同于一般的学术,但又胜似学术,可谓学术性、散文性和诗性三者间的豁然贯通,宛如水乳交融。像这样风格特别的诗意化学术,在他这部著作中是常态。这种称得上词语燃烧成的学术,理当胜过多少以学术名义横行江湖的东西啊!

至于这样做的原因,他自述说:“我十分厌弃‘书房写作’‘图书馆写作’。我只喜欢记下已经变成感觉的汉字。我想试试,把‘观念’变成‘经验’,把‘思索’变成‘经历’,把‘论述’变成‘叙述’,是不是一种理论的可能。”显然,他是雄心勃勃和一往无前地行走在自己开辟的理论历险与诗歌历险相交融这一独特的先锋道路上。能做“书房写作”或“图书馆写作”的大学教授成千上万,但擅长他这类体验式著述或诗意写作之人,在当代实乃凤毛麟角,弥足珍贵。好在那时的北师大中文系不乏爱诗、懂诗、卫护诗人的大家、名家:我曾从董晓萍教授那里得知自身就是诗人的钟敬文先生对他的嘉许,亲眼见到出版过长篇小说的童庆炳老师如何为他的事多方奔走,以及从他本人的记述中了解到刘锡庆先生对他的尊重和引荐。一位令人敬重、诗风纯正刚健的诗人和学者,配得上这种关爱和卫护。

寻找“第三个眼神”

尽管已退休20多年,他从未停止自己的诗意写作探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种“汉语文化诗学”写作。记得其间有几次,他来电话,讲述自己即将开始的南方之旅,旅游、写诗和讲诗,一个富有兴味的庞大计划,但后来似乎未能付诸履行。前年初冬某天傍晚,天气有些寒冷了,就连接听电话时持手机的左手手掌和五根指头都能感到阵阵寒意,我正在颐和园附近准备坐车回家,突然接到他打来的不短的电话。年逾八旬的他,说起新的写作及旅行计划,包括诗歌专辑《第三个眼神》、教案《中国智慧》和个人传记材料等,依然是当年那般兴致勃勃,可以想象电话那端老头儿神采飞扬的情状(当然其语调比之当年还是略微沉静些了)。他要我就他的新作和计划提点意见。我自己并非诗歌研究专家,过去也只是业余兴趣而已,这些年又忙于应对本学科那点事,早已远离诗歌,对他提的问题想回应却又迟疑难定,不敢妄加判断,总想专门找机会当面讨教。想不到老人家竟这么快就走了,现在想来追悔莫及,满心伤痛。

这两天又匆匆找出他发来的诗歌专辑电子版(想必都是待刊稿),再看打头的《太阳 眼睛》:“……太阳望着每一双眼睛/太阳寻找第三个眼神/我是什么眼神?问太阳还是问眼睛?”诗人或太阳似乎不满足于每双眼睛透露出的第一、二个“眼神”,而是渴望从中“寻找第三个眼神”——我想这应当是那种能够穿透通常的天地、时空、古今、中西、文理、文艺等界限的,可以洞悉它们背后幽微真理的那种瞬间灵光乍现。其第三首诗《眼睛 太阳》这样说:“而太阳等来莫奈的早晨/改变了太阳下的颜色,甚至阳光/因为他改变了自己的眼睛//而雷诺阿的眼睛,返照女性人体/阳光流艳的华丽与华贵/那性感的光谱,色韵的音阶/而凡·高的眼睛环顾成近日的赤道/不在他人的光下也就不在他人的影下/孤独,他是自己日出本土的浮世绘//他的14朵向日葵,不能再多一朵/明丽得遮蔽几代人的太阳和眼睛/他怒潮到涨破天空的星夜//幽蓝的旋转,喧嚣,碰击/渴求着撞沉今宵的喜悦/他最后的麦地也不近黄昏//抗拒怒卷的暗云,麦芒与光芒一色/浓墨乱点的鸦群,仿佛太阳黑子/自焚自明的黑色的火炬……”这里在集中回忆叙述他对莫奈、雷诺阿、凡·高等西方画家独创艺术的反思时,其词语和句子虽然依旧简洁、明快,但毕竟多了一些雅词或生僻词组,如“返照”“流艳”“音阶”“明丽”“环顾”“遮蔽”“怒潮”“幽蓝”“怒卷”“暗云”等。这样更具表意曲折度和理解难度的修辞方式选择,以及这样的语词、意象及思想组合方式,仿佛一同透露出他这些年来始终不懈地投入诗意反思的执着之心,及其挑战思维及美学极限这一个人旅程的艰难程度。我不知如我这般滞后而又浅陋的解读,是否能达到他的期待之万一,但可以有把握地说,他直到晚年仍痴迷于寻找“第三个眼神”及“中国智慧”,孜孜不倦地行走在“汉语文化诗学”旅程的途中,对之不离不弃,梦萦魂牵……

谨以此文悼念任洪渊先生,一位洋溢着纯正刚健诗风、生命不息写作不止的中国现代诗人!他走了,带走和留下的不仅有他纯正刚健的诗风,还有注定无法重复、不可遗忘和需要频频回首的一代人文风景、一种中国现代“斯文”。

2020年8月15日凌晨于北京

王一川,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任洪渊先生的晚辈和忘年交。 pY2JKdlTbL5n3QcQAxZ3fNJ0+GxQcnJlUKgUpaQDi/UFr3otBcLRelj53E6W/T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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