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时的我是不惮于“立言”的,也不怕拿出去“示众”,就靠着满纸胡言乱语混到了任洪渊老师身边。因为是保送生,没经过什么考试,莽撞地找到任老师时,他说你先回去写首诗给我看看吧。我豪迈地说,现在就写给您看,直接坐在他的书桌边铺开纸就写开了。写了些啥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是之后真入师门,听任老师说诗、讲诗,自己却再也不敢写了。那一年我本该有个真正的诗人师兄,无奈他英语考试没通过,任老师为他奔走吁求也不管用。若真参加研究生考试,我的英语估计比他还惨。英语成绩和诗学研究有什么关系?与这么没逻辑的联系比起来,我大笔挥出的终究还是汉字,这是日后想来任老师那么孤高的人肯收我入门的唯一原因。之后任老师又为更不讲逻辑的教授问题奔走无果,可见诗人的人文价值起码在任老师这里没有能够让古老的北师大高抬贵眼。而任洪渊确乎是与穆木天、郑敏齐名的,给北师大带来人文异彩的大诗人。
刚入师门时同学都替我紧张。从20世纪80年代任老师以诗闻名起,在北师大就流传着不少传说。有位中文系出名的狂傲才子,说任老师一言不合,会把你连人带写的垃圾一起扔出去。还有我的美女同学,暗示任老师身边皆美女,我去就成东施了。一看到师姐傅琼,我确实在她大眼睛的注视下黯然了半天。之后读到成为她丈夫的侯马的诗《凝望雪的 傅琼》,“可是你把万籁怎样/也不能遮住傅琼明亮的双眸”,为那双亮过天光的眼睛陷落的岂止是男人。
研究生的很多课都是在任老师家上的。北师大学生和老师的关系大多很亲密,去老师家蹭饭的不在少数。任师母人 长得漂亮,家中每样物件也长得漂亮,连吃饭用的碗筷也都手感极佳。有时任老师忙着在外面开会,我就在他家和汀汀玩,等着师母回家做饭。我很自然地成为他家的第四个人,吃着师母做的精美饭食,听着任老师随意的点评。那些年诗坛旌旗招展,大师林立,我却在任老师家的餐桌旁轻松消化了对大师们的偶像崇拜。餐后任老师会泡杯好茶,在茶香中说起他最近手头上写的东西。我边喝茶边静静聆听。每当任老师说到精彩处眼睛闪亮时,我混沌的大脑中也会有闪电划过。
我自己当了母亲,带过儿子弋舟以后,才想到当年带着汀汀瞎玩其实有很多危险。任老师和师母把女儿交给我这个粗心的家伙,心可真大。记得一次汀汀渴了,我倒了杯沸水就递给她。汀汀拿起杯子就喝,烫得直哭。看着那双永远充满笑意的大眼睛洪水滔滔,我吓坏了。任老师回来却没有责怪我一句,倒说汀汀莽撞。弋舟出生不久后都是他奶奶起夜喂奶,有一天我在沉睡中突然被他的哇哇大哭声惊醒,一摸他奶奶手中的奶瓶,气得直跟她嚷嚷。现在想来月子里大家都累晕了,他奶奶稀里糊涂就把烫奶塞进了孩子嘴里。婆婆去世后我常想起这件事,十分后悔当时情急下的埋怨。当年任老师和师母一定同样非常心疼汀汀,但他们不仅没有疾言厉色,反倒宽慰我,让我不要有负担,这种善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任老师给我们上课时讲的诗歌理论,基本就是“词语红移的任洪渊运动”。虽然讲稿多由师母笔画工整地抄写在大格子纸上,但任老师上课时都是脱稿讲授。他讲生命对词语的第一推动力,讲他的爱情——身体起伏的曲线,如同讲秭归屈原遗留的脚印——大地上遗落的鸽子花——水在开花——火在开花一样,每一行诗句都带着创世的清梦,如同新雨后的自然一般洁净。任老师用他全部的热情,让自己吐出的每一个汉字仿佛不是已在这个世界上晃荡了千年,而是如初生的婴儿般芳香四溢。我们无意中跟随了一个诗人,领略他掬出心中的火焰点亮了古老的汉字,让我们和他一起仰望象形文字奇异的天空。
俑
蛹
一个古汉字
在遥远的梦中 化蝶
咬穿了坟墓也咬穿了天空
飞出 轻轻扑落地球
扇着文字 旋转
(《没有一个汉字 抛进行星椭圆的轨道》)
被我们言语得疲惫不堪、破败不堪的汉字,被我们肆意污染得比大地、河流、天空还肮脏的汉字,在任老师笔下却始终做着化蝶的美梦。
我只想走进一个汉字
给生命和死亡 反复
读
写
(《走进一个汉字 给生命和死亡反复读写》)
等任老师帮我去除那些大师的偶像光环,鼓励我与任何书中的大师平等对话后,我也开始质疑任老师,问他这些书斋中的文化梦呓是否远离了现实关怀?那时任老师已经退休,他给我讲了一生经历的许多苦难,说要写一本回忆录。我后来读到他晚年唤回的“文革”间被烧毁的诗句,补写的《词语化石》组诗,才理解了他缘何那么渴望重新书写象形文字。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在这片土地上能给苦难中的思想些许安慰的,不也就剩下这些或许还保有不落尘埃的风致的文字了吗?在无穷尽的无妄之灾中,我们这个民族不也就只剩下词语的花朵还能传达出千年的智慧吗?现在想来,让任老师迷醉了一生的象形文字,曾那么轻易地灿烂过我们的青春。我们这些有幸聆听他讲诗的人,是多么幸运!
我出身于一个旧式家庭,爷爷是地方上颇有名望的教书先生,我们姐妹小时候是在他的板子下长大的。家中规矩很多,我到北师大后被同学戏称为“古人”。常出入任老师家,每每看到汀汀跟任老师没有长幼地玩耍,心中很是艳羡。即使在任老师评教授接连受挫的那两年,也只看到他奔忙、疲惫,却从没看到他怨怒。研究生毕业后我离开了北师大,课余还是喜欢往任老师家跑,听他讲述新得的诗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中午就跟任老师去北师大后面的八番面屋,我们都喜欢那家的浓汤面。那段时间跟在任老师后面,写了好几篇诗评。现在读读《回视词语擦亮的生命夜空——世纪之交的北京文学(诗歌)》的这段结语,虽然不是任老师原话的记录,却是他思想的回声:“语言活着,个体生命、民族、人类才不会死亡。人类脚下的土地和天空都界限森严,只有精神领地向往在交流中进入更为开阔的境地。当西方话语汹涌而来的时候,我们不应被其淹没,而应以新的视界沉入汉语自身,以自由的汉语言和西方话语自由对话,让人类精神在互相参照中更开阔、更宽容。”
任老师的《汉语红移》出版后,让我写个书评。文章完成后交给任老师,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原来约好的杂志要交钱发表,就算了。那天他告诉我最后一次评教授的经过,言辞有些激愤。我跟他开玩笑:“您有诗人这个桂冠就够了,要那么多帽子干吗?帽子多了不就成戴高帽了?”他哼了一下,神情还是很落寞。
今天我自己在高校,如夫人扶不了正,才理解了任老师当年的心境。2014年我读到阎真的小说《活着之上》,大为赞叹,书中把高校生态写活写透了!推荐给任老师,想给他些安慰。读到《词语化石》组诗后,发现自己真是多此一举。在大动荡的时代任老师尚能做清流,悲怆地望着同时代互斗的人们,怎么会看不清高校评教授的操作规则?但他偏要用自己的才学去碰撞这些规则。他这个本性柔软善良的人,既然一心用词语来救世,便始终不肯放弃对世事温情的期待,即便人心的黑暗一次次深深地伤害过他。
我从未再见过任何一个人把文字当真看得那样崇高,包括我自己。听过任老师讲诗的人,都知道他一旦进入状态,说出的每个字都被赋予了声色表情。它们的的确确就是他在那一刻活泼泼的灵魂!这样的灵魂看一眼就会不由得被他惊觉!可惜商业时代的编辑连看一眼的耐心都没有。任老师退休后却为了这些文字对生活做了彻底的减省,直到80多岁了还独自住在北师大的小屋里熬字。“可以长出百家的头/却只有一颗 心”。这个无比骄傲的人,踽踽独行,走在一条为“五四”、为“人的文学”重新寻根的道路上。他终于又找到古老的汉字,以为那是中华文明的源头活水,那里潜藏着民族生命的活力与血性。
如今这颗战士一样不屈的心终于听从老祖母的召唤,返回故乡。白沫江水花翻卷,无数的鸽子花飞翔、栖落,载着诗人的灵魂和那些闪亮的诗句飞向长江。从这个天才少年出发的一刻,故乡似乎就期待着实现这个伟大的文化隐喻。四川邛崃平落(乐)镇,因为有了一个真正的诗人长眠于此,从此便焕发出新的人文光彩。白沫江的梨花雪霰从此便是一词一句,日日从接天的天台高峰流下,流向长江,与久已等候在那里的屈原、李白、张若虚、苏轼相遇。江水滔滔,流尽的不过是人生一世的浮华梦,而那些闪亮的诗句,正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一起,和着隆隆江水声恣肆吟唱……
王陌尘,原名王向晖,文学评论家,1992年师从任洪渊老师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速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