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个很容易“沮丧”的人。常常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会让我的心跌入一个深渊。
这是发生在四年前某一天的故事。
我刚刚结束一个成功的工作坊,非常非常累。在家休养生息的几天里,我每天无所事事,练习瑜伽、打坐、看书、看电影……然而,心里却是不平静的,像被一层塑料薄膜包裹住了,让我不能触碰到我内心深处的安宁。很多很多的怀疑也会不时涌起。对了,还有怒气。“不应该啊,一切都很好,为什么我会这样呢?”
先生看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知道我不开心,就询问我。我说:“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心里特别堵。”他说:“你是不是有点沮丧?”
听到“沮丧”这个词,我心中某处隐藏的故事被唤醒了,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然后,一个画面带着一段故事,就浮现了出来。
小学三年级的我,9岁。期中考试的最后一个上午要考数学,正好,那天是我爸爸堂弟结婚的日子。爸爸先带着弟弟回老家了。妈妈说等我考完试,立刻带我回去,还能赶上参加婚宴。
我不知道是怎么考完那场考试的。对新娘子的向往,对喜宴的期待,让我的心整个都飞了。对一个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的小孩来说,还有什么是比一场婚礼更热闹丰盛的?考完试,我兴奋地去找妈妈。
当时,妈妈在一家商店工作。来接她班的那个阿姨还没到,她让我先等一会儿。我按捺不住兴奋,上蹿下跳。妈妈让我先把演算草稿纸拿给她检查,我不愿意,大约是不想破坏自己此刻的好心情。可是,到底还是交了出来。
她趴在柜台上,一道题一道题检查着我的演算。我候在她身边,焦急地等着,催促她:“妈妈,快点,快点,一会儿就晚了。”
可每检查完一道题,妈妈的脸色就更铁青一点:“你看,你看,前面所有步骤都做对了,就是到最后一步算错了,结果就错了。你就是心野了,马虎,是吧?”
妈妈估了一个分数,很低很低。我吓呆了。
周围的人劝着:“哎,先别说孩子了,小孩有心事,肯定就不能专心了。带她先回老家喝喜酒去吧。”我妈气疯了:“喝喜酒?!我还带她去喝喜酒?!”
她也不上班了,骑上自行车把我带回家。
她让我在她的卧室里跪着,然后找出一把竹尺。我不记得那天我到底挨了多少打,我不记得我妈以前打过我没,也不记得她以后还打过我没。我只记得,硬硬的竹尺一尺子一尺子抽在我身上,让我惊恐。
妈妈一边抽我,一边哽咽地痛斥:“让你马虎,让你马虎,让你马虎!让你心野!让你玩!”
又怕,又痛,我觉得天都塌了,跪在地上哀号……晚上,爸爸回来,她立刻告诉爸爸。这一次,爸爸倒是忍住了,没揍我。
几天后,成绩出来了,我的数学考了64分。
对以前总是班级前两名、不是考99分就是100分的我来说,考出这样的成绩,意味着我一下变成了一个中后段的学生。更重要的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考64分,在我妈眼里简直是不可饶恕的。我心里又怕又恼,再加上妈妈那一顿揍,根本抬不起头来。
这件事还没完。
过了几天,班里开家长会,我妈参加的。家长会上发生了什么,我妈在饭桌上说给我爸听了。我低着头,根本没敢认真听。
第二天课间操结束时,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当时,办公室正是热闹的时候,有很多老师和学生。我的班主任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才9岁的我已经比她高出半头了。她让我站在她的办公桌前,先去慢悠悠倒了一杯茶,然后,端着茶杯,用戏谑的口吻说:“哎呀,马冉冉,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在家长会上说了什么?”
我惊恐地摇头。
“你妈妈上台发言,说她女儿数学成绩退步这么厉害,不是孩子的原因,肯定是老师教得不好。”她嘲讽地说。然后,她站起身来,用手揪住我的耳朵,开始剧烈地摇动,一边拉扯,一边还问我:“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我忍住已经涌上来的羞耻的泪水,赶忙摇头。我不明白,妈妈怎么可能这样说,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当时打我的时候不是说我粗心马虎吗?
旁边有老师好奇地问:“哟,她怎么了?”
我不是坏学生,出入老师办公室是家常便饭,但都是“露脸”的事。过去,这样的待遇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当着我的面,班主任绘声绘色地又把整件事说了一遍。一个女老师拔高了音调说:“咦,她妈妈说话怎么那么没水平,孩子考不好还赖老师?!她妈是哪个啊?”
班主任接过话来:“就是那个在市场卖布的×××。”
我低着头,眼角却还是看到了她一脸的鄙夷。更多的女老师加入讨论,“没文化。”“做生意的人,光忙着赚钱了,哪有空管孩子。”“就会把孩子推给老师,不负责任。”
我头重脚轻地站在那里,听着一切。因为我的过错,不仅我要被羞辱,连我的妈妈都要被她们羞辱。我真的太不应该了。
上课的铃声终于响了,班主任对我的“戏弄”终于不得不结束了,她呼喝我去上课。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教室……
27年了,这件事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起。也许是觉得,当时的自己太羞耻了。也许是觉得,如果告诉母亲,她也会觉得被羞辱。我默默吞下这一切,自己咀嚼着。
那年期末考试,我数学考了99分,总成绩又是全班第一,得了三好学生。但是,我已经不敢再有丝毫开心的感觉——我是一个“罪人”,考成这样不过是“赎罪”而已。
我跟班主任从来都不亲近。她太偏向当时我们班另外一个家境更优越的女孩,她的偏心人尽皆知。
考上大学之后,班主任每次碰到妈妈都说我是她最得意的学生,从小就看着有出息。于是一到寒暑假,妈妈就要拉着我去她家看望她。我只硬着头皮去过一次,然后就坚决拒绝。我不想去。我还记得那只揪住我耳朵大力摇晃的手。
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再度在我36岁的一个深夜被回想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哭了出来:
“妈妈,不就是一次考试没考好吗,天就要塌下来了吗?你知道吗?从那之后,我觉得做好事情是应该的,如果做不好,就要受到严厉惩罚,我再也没从考试成绩中得到过一次快乐。有什么用啊?做好是应该的,做错是要受罚的。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我现在做的这一切,我也不觉得有任何了不起。有什么用啊?”
“老师,你如果对我妈妈有意见,你可以直接去找我妈妈交涉,你找我妈去说啊!你当众欺负一个小孩,羞辱一个小孩,是要干什么?算什么本事?”
当我跟先生说了这一切,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很深很深的情绪被翻出来了。
“我不是一个坏孩子,别不要我。我不是一个坏孩子,别不要我。我不是一个坏孩子,别不要我。我不是一个坏孩子,别不要我。我不是一个坏孩子,别不要我。我不是一个坏孩子,别不要我……
你们不要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啊。你们不要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啊。你们不要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啊。你们不要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啊。”
其实,说到这里,我知道我的情绪还没触底,但是,我觉得身边人可能还没准备好来接住这一切,于是独自去了另一间卧室。
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在黑暗里,我看见那个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瑟瑟发抖的9岁的自己。
“你是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一次考试没考好,没关系的,你还是那么聪明、那么努力的孩子,你不会被那次考试摧毁的。你未来还是很好的。”
可是,当时的她,身边没有机会出现这样的声音,只能“困”在那里,31年。
我今天在做的,只为把她带出来。那样的困顿,所有的沮丧,原来是来自我从9岁起就在心里面认定我是一个坏孩子。或者,打从娘胎起,我就感觉到我的爸爸妈妈都不想要我。我做好事情是应该的,做错事情就要被责打。
如果可以穿越回去,回到那个午后,回到父母卧室,看见那个被尺子抽得伤痕累累还在罚跪的自己,我会跟她说:“你是一个好孩子。即使粗心马虎、心野了,你也是一个好孩子,即使考试成绩差,你也是一个好孩子。我永远都爱你,都要你。”
我日后为什么会成为一名身心灵工作者,去疗愈人们受伤的心灵,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挨的打、挨的骂够多,我有体验,我太知道那个痛。
所以,每当我看到,在童年因为与父母互动出的种种故事而被“折磨”得伤痕累累的人无觉知地说:“我的爸爸妈妈其实很爱我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我越抑郁。”我的心,感同身受。
我的学生说:“我选择冉冉老师为师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老师和我们都太一样了……我需要我身边有和我一样的人活出来作榜样。”
我跟你们都太一样了。所以,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父母养你们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孝顺。”
让我来告诉你,那些小时候常常挨打的孩子,长大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为了屏蔽来自身体的、来自精神的痛感,麻痹掉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不会大哭也不会大笑的“小怪物”,还为能从医院拿到一张抑郁症诊断书而欣慰不已——“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快乐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讨好我的父母了。”
他们要么拼命地追求成功,要么就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困住不让自己成功。然后,在一条叫作“命运”的大路上走得坎坎坷坷。生命以一个支离破碎的样子开始,又可能在支离破碎里,去创造一个同样支离破碎的孩子。
他们会遇到很多的情绪“障碍”,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还有可能沉迷于网络、酒精、性,甚至毒品。
他们很难从心底感受到自己值得被爱,因此亲密关系总是艰难。
或许,那些挨打挨骂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不会怎样,只是不幸福。他们内在的生命力会被掏空,没有汁液,只剩下一张老树皮。
打在身上的伤痕会消失,骂进耳朵里的那些难听话也烟消云散,可是,烙印在心底深处的痛,却依旧把一个个原本鲜活的生命困在了原地。
我成长在“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家庭环境中。为此,我的先生甚至公开下了禁令:“在我们的家,谁都不可以对孩子动手。”
现在,我的父母都在跟我一起学习,去探索他们自己,也渐渐明白他们教养孩子的方式出了问题,想改变。但我知道,船大难掉头,积习难返。他们要觉醒起来,也真的蛮困难的。
可是,我真的看到,他们有在缓慢改变。有一天,我的侄子闹脾气,甚至咬了他爷爷的胳膊。那一次,我的父亲很坚定地对他孙子说:“今天,无论你怎么闹,爷爷说了不打你,就不打你。”到最后,闹脾气的“小魔怪”自己恢复了平静。
让我心痛的是,我那个也是挨打长大的弟弟已经在毫无觉知地成为“复刻版”的父母。硅胶做的按摩棒,抽在孩子稚嫩的脸上,我护得慢了一步,两条凸出来的伤痕就留下来了。
孩子哭了好久好久。我也在心里哭了。
这样的“轮回”,不知道何时才能在我家终结!“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野蛮家庭文化,何时才会终结?
为了创造一些改变,我愿意用这一生推广普及身心灵的生命教育,让一个有缘人接触到、觉醒了,就有可能给一个降临在TA身边的小天使一个被爱、有安全感的童年。
童年过得好,就能给孩子一个安稳的内在,这一生无论经历什么,心里的力量依旧在。我只祝福,千千万万的孩子不用再像我这样常常战战兢兢、内在堵塞地活着。
亦舒说那些叫“家明”的干干净净的男孩子,长着一张“没有被欺负过的脸”。什么叫“没有被欺负过的脸”?如果想象不出来,请参见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华人后代,还可以看看《爸爸去哪儿》第五季里,刘畊宏家的女儿小泡芙。
我见过那样有着含蜜笑容的人。
在台湾最南端的垦丁,我们问路。一个南部少年,裸着上身,穿着热带气息的短裤,好像刚刚冲浪回来,笑眯眯地、耐心地给我们指路。似有光,从他心底深处透射出来,映照在眸子里。
在我家小区里,一个玩滑板的小男孩,在我的眼睛与他的眼睛碰触的一刻,落落大方地朝我问候:“你好!”我愣了一下,也大声跟他说:“你好!”他倏地一下滑过去,我震撼于他那一脸的恬然,眼底的笃定自信。
我见识过了,才感慨——那样地活着,才叫活着啊!原来,曾经的我,真的被“欺负”得很惨很惨。
如果,我也想有朝一日,养出这样眼神含蜜的孩子,那么,为今之计,唯有先把我自己好好爱回来,让我再度活成未被“欺负”之前的古灵精怪、快乐乐观。
可能会有人说:“如果没有当年你父母管教你、打你,你哪会有今天的出息?你不知道感恩他们吗?”
这样的人,就是一个被“棍棒底下出孝子”信念催眠的梦游者。
被暴力虐待长大的孩子会说服自己:“父母是对的,父母一定是因为爱我才这么做的。”于是,转身,再去虐待TA的孩子。
每个孩子有自己的天赋,有自己的命运要经历,比起那些所谓的成就,我更想要内心的安稳和幸福感啊。努力达成了一切,却一秒钟都没在内心享受过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且,达成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我本身就有这样的能力吗?我只需要,在我还小的时候,父母能适时行使亲职,帮助我走向我的天命之旅。
这一路,山高水长,我自会担待自己。如此,我努力,不是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是我真的想好好体验我的人生。
前几天,听到爸爸跟别人说:“我这一辈子最欣慰的是儿女都比较有出息。”我心里面悄悄流了一滴泪。
爸爸,你知道吗?为了这些“出息”,我付出了多少辛酸血泪。别人可以轻轻松松创造出来并享受的,你女儿却要在心里面犹豫一万次,每向前一步,都要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做好是应该的,一旦做不好就要受惩罚。”
有好多把剑,始终悬在我心头。
借由身心灵的修行,我开始有觉知,一次一次放下这些剑。我不想再被那些过去的“故事”影响。我内在本来就有光,我不想被从前那一层塑料薄膜包裹着。
为了这一个故事,我昨夜哭了许久,今天一早也在号啕大哭。哭完之后,眼泪冲刷出了我心灵的清明本色,那股沮丧终于不见了。我又可以笑了。真的,谢谢我的先生。你越来越懂得陪伴我的沮丧。
我也懂了,我很敏感,我真的很敏感。我知道,养育我自己最适合的方式,就是尊重我的情绪与沮丧,然后,它们才会真的过去。
中午时分,跟先生一起看了综艺节目《中国有嘻哈》,有一首歌正好击中我的心。时钟已经转到2017年了,还是有很多孩子,在“做自己”还是“听父母的话”间进退维谷。
十几岁的男孩Double Zhuo爱上超酷的说唱,开始只是偷偷听音乐。后来,光是听也不过瘾了,就开始自己熬夜偷偷写。
“直到父亲推开门,秘密被发现。一把夺过我的歌词,撕成碎渣片。
他怼我说,你想太多,还想做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货。
我知道终会尝到甜头,所以不怕现在苦。一步一个脚印,我走上更大的舞台。
从没有一件事那么的义无反顾。拥有了更多感触,都变成身上tatoo(刺青)。
这首歌写的是未来,也是描写现在。
因为时间改不了的东西,叫作热爱。”
而比他大8岁的TT,对他说:
“毕业礼都来不及跟兄弟告别,第一次演出车马费都倒贴。
他们总告诉你,别去做自己。你只想做你想要做的,不想跟谁比。
都过了成人礼,他们还瞪着你。你依旧戴上耳机,就算是只剩自己。
你小心翼翼拆开了第一把二手话筒。在那个时候他们笑你,他们不懂。
太感动,你终于写下你的第一句。你觉得超酷,甚至拿它印T恤。
你唱得越来越娴熟,妈妈担心你前途。
她只是怕你过得不好,所以才让你念书。
别后悔,你现在走的每一步。
保管好自己,我只希望你别迷路。”
“保管好自己,我只希望你别迷路。”我好喜欢这一句歌词。
即使你的父母不知道如何爱你,甚至打你骂你,也请你务必学习珍惜自己,不要再欺负自己。挥别童年的故事,让我们一起,再度勇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