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我读卞之琳先生的《雕虫纪历》,女儿在办公室另一边做作业。人都走完了,走廊的昏黑寂静里,渗出应急灯丝丝绿光,混在一起,像泡得过酽的茶。白炽灯嗡嗡地响,我沉浸在吹影镂尘的精微诗意里,女儿则在心间暗暗掰起指头,算着20以内的加减法。
她忽然窜到我身边,小脑袋从我腋下伸出,自顾自地念一遍:“雕虫记录……爸爸,什么意思啊?”我先给她讲了讲“雕龙”,对比着讲“雕虫”,还纠正了她的“记录”。她好奇心不减,要我给她讲这本书。我之前并未准备给她讲卞之琳先生的诗,因为卞先生的诗属于比较精巧的装置,小朋友理解起来会有难度。但她愿挨,我就愿打,我想了下,挑了首《雨同我》。
选这首诗,是因为它相当“可爱”(废名语)。我觉得它是首爱情诗,且是那种纯真憨直中又藏着心思的理科生似的示爱——诸如化学方程式写情书,解析几何求解心形之类。爱情诗,一般都能置换为更普泛的“爱”,所以我偷换了下概念,把它讲成了一首有关思念的诗。再则,这首诗的调子读来很调皮,像是在故意与人戏弄,女儿都觉得好笑。
开头两句很自然,就是我们平时开玩笑的话,比如用来揶揄某流行歌星,称其为“雨神”之类。女儿对这个套路特别熟稔——因为她属龙,所以长辈都亲昵地叫她“小龙女”。久而久之,她很“臭屁”地觉得自己具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到哪儿一下雨,她就说是因为她小龙女来了。
对小朋友来说,比较难理解的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第三处”,有点突兀——但这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所以不能回避,必须要解释清楚。我想了想,这样讲给女儿:比如,有天下了很大的雨,妈妈和弟弟在家,他们给我打电话,说你走了就一直下雨。我说,我来单位雨就下不停。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想,你在学校怎么办?要不要送伞啊——明白了吗?我们真正关心的是这个没消息的“第三处”,是你在的地方下不下雨。
女儿当下就明白了。我顿了几秒,然后又问她,如果这样说,你看你能不能明白:实际上那个“第三处”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下不下雨。比如你正在学校,老师说下节课不上了,改成看动画片,你和你的同学们那会儿都开心死了,谁还管它下不下雨。而且那雨不一会儿就停了——你还想要我们去送伞吗?她乐了,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我说,诗里这个寄伞的行为或念头,实际上是一种想着法儿去接近对方的由头和借口,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一点正当性(其实是给自己些信心,这点我没讲,我想,等她恋爱时自然会懂)——看她不懂,我继续举例,比如,每次你爷爷和你视频通话,都要问,你们那边冷不冷?他知道我们这儿不冷,但每次都要问,除了找话,是不是因为爷爷家那边很冷,他其实是想要你去问问他,你家冷不冷。是不是这样?她笑着说:“是!而且他非要给我买一条羊毛围巾,我都说了我们这边用不着用不着,他还是要买!还寄过来!”女儿像倒豆子一样抱怨起她爷爷。我说爷爷的羊毛围巾就是那把要寄出的伞了,可能没什么用,但这是一种心意,表达的其实是,他想你了。
这么说,女儿就懂了。下面一节前两句也容易:我的思念就像草,雨下到哪儿,就绿到哪儿,但我人却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困在雨天的异乡客栈里。翻来覆去,百无聊赖中,我忽然想把一只玻璃杯放到门外面,看看雨到底下了多少——讲到这,女儿问,这不是科学家们测量降雨量的方法吗?这个,她在科普画册上看过的。我说是,不过这个人并不是科学家,他这么做另有目的。你看,他说的是“天下雨”,就不是普通的雨喽,这雨至少落在了三个地方,我之前在的地方,我现在在的地方,还有那个最关键的“第三处”,这三处都在落的雨,把这三个地方联系起来,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了——就像你戴着爷爷买给你的羊毛围巾和他视频,他就会觉得和你在一处了,那个玻璃杯中可以度量的雨水,就是这个啦。
女儿有些懂,但还有些不懂,我并不苛求她完全懂。还有些,比如那只透彻、晶莹的玻璃杯,我也没讲,这要留在将来了——天已经晚了,我们要回家煮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