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位于马萨诸塞州剑桥市,附近有一个散步的绝佳去处——鲜塘(Fresh Pond),鲜塘是我们这个小镇的水库。这处安静之地被树林和一条3千米长的小径环绕,居民们全年都可以沿着小径散步、奔跑和骑行。如果狗狗们足够听话,它们就可以不戴狗绳,所以我和妻子会定期带着我们的小狗埃科绕着鲜塘散步。埃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我们一解开绳子,它会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出去,尽情享受自由,展示它的速度和灵动。我和妻子的动作比埃科缓慢许多,我们只是在它后面悠闲、不紧不慢地散步,而它则蹦蹦跳跳、东奔西跑。但是没多久,埃科就累了,等我们绕着鲜塘走完一圈的时候,它每次都会落在我们后面,看上去筋疲力尽,随时都可以睡着。
我们与埃科之间的对比说明,狗的速度比人快,人的耐力比狗强,但这仍然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懒惰的落伍者。为什么我没有埃科那样的冲动,一解开绳子就冲出去?它不顾一切地在抓住机会冲出去,是因为它觉得只有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才能获得最大的快乐?或者是因为它缺乏节约能量的远见?抑或是因为它需要释放积攒已久的能量?也许这三种解释都成立,但是狗和人类——我必须强调,不包括儿童,环绕水库一周的不同方式,体现了人类在使用能量时的谨慎。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成年人在鲜塘边的停车场一跳下车便开始全速冲刺,直到气喘吁吁。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每一个做完锻炼的人在回到家时,都显得轻松自如。至于那些不爱锻炼的成年人,与孩子和狗不同,他们往往需要在别人的劝说或者强迫下,才能离开椅子,出去活动一下。
不锻炼的人通常会被贴上懒惰的标签,但是这些逃避锻炼的人的选择难道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刚刚已经了解到,自愿进行的身体活动,也就是锻炼,是一种浪费稀缺能量的行为,而对于这种行为持谨慎态度是很理性的。由于人类权衡能量的方式与动物不同,所以人类似乎比绝大多数动物更抵触锻炼,至于具体原因,非常值得推敲。难道是因为我们在重要的目标上投入了更多能量,所以在那些不重要的活动中就没有什么能量可以投入了?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们比较了以哈扎人为代表的狩猎采集者、西方人和黑猩猩在活动时的能量消耗(见图2-2) 19 。上图为每组的活动能量消耗总量,取男性与女性的平均值,对于黑猩猩就是取雄性和雌性的平均值。 20 我们还可以看到,黑猩猩每天在活动中消耗掉的能量要远远少于任何一个人类组。在这个指标上,与我们的近亲类人猿相比,所有人类都是大功率、“高油耗”生物。图2-2上图也许会让你多少有些吃惊,因为西方人的能量消耗居然达到了哈扎人的80%,而人们通常认为哈扎人的运动量要远远高于西方人。二者在能量消耗数值上的近似,其实与体重和身体构成有关。哈扎人的平均体重只有西方人的60%,脂肪含量只有后者的1/3。由于体重较重的个体会消耗更多能量,而维持脂肪的存在几乎不消耗能量 ,所以图2-2下图显示的“活动能量消耗/非脂肪体重”这一比值也许更能说明问题,因为如果分母使用的是身体总重量,则我们从得出的结果中看不出规律。经过这番看似简单的修正之后,图2-2下图显示,哈扎人的每单位非脂肪体重所消耗的能量是黑猩猩的2倍,而即使是习惯久坐的美国人,他们在这一指标上的数值也比黑猩猩高出约1/3。
图2-2 黑猩猩、哈扎人、西方人的活动与能量消耗数据对比
资料来源:哈扎人的数据来源:Pontzer,H.,et al. (2012),Hunter-gatherer energetics and human obesity, PLOS ONE 7: e40503.黑猩猩和西方人的数据来源:Pontzer,H.,et al. (2016),Metabolic acceler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brain size and life history, Nature 533: 390-92.
所以,虽然我们的亲眼所见可以证明狩猎采集者的工作确实算不上辛苦,但是他们的身体活动量还是远远超过了黑猩猩。实际上,如果以年为单位,一位普通哈扎女性消耗在步行、寻找食物、准备食物、照顾后代等一切活动上的能量,要比类似身材的雌性黑猩猩多出11.5万大卡。这些能量足够人类跑将近2 000千米,相当于从纽约跑到迈阿密。
对于图2-2中的数据,也许有人会这样解读:人类,尤其是狩猎采集者,是超级勤劳的动物。其实,情况并非如此。大多数野生哺乳动物的PAL值为2.0~4.0,哈扎部落人处于这一区间的底端——哈扎部落女性的平均值为1.8,男性为2.3。 21 黑猩猩和习惯久坐的美国人的PAL值则更低,分别为1.5和1.6。其他大型类人猿的PAL值同样很低,比如红毛猩猩。 22 我们换一种说法,类人猿和工业化国家中习惯久坐群体的运动量,比大多数哺乳动物要低很多,而狩猎采集者的运动量仅比哺乳动物低。
通过进化,狩猎采集者拥有了比我们懒散的类人猿祖先更强的活动能力,这一事实的诸多证据,对于理解人类的能量机制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进化以之前发生的事情为基础。由于我们是从与黑猩猩相近的类人猿进化而来的(稍后详述),所以我们的早期祖先的活动能力一定也相对较低。实际上,有诸多证据链可以证明,为了在雨林中更好地生存,类人猿在进化过程中特意选择了极低水平的身体活动。我们观察到的情况是,类人猿通常不需要移动太远便可以获得食物,高纤维的饮食习惯则需要他们在两顿“大餐”之间花费大量时间休息和消化。而且,它们对于爬树的适应能力使得它们在行走方面的效率奇低。一只普通黑猩猩步行1.6千米所消耗的能量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大多数哺乳动物的2倍多。 23 由于行走消耗的能量如此之多,自然选择便不可避免地将类人猿塑造成尽可能少地在森林中走动,从而尽可能少地消耗能量的动物,这样它们就可以将更多的能量用于繁衍后代。类人猿才更适合做沙发土豆。
如果人类是从与黑猩猩相近的、喜欢坐着的类人猿进化而来的,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人类变得更加好动?人类从类人猿那里继承的这份懒惰遗产对其活动能力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给出答案,简而言之,是气候的变化促使我们的祖先进化出一种非同寻常却极度成功的生活方式——狩猎和采集,当然,这种生活方式需要投入更多的劳动。虽然从身体活动的角度而言,狩猎采集者其实每天只需要投入地工作几小时,但在这些时间里,他们行走的距离也达到了8~16千米。他们还要运送食物、照顾婴儿、挖掘、奔跑以及完成各种各样的工作,才能确保生存。为了合作、沟通和制造工具,我们的祖先在自然选择的作用下进化出了体积更大、更耗能的大脑。总之,人类进化出了超强的活动能力,为自己非凡而奇特的繁衍策略供应能量。
狩猎采集者代价不菲的能量策略,对于理解人类活动能力的进化非常重要,因此我们有必要将人类和黑猩猩的能耗计划进行详细的对比。当一只普通雌性黑猩猩在十二三岁成为母亲开始哺育子女的时候,它每天大约需要消耗1 450大卡的能量,这些能量绝大部分是从采集到的生水果中获得的。根据这项能量消耗计划,黑猩猩每五六年生育一个子女。 24 而一位普通女性狩猎采集者需要大约18年才能长大成人。当她成为母亲后,为了维持体能和养育婴儿,她每天需要至少2 400大卡能量。为了获得比黑猩猩妈妈更多的能量,人类妈妈会摄入高质量、多样化的食物,包括水果、干果、种子、肉类和植物叶子。这些食物有一些是她自己采集的,还有一些则是她的丈夫、母亲和其他人提供的。而且,将食物制熟后,她可以获取比生吃更多的能量。 25 由于有了这些额外的能量,她不必等上五六年就可以生下另一个孩子,她会提早给孩子断奶,通常来说每隔两年就可以再生下一个孩子。所以,一般来说,人类妈妈可以同时养育一个以上的未自立儿童。而且,由于人类成熟所需要的时间比大猩猩长50%,这样一来,人类养育每一个后代所需要的时间和成本都增加了。
人类之所以能够实施这种能量策略,关键在于通过进化我们获得的能量和消耗的能量都远远多于黑猩猩。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看到,通过行走更远的距离、挖掘、经常性的奔跑、对食物进行处理、互相之间的交流分享,人类每天在身体活动中消耗的能量大大超过黑猩猩,但是通过这些努力所获得的能量使人类不仅可以进行这些身体活动,而且繁殖速度几乎达到了黑猩猩的两倍。这些额外的能量还可以使我们拥有更大的大脑、在体内储存更多的脂肪,以及做很多其他事。但是,人类也需要付出代价。我们需要的能量越多,当能量出现短缺时,我们受到的伤害就越大。狩猎采集者的能量策略就是为了提升繁衍的成功率,因此自然选择抵触那些无意义的、浪费能量的身体活动。
当然,这一逻辑适用于所有动物。无论是人类、类人猿、狗或者金鱼,对于那些以降低繁衍率为代价的浪费能量的身体活动,自然选择都不会支持。由此得见,所有动物似乎都是能懒则懒。但是有证据表明,人类比其他动物更不愿意进行那些无意义的身体活动,因为我们是从一个格外低能耗的节约型祖先进化而来的,而我们又进化成为以格外高能耗的方式提高繁衍成功率的物种。如果你过的是高消费的生活,那么你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