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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环

他漫无目的地站在街角。

下午五时三十八分,对一个除三年前与妻子离婚之外,别无特殊之处的平凡白领来说,此刻站在公司门外的街角应该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加之昨日尚在流连的残暑已然散去,街巷里流动着第一缕秋风,晚照化作笼罩城市的灰幕。他,相川康行,今年四十二岁。

是回家一个人吃饭,还是到新宿的居酒屋坐坐?

若是平时,他会再三犹豫,可此时连犹豫也忘却了,竟四顾茫然。不管要去哪里,他都得先走到不远处的吉祥寺车站乘电车,本来大可以到车站再犹豫。可是,他每次必定会呆立在离开公司第二个街角的咖啡厅门前。

二十年间,他从未踏足过这家店铺。刚参加工作时,这座红砖砌成的西式咖啡厅即使在吉祥寺也还算稀罕之物,他总想着进去坐坐,却总也碰不到机会,便慢慢看着它被城市的发展抛到身后,渐渐染上跟他一样的风霜痕迹。

为何要站在这家店门前,他也不太明白。硬要说的话,只要站在那里,他就会觉得东京某处还有第三个目的地等待着他。至于这脏兮兮的咖啡厅为何让他产生那种感觉,他也不清楚。

若是被同事看见,可能要误会他在等待晚下班的女员工。若是平时……若是昨天之前,只要产生了这个想法,要不了一分钟,他就会带着犹豫离开这里。

但是,今天不一样。

昨天那个女人可能还会经过……

他心中藏着一丝期待。

昨天,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当时他正在发呆,女人蓦然走过他身边,等他回过神来,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她身材瘦削,腰部却有着意外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双足。那种感觉竟酷似前妻礼子。

不过是两三秒,那个背影就融入前往车站的人潮,再也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可能认错了人,很快便不再多想。可是今天,他又猜测那应该就是礼子。随着下班时间临近,他的猜测像是受了秒针的催促,迅速变为确信,不停折磨着他。

那个女人在短短几秒钟里给康行留下了做陪客工作的印象。尽管忘了色彩,但他记得她穿着夸张的服饰,头发染了颜色,还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阵香水味。他之所以注意到那个擦肩而过的女人,就是因为嗅到了香水味——奢华的夜之香。

他的前妻也爱用香水,不过她喜欢的却是味道清淡、反给人留下寂寥印象的香味,平时也只穿颜色低调的衣服。她的性格同样单调、平凡,与陪客女郎的艳丽截然相反,但仔细想想,其实他并不真正了解那个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女人。毕竟,他们一起生活了七年,那个女人竟如此唐突地提出了离婚……

香水味变得浓厚,让他仿佛嗅出了一个女人离婚后三年的生活。

而且,他的公司位于车站高架通往井之头公园的路上,公园周边坐落着许多出租公寓。通过时间就能想象,此时在新宿一带工作的女人正好陆续离开公寓,前往车站。那么,今天可能也会碰见她。

只是,淡淡的期待背后,也有淡淡的不安。如果那真的是礼子,该如何是好?

结果,他站在这里左思右想,对前妻的确信又消融成了妄想,他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像往常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站了将近两分钟才点燃香烟,迈开了步子。再有就是,带着一丝清秋凉意的风吹灭了一次性打火机的火苗,让他费了一点功夫才点上烟。

就在那时,吹动火苗的风也带来了那阵香气。他抬起眼,散发香气的人已经走到了他前面。

她无疑是昨天那个女人。今天,她穿着黑底彩色条纹的连衣裙,应该跟昨天不一样,但同样给人夸张、艳丽的印象。他被那个背影吸引,隔着几步的距离,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女人后面……

果然,是礼子。

他越担心那是前妻,心中就越是确信。黄色与绿色条纹勾勒出赤裸裸的身体曲线,以一种堪称噪声的强度激发了记忆的共鸣。

走了五分钟,他们便来到车站门口。女人的背影在信号灯前停了下来。

今天是星期三,路上却挤满了行人。相川康行一直在总部位于大阪的某制药公司小分部大楼里从事财务工作,他穿着一身可谓标准制服的低调灰色西装,混在等候信号的行人中,朝女人的背影靠近了两三步。

女人右手提着手包和纸袋,他想仔细看看她空着的左手。

他已经忘了前妻的手是什么模样。不过,这女人的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指环,与见证了他们七年婚姻的婚戒很相似。他们的婚戒只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金细环,可是盯着它,本来已经忘却的手指线条骤然与这个女人的手重叠在了一起,连那细长又有点神经质的手指也如此相似……

不可能。离婚后,康行早已把婚戒扔到了某个角落,而那个主动抛弃丈夫的礼子,又怎么会现在还将它戴在手上?

尽管康行这样想,但那个朴素的戒指在一身艳丽的装束中显得如此不自然,就像在对他不断强调“礼子”这个名字。

康行站在她身后,目光向旁边移动,脖子微微前倾,想更仔细打量那只手。

就在那时,女人的手动了。她的左手绕到背后,搭在了腰部。仿佛在回应康行的视线——

你想看,就好好看吧。

这个女人察觉了。

他蓦然思忖。这个背影察觉到他了。她察觉到有个男人跟在后面,也察觉到那个男人正盯着她手上的指环,甚至察觉到他就是三年前离婚的前夫。

他的直觉对他耳语道。

可是,手的动作并没有到此为止。很快,她的右手也绕到背后,抓着手包和纸袋的手指灵活挪动,摘掉了左手无名指的指环。

与此同时,信号灯变绿了。

女人与周围的行人一同迈开步子,并且在那个瞬间轻弹指尖,把指环扔到了地上。仿佛对准了背后的康行——

看似如此。

康行站在原地,用目光搜索脚下。可是地面上并没有长得像指环的东西。莫非它滚到远处了?还是他产生了错觉,其实女人并没有扔掉指环,只是握在了手心里?

当他抬起头,女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涌入车站的人潮中。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这不过是巧合。一个做陪客女郎的有夫之妇正在上班,发现自己出门前忘了摘掉婚戒,慌忙摘下来而已。他为何会异想天开,觉得前妻离婚三年后依旧戴着他们的婚戒呢?为何还要想象她朝着跟踪自己的前夫扔出戒指?又为何紧张得心跳加速呢?……康行叹息一声,将苦笑撇到一边。

然而,紧接着,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一个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是女人的手。果然是礼子。礼子像那枚指环一样突然消失,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康行转过头去。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脸上满是笑容。他马上认出这是刚才还在他斜对面工作的仓田和枝,忍不住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两三秒。

“果然是相川先生。你已经半年没有正眼看过我,肯定早就忘了我的长相吧?”

“怎么会。”

他连忙笑道。

“我们不是每天都对着彼此嘛。”

“不对。你最后一次看我是在春天的新员工欢迎会上……后来就算我找你说话,你也没有看过我一眼。请问,您发现了吗?”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恭敬起来,就像在公司谈论工作的话题。或许,她在随口闲聊的过程中,突然想起康行是比她年长一轮的上司。

“我当然不会盯着有恋人的女员工看。更何况你跟男人同居,相当于人家的妻子了。”

仓田和枝从营业部调过来,已经待了两年半。她性格活泼、开朗,对待单调的工作也很积极,虽然已经是拥有十年工作经验的女职员,却对前辈和上司的委托和命令言听计从……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优点都没能化作这姑娘的魅力。可能因为她的容貌着实一般,即便近在咫尺,也让他毫无感觉。不仅如此,她的声音也毫无特征,虽然不时说些俏皮话,但轻易就会被人遗忘,想不起她说过什么。

她本来就像那种跟普通人一样谈恋爱,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的人,可从去年开始,公司传出了她跟男人同居的传闻。今年春天的迎新会上,有人拿这件事调侃她,没想到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还宣称自己正跟一个年龄比她小的男人同居。确实,康行对她的记忆只到那时为止。

看她的长相,不像是干那种事的人。

他记得自己当时暗自嘲讽,第二天就把她的长相和她与男人同居的事实都抛到了脑后。

话虽如此,康行同样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对她抱有一丝“这姑娘不坏”的好感。

“同居是假的……我都三十了,如果不那样虚张声势,就要被别人指指点点。顶多是男人每周到我家来玩两次。”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向车站。她又继续道:“应该说‘以前会来’吧,刚才啊,我终于被他一个电话甩掉了。”

“刚才的电话?”

“相川先生打招呼下班时,我正在打的电话。我假装在给客户打电话,其实是分手……”

“你刚才说话了吗?”

“讨厌,你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人家可是最关照相川先生的耳朵了。”

她开朗地说。

“如果你要去喝酒,能带上我吗?我想跟你请教请教……我到底哪里招人讨厌了。”

“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很闲吗?”

“……你看我很闲吗?”

“在东京,看到信号灯变绿都不走动的人就是很闲。刚才你在干什么呀?”

“不,刚才我说不行,意思是我不懂这方面的东西。因为在信号灯那里,我也被甩了。”

他的唇角又露出苦笑。

“被谁?对了,你前面好像是有个打扮很夸张的女人。”

“那人很久以前是我的夫人……”

“……”

“……当然,只是长得像而已。刚才看到她,我突然感觉很久以前的夫人终究是抛弃了我。”

他们走进车站,来到检票口。仓田和枝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很久以前?你不是两三年前才离的婚吗?”

“待会儿再跟你说。我要去新宿的便宜酒馆,你不也要来吗?”

说完,康行没等她回话,就先通过了检票口。

那七年间,他一直茫然地相信礼子是个沉默寡言,过于乖巧,以致没什么自我意识的女人。三年前妻子生日那天,康行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也已经三十六了,该认真考虑生孩子的问题。”

“我生孩子之前先找到了情人,跟我离婚好吗?对方已经求婚了,又是独身,剩下的问题只有你。”

所以,当妻子这样回答时,康行最震惊的并非话语的含义,而是此人竟能说出如此干脆明了的话来。他当然没有立刻回答。然而礼子带着微笑,宛如看风景一般凝视了丈夫好一会儿,平淡的唇间再度流出了坚定的话语。

她的确寡言,只留下了一句:“我是认真的。因为我应付不了轻浮的笑话,所以跟你这种认真又死板的人在一起还算过得去,只不过,出轨也是认真的。”一周后,她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家,然后便是一个据说是高中同学的女律师替她送来离婚协议,还转达了一个过分简洁的理由——“她不是讨厌你,而是更喜欢另一个人”。康行还沉浸在震惊中,对一切都缺乏真实感触,又考虑到自己既没有孩子,也不是非要跟礼子在一起,便一言不发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盖章了。他拒绝了“礼子可以拿出一百万左右的抚恤金”,也没问另一个男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反倒想问那个号称礼子好友的律师:“礼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两人没有共同好友,康行记不清楚她后来的生活,也不知道她的住处,就这么过了三年……

“你为什么没打听啊?”

仓田和枝瞪着微醺的双眼问道。康行意识到自己的气息也掺杂了酒臭,便压低声音回答:

“因为我不在乎。就像刚才说的,我也开始想,是不是别的女人会更好……”

说完,他笑了笑。

和枝分明说有事相商,可是两人刚在新宿的居酒屋吧台坐下,她就问起了康行“很久以前的太太”,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把方才的经历以及三年前离婚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我如此不关心她跟什么人过着什么生活,这么一想,先消磨了感情的人可能是我啊。当然,我也觉得她不至于一句话就离婚,所以总得找点理由欺骗自己,对方肯定对我还有所留恋,否则太难受了……刚才看到那个跟前妻很像的女人扔掉指环时,我感觉她在对我说‘别自恋了,真无聊’。”

“那不是长得像,其实就是你前妻吧?我觉得一定是你前妻这两天故意等在公司附近,让你跟踪她。”

说完,她突然凑近康行的脖子,喃喃道:“相川先生,你一直在用跟你毫不相衬的时髦古龙水吧。”

“我有体味,所以夏天会用,跟时髦没有关系……我比一般男性对气味敏感一些,所以刚才也——”

他正想说女人的香水,突然停了下来。

在那个路口,风可能是朝着女人背部吹的……如此一来,她应该不用转身就能察觉到逼近背后的康行。

和枝读懂了康行目光的含义,露出得意的微笑。

“相川先生再怎么敏感,嗅觉方面,还是女人更强啊。不如明天我替你查查看吧……那个人明天也可能经过,凭你说的服装和香水,我应该能认出来。”

康行听了,对和枝摇摇头。应该是他想多了……而且说完刚才那番话,康行才想起,自己用古龙水的习惯,起因是妻子的一句低语:“你的体味真不行,特别是现在这个季节,我受不了。”那虽然是婚前说的话,可他现在蓦然感觉,自己的体味可能是妻子离开的最大理由。

“我很理解你前妻离开的心情。”

“……”

“因为你前妻很清楚,你就是那种一言不发地签字盖章的人。所以她才会这么做。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为什么不追问‘对方是谁’?为什么不撕了离婚协议,告诉她你绝对不同意离婚?如果你这么做了,说不定她就不会走。”

她的声音里猛然多出了一丝灼热,似乎不完全因为醉酒。

“别说我了,你呢?不好意思,还没说到你要商量的事情。”

“没什么,我那个不算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副被康行烦得受不了的模样,不情不愿地说出了自己一年前到某个小剧场看戏,跟剧团的年轻团员走到一起的事情。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趁着打零工和表演的空当,像为了节省伙食费似的,每周到和枝家吃一两次她做的饭,再过上一夜。不过他们也到尾濑和九十九里那边短途旅游过两次,和枝过生日时,还收过他送的小礼物……另外,那人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过一次:“等我出名了,咱们就结婚。”

“都是些小事情。对了,连傍晚打电话的声音都很小。”

“他说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他说‘不如我们别再见面了’,我回答‘好的’……”

“就这样?还是你体谅我的耳朵,没把话都说出来?”

“我没别的好回答啊。感觉就像陪他演了一年戏,帮他练习跟女人相处……我也从不觉得他爱我。”

听完满怀感慨的话语,康行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威士忌,然后说:“我都不需要说什么。因为刚才你说的就是答案。”

和枝之所以谴责康行对待离婚的态度,恐怕也在斥责自己只用一句“好的”就同意了分手。而她似乎也明白这一点。

“是啊。”

她仿佛放下了这件事,干脆地表示了赞同,随即露出满脸笑容。

已经九点多了。

康行付完钱走出店门时,仓田和枝依旧笑容满面地抬头看天。巷子里逼仄的夜空中,悬着一轮俨然对切的半月。不,与其说悬着,倒更像颤巍巍地斜倚着,仿佛一阵凉风就能把它吹落。

“你小时候觉得月亮上有一只兔子还是两只兔子?有的小孩说只有一只。”

“当然是两只啊,它们不是在打年糕嘛。”

“那你会像我一样,看到半月就担心另一只兔子去了哪里吗?”

说到这里,她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骂道:“讨厌死了!”

康行瞬间以为她在说他。

“讨厌死那家伙了!”

她又骂了一遍。

“同样的话连说两次就是谎话。”

“相川先生不也说了两次,很久以前的夫人……”

说完,她又粗声粗气地继续道:“只要抱了就知道是真是假。”话一出口,她就惊讶地看向康行,目光格外左右为难,仿佛不知该将那句话归为玩笑,还是当真。

康行看向她的目光也带着犹豫。刚才她说的“抱”,究竟是指他,还是她自己?

微醺之间,他只觉得夜空中的半月格外明亮,此时,他又开口道——

“屋子有点乱,你不也要来吗?”

说完,他就先迈开步子,走出了小巷。

第二天早晨,康行时隔一年再次上班迟到了。他忘了上闹钟,比平时多睡了三十分钟,虽然只要赶赶时间也能来得及,可他还是慢悠悠地洗了个澡,在腋下和脖子上多喷了一些古龙水,担心那几小时激情的气味会随着体味一同散发出来。

“相川先生竟然迟到了,好难得啊。”

他刚走到公司座位上,仓田和枝就在斜对面说了一声。她看起来跟平时一模一样,极其自然。和枝凌晨两点多起床离开,双眼却丝毫看不到缺乏睡眠的血丝。尽管那张脸平凡得让他下一个瞬间就能遗忘,可她头天晚上从离开新宿小巷,到离开他在浜田山的住处之前,曾经有过的几种表情和一些话语,都深深镌刻在康行的脑中。

“啊,你这屋子真的好乱,就算太太回来了也没地方下脚呢。”

她走进屋子时脸上的惊讶,还有离开屋子时拒绝康行相送的话语——“要是你送我,分开后我反倒成了孤身一人……”她的声音。

然而,现在的和枝仿佛早已忘却了自己的那些表情,五点刚过便留下一句:“难得迟到了,这下又要加班吗?”接着,她就下班了。两个小时后,康行还在忙着加班对账,却接到了和枝的电话。

“果然是你前妻……礼子小姐。”

她唐突地说道。

“我今早在路口看了看,没找到指环……不过你前妻今天也戴了指环,应该是相川先生看错了。”

“……”

“至于其他的想象,应该是我想得太多,相川先生猜对了。你前妻就住在附近,每天上班都在那个路口摘掉婚戒。”

“你怎么知道?”

“今天她也路过了,我干脆直接喊住她说,‘你好,我是相川现在的妻子。’那是个弥天大谎,可我昨天毕竟答应了要替你打听嘛。你前妻说,前天和昨天都没注意到相川先生,所以我一跟她提起你,她反而大吃一惊……还有,那个指环就是很久以前的婚戒。她说再婚对象对婚戒这种东西不感兴趣,没有给她买,所以她就戴着以前的了……至于是真是假,你自己问吧。”

接着她又说:“现在我还跟她在一起,就在公司附近那个酒吧。我在洗手间用手机给你打电话呢。你要过来吗?我觉得相川先生对指环的妄想应该没弄错。”

“哪个酒吧?”

他藏起了心中的困惑,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相川先生总是站在门口发呆的那家咖啡厅呀。今年春天开始,这里晚上开起了酒吧,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可我这边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弄完。”

康行打算以工作为借口逃避。

“你等等。”

和枝让他等了将近一分钟,然后告诉他:“你前妻说可以等你一个小时。我在这里肯定碍事,就先走啦。”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她就挂了电话。

整整二十年都没有光顾过的店,第一次踏进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暗自用这个借口解释自己的紧张,同时拉开了店门。里面比他一直以来想象得还要狭窄、灰暗,有着夜店独特的昏黄灯光和浑浊空气。他之所以感觉被摆了一道,可能因为礼子并不在店里。里面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吧台,另外三张餐桌的座位都空着。

不过,最里面靠墙的桌上摆着一个杯子。

“那边的客人走了吗?”

他向吧台里的酒保询问,得知那位客人刚出去。

“现在追过去应该还能找到。你们约好了吗?”

“没有……那是个女人吗?年近四十,穿的衣服很夸张。”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问了一句。对方点头称是。

“是不是还有个人,年轻女人?”

“那位大约三十分钟前就……”

康行点了一杯兑水威士忌,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发现,那个杯子旁边还有一样先客留下的东西……

一枚旧白金指环。

离开公司时,他还只是半信半疑,可是现在,他只能相信和枝的话。那枚指环虽然连姓名缩写都没有,但无疑是礼子的婚戒。戒面的光泽早已消失,仅剩模糊的七年时光。它静静地躺在他面前……

康行看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都早已消失……仿佛那七年不曾存在过。

两次都没能把握住同一个女人的手,就男人的标准而言过于纤细,那枚指环说不定能轻松套在小指上。或许,礼子就是因为厌恶丈夫纤细的手指,才离开了他。并且,她今天又用这枚指环,正式向他道别……

酒保向他走来,康行把指环藏进了口袋里。

“那个……刚才坐在这里的女士说,她下次还会来。”

酒保可能感觉康行像个“被甩的男人”,用上了安慰的声音。康行只是应了一声,又喝了两口威士忌,便离开了店铺。

第二天,和枝什么都没问,康行除了工作也没对她多说一句话。那晚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两人又恢复了单纯的工作关系。

下班后,他又一次在店门前驻足。但这次跟往常不一样,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进去。一个星期后,康行犹豫再三,终于打开了门。

店里有两拨客人,但他没找到自己想看见的面孔。此时好像正是咖啡厅变成酒吧的时间,康行在吧台上落座,上周的酒保向他递来了两种菜单。

“你还记得我吗?”

酒保面无表情地回答:“记得。”

康行点了咖啡,又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位女士来过吗?”

“不,一次都没来过……”

“是吗?不过她可能会再来,要是她来了,能劳烦你把这个给她吗?”

说着,他拿出在兜里放了一个星期的指环,放到吧台上。

“可是,她又不一定来……”

酒保有点不情愿地说。

“不,她一定会来。其实她每晚都来,对不对?”

“……”

“我说的那位女士是仓田小姐——仓田和枝。这只是我的猜测。她每天下班都会来这家店里坐坐,对吗?为了见你……”

酒保背对着他制作咖啡,全程一言不发。那天晚上,他相信了和枝打来的电话,可是后来的整整一个星期,他心里一直有疑问。而此刻,年轻酒保的沉默完全肯定了康行的疑问。

那个女公关打扮的人并非他的妻子,那晚店里只有和枝一个人。和枝给他打的电话全是一派胡言……他之所以轻信了和枝的话,是因为酒保的佐证,还有桌上的婚戒。可是,那枚随处可见的指环并非妻子之物。假设这个酒保与仓田和枝关系亲密,只要对方开口,他也有能力陪她演戏……

康行今天走进这里,是为了仔细打量这个上周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的年轻人——纤细柔韧的身体曲线,稚气未脱的目光。就像这家店,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有另一副面孔——正在修行的演员。只不过,他犯了一个错误。上周他承认:“一个打扮夸张的女人刚刚离开这里。”可是在那个空气凝滞的角落,丝毫没有留下那个女人最明显的香水气味。

还有就是,和枝为何拿着这枚戒指?

“你自己给她不就好了。你们不是一个公司的吗?”

酒保给他端来咖啡,一脸不悦地说。

“不,她在公司内外是两个人。我想把指环交给那个公司外面的她。”

康行说完,喝了一口咖啡,又严肃地看着年轻人,继续说道:

“而且,我希望把这枚指环当成订婚戒指交给她。通过你的手。能劳烦你告诉她,我求婚了吗?”

“为什么要我……”

“我是这个意思——假设你对我的求婚不服气,大可以扔掉这枚指环而不交给她,也无须向她转达任何话。”

说着,他又认真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随后笑了起来。

“当然,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只跟她在公司外面见过一次,而且是听她倾诉你的事情。这件事你知道吧?我有点同情她,所以想打探打探你的心意。”

年轻人一言不发地把指环弹向康行。他的手指格外粗壮,作为男人的手,可谓恰如其分。指环滴溜溜转着,撞上康行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是你的,对吧?她说上周在你屋里找到了这东西。”

康行点点头,然后问:“她有没有说是在哪儿找到的?”

那天过后,他已经意识到这并非前妻的指环,而是自己的那枚。而且他也知道和枝在哪里找到了它……知道和枝利用这枚指环演戏,是为了安慰康行。

“记得她说是在洗手间的架子角落,一个什么瓶子后面……她在你家过夜了?”

康行总算理解了年轻人为何一脸不悦。和枝为了让他配合这场愚蠢的闹剧,把康行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只不过两人上床的事应该没说。然而年轻人心里就在怀疑这个,并且很嫉妒……

“没有,我们不过是对彼此抱怨了两个小时。”

“可是她好像一直挺在意你……每次先下班,她都会坐在那个窗边,看着你回去。”

“是你想多了。”

他笑着回答道。事实绝非如此,因为他已经照她在新宿小巷里说的那样,用身体确认过了。仓田和枝那晚与之温存的并非康行,而是另一个男人……只不过,和枝在洗手间发现了康行的婚戒,认为康行尚对前妻有所留恋,就用一个谎言给上司带来了小小的美梦……让他梦想前妻还对他心怀留恋。他已经察觉到真相,就决定暗中撮合两人作为回礼,看来,是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洗手间啊。我还以为自己扔掉了,没想到就在附近。”

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抓起指环,站起来道了声“再见”。

他打算在那个路口扔掉指环。

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这么做。 w57TcOT50UftSxBc8k9dBvS6ff3eb6RkE3CXVwvTIzFouSGnQv+sJ9SnosGl34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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