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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格不遇时代”的连城幻影

文|天蝎小猪

2015年3月18日,一年一度的“日本推理文学大奖” 授奖式如期举行。当届授奖式有些许不同,即颁出了该奖历史上第二次“特别奖” ,获奖者是先前已去世的连城三纪彦。“特别奖”一般用于对逝者的追授,既有对其在日本推理文坛重要地位的认可,也有对没能及时为其颁奖这一遗憾的弥补。

对于他的离去,说是天妒英才,应该不过分。

纵观连城三纪彦的写作生涯,自1978年出道至2013年病逝的35年间,他留下了33部长篇小说、36部短篇小说集(其中4部为后辈出于纪念目的所编选的杰作集)和4部非虚构作品(文学随笔、谈话录及写作指导书)。除因家族事务或转换心情而短暂搁笔,以及从2009年开始因罹患胃癌而中断创作外,几乎每年都有一到两部作品问世,可谓高产。考虑到连城发表的优秀作品以短篇为主,且这些作品的出产年代正值所谓的“本格不遇时代” ,其文风类别又以推理、爱情见长,因此连城也被誉为“横跨推理、爱情两界的短篇小说之王”。

按照日本推理文坛的共识,“本格不遇时代”指的是从松本清张发起“清张革命”的1957年至由绫辻行人掀起“新本格浪潮”的1987年之间的本格推理创作低潮期。这一时期,本格推理创作因受到来自社会派、旅情派、冷硬派等流派的打压而处于近乎停滞的状态。“本格不遇时代”这一概念的提出,一方面表达了对社会派崛起在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上的认可 ,另一方面却明确了必须对这一时期的本格创作加以重视和研究的决心。近年来,一股以“本格不遇时代”的推理作品为对象的“复刻”(绝版重印)和阅读风潮方兴未艾,正是上述决心的最好体现。

在这股风潮中,围绕连城三纪彦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一、此前未出版单行本的《女王》等多达五部长篇作品和《小异邦人》这部短篇集得到整理出版 ;二、讲谈社邀请绫辻行人、小野不由美、伊坂幸太郎、米泽穗信等作家编辑出版了两本连城的杰作推理小说集,之后东京创元社找来著名的连城书迷,同时也是该社原编辑、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资深会员松浦正人,搜罗编选了连城的短篇作品《六花之印》和《落日之门》;三、文艺学者浅木原忍在2015年出版了《给推理读者的连城三纪彦全作品导读手册》(ミステリ読者のための連城三紀彦全作品ガイド),该作品后被授予第十六届“本格推理大奖”。以上都是对连城一生成就的最好纪念。

经由此番发掘和再认识,一条隐匿于社会派熠熠光辉之下的“暗流”得以“重见天日”,其背后所体现的本格作家们不屈于时代进行创作的热情让人感动不已。而以连城三纪彦为代表的“幻影城系”作家及其他由非主流大奖(相对于“江户川乱步奖” 而言)出道的作家,则成为“暗流中的明星”和“现实社会街角的谜样幻影”,向世人昭告着其存在的价值。

追根溯源,孕育本格暗流的温床恰恰是“革命者”松本清张。横沟正史说过,“如今,打算从事推理创作的人,似乎都接受过清张君的洗礼,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是在怎样的熏陶下开始推理之旅的吗……看问题不能只关注当下流行什么,而要回到事物的本源。” 事实证明,作为“清张革命”发声之作的《隔墙有眼》和《点与线》,本身也是本格趣味不低的推理小说,这和清张后来创作于社会派全盛时期的作品,有着明显不同的风格。

在社会派推理风潮刚刚起势之时,作为本格创作两大“旗手”的横沟正史和鲇川哲也,依旧保持着不俗的创作速度。前者有从《恶魔的手球歌》到《暗夜里的黑豹》等12部重要作品问世,而后者则自《黑色皮箱》开始进入创作高峰期。此外尚有以本格怪作再次出道的都筑道夫、几乎同期“发迹”的笹泽左保等,在他们的带领下,本格推理作品仍能保持一定的数量和水准。

直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随着大坪砂男、森下雨村、江户川乱步等推理界巨擘的先后去世和横沟、都筑、笹泽的“哑火” ,本格推理才真正进入了“停滞期”。面对大量借着推理小说名号却背离初心的作品横行,松本清张指出“解谜才是最大的根本” ,并主持出版了《新本格推理小说全集》。然而,由于作家们的文风已然固定,结果并未能够产生“新本格”这一印象。最终,小说全集只推出十卷便完结了。

进入20世纪70年代,西村京太郎、斋藤荣、森村诚一等辈都在尝试于社会推理批判的框架内植入古典诡计。此外,旅情推理等新势力抬头,本格界持续低迷。在这段时期仍在苦苦支撑的,只剩下鲇川哲也。

1971年前后,以三个方面的变化为契机,本格推理稍稍脱离了停滞状态,殆有复苏迹象。

一是出版环境的变化。出版社纷纷转往对战前侦探小说和已故推理巨匠之作的整理再版,为原创本格推理的回归预热。如三一书房的《梦野久作全集》、讲谈社的《江户川乱步全集》,角川书店的《横沟正史全集》等。

二是读者环境的变化。连续多年过于以现实主义为中心,致使读者对社会派推理作品产生了一定的抵触心理。特别是以“东大安田讲堂事件”的解决为标志,“现实中的沮丧情绪,似乎只能在充满浪漫情结的侦探小说中得到排解。” 1975年,在推理专门志《幻影城》的协助下,“全日本大学推理联盟”和“关西推理联盟”分别成立。之后,“两大联盟”及各高校推理社团纷纷聘请知名推理作家当顾问,学生读者群中产生的新人作家愈来愈多。

三是作家环境的变化。曾任高木彬光和江户川乱步助理的山村正夫开始受聘于高校推理社团和出版社写作学校,为推理文坛不断输送着“新鲜血液” 。此外,“角川小说奖”“幻影城新人奖”“小说推理新人奖”“横沟正史推理大奖”等推理奖项的设立,大大拓宽了推理作家的出道方式,冲破了“乱步奖”的写作规范和题材限制。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历史的车轮驶入了“幻影城的时代”。

1975年2月,岛崎博 借用江户川乱步最著名的推理论集的书名创办了《幻影城》杂志,并在办刊伊始确立了“三大编辑方针”——重估本格推理小说、发掘本格新人作家、推动推理小说评论。直至1979年7月停刊,《幻影城》杂志共发行正刊53期、增刊16期。除了“幻影城四学徒” 的表现足够抢眼外,由该杂志推出的优秀作品也有很多,如《匣中的失乐》等。此外,从书迷俱乐部“怪之会”还走出了宫部美幸、长谷部史亲、绳田一男等十分优秀的年轻后辈。然而,这份刊物最终还是没能走得长久,如刊名那般成了昙花一现的“幻影”,令人唏嘘。

随着“幻影城门”的关闭,“本格冬天”(1979—1987)也降临了。活跃其间的知名作家只剩下冈岛二人、岛田庄司等寥寥数人,其中就包括与岛田同龄的连城三纪彦。

1978年,还在大学求学的连城就以短篇推理小说《变调二人羽织》获第三届“幻影城新人奖”而正式出道。连城在“幻影城四学徒”中成就最高,夺得的奖项和推理榜单名次最多,也是四人中唯一被授予“日本推理文学大奖”的作家。

1981年,连城的梦幻之作《菖蒲之舟》 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收入该作并被视为其创作巅峰的短篇集《一朵桔梗花》,开创了融抒情缱绻的“私小说”文风入本格推理小说的先河。

1983年,借鉴了自然主义文学创作手法,以植物为象征进行“文艺推理”风格抒写的《宵待草夜情》出版,并于翌年被授予第五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

上述作品的情节背景均设定在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那时的日本还残存着旧时代气息。这些作品透过极其细腻的笔触,以一场场冷酷的谋杀戏码为表,以一段段像火花一样燃烧殆尽的孤独男女的纠葛悲情为里,赋予了作品人物浪漫唯美的丰富底色,其中充溢的一言难尽的乡愁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1984年,连城以描写两位女性复杂心理的恋爱小说《情书》获得第九十一届“直木奖”,当时的评委山口瞳这样评价:“我曾经说过,他是时候考虑摈弃推理了。让我感到高兴的是,这次的短篇集里没有谋杀,文字功力也有了很大进步。”另一位评委水上勉也表达了近乎相同的观点:“没有了推理的羁绊,使作者拥有了更大的世界格局,他笔下的人物情感反而更让人着迷。”

受这种专业评语的影响,对于之前不曾读过连城作品的读者来说,产生了他就是一位恋爱小说家的错觉,甚至使得一些推理迷认为连城已放弃自己的初衷,从推理小说完全转向了恋爱小说的创作。这其实是非常大的误解,在笔者看来,他只是让推理元素隐于幕后,不再像幻影城时期那样外露。换个角度来看,即便是他在早期以推理为旨趣创作的小说中,成年男女犯罪的动机也多因感情问题而起。因此,毋宁说连城自《情书》起风格丕变,倒不如将此中表象归结于作家在恋爱、推理两个文类的糅合方面,愈来愈体现出高超的“玩转”技巧。

以《情书》为分界点,该作之前的创作可以被视为连城作家生涯的磨合期(1978—1984)。这种磨合,一方面是写作技巧上的琢磨精进,另一方面则是在前述两大文类之间的“游弋”。如果说连城以《一朵桔梗花》和《鼠之夜》为代表的短篇集所呈现出的是恋爱与推理平分秋色的面貌,那么其以处女作《暗色喜剧》和实验之作《以“我”为名的变奏曲》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则更能体现“纯粹推理”的醍醐味。

在《情书》收获大众小说界普遍认可后,连城头顶恋爱小说家的光环,进入了创作的成熟期(1984—1996)。这一时期的作品总数逼近40部,约占其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二,主要包括《激情之夏》《落花》《柏林黄昏》 等。

如尚未休眠的富士山,这些作品迸发出了足够熔化读者心房的大量熔岩,尽情展现出“文学火山”的壮丽之美。在爱情与推理的平衡关系上,连城也表现得更加游刃有余——人物的面纱被一层层拨开,事件的真相也跟着一次次翻转,往往只有等到作品的最后一句话、一个标点,读者才能将整个故事看个通透。诚如人心有表里、人性有明暗,作品剧情的衍化推动,就是由表及里、由明至暗,这一特点贯穿了他所有的优秀作品。

接近世纪之交,随着社会风尚和价值观的变化,逐渐远去的昭和时代的男女情感,已不再被世人关注。在以《隐菊》摘得第九届“柴田炼三郎奖”后,受家族事务和创作瓶颈双重影响的连城又一次毫无征兆地从文坛消失 。这段时期是连城的沉寂期(1996—2002),作品数量锐减。

直到2002年春,连城才凭借连续发表《白光》和《人间动物园》这两部长篇小说,强势回归推理文坛。此番“复出”后,他将创作重心转向长篇领域,其风格也更趋多面化。在连城的回归期(2002—2012) ,最值得推荐的当属“最想读推理小说!”年度榜单的冠军之作《蜜》,一部难辨真假的误导型杰作。

基于连城逝后已有五部长篇、五部短篇集被整理出版(其中四部短篇集属于“旧作新选”),笔者权且将这段时期视为其第五个分期——闪回期(2013— )。而无论从作品收获的好评、年度推理榜单的表现,还是从作品系谱中的重要性来看,《小异邦人》都是闪回期中最值得一读的。下面容笔者再稍微费些笔墨,聊聊这本书。

首先,本书被视为连城作家生涯最后的短篇集 ,其发表时间的跨度相当大,最早的一篇《指环》登载于2000年,而最晚的一篇《小异邦人》则见于2009年。仅从这两篇作品的质量来看,即便是在其寡作的沉寂期和病体的回归期,连城依旧保持着相当的创作水准。

其次,本书也是充分展示其“全能作家”和“翻转能手”特点的舞台。在诡计设计上,交换杀人、追诉时效、梦境杀人、绑架犯罪、记忆偏差等本格推理迷司空见惯的“道具”,到了他手中还是能玩出新的花样来,一再翻转的真相让人大呼过瘾(如《直到兰花凋零》);而在剧情安排方面,主妇杀人、校园霸凌、造谣诽谤、不伦恋情、职场倾轧、警察犯罪等热门社会议题的嵌入,则进一步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如《白雨》)。

第三,连城堪称男性作家中尤擅女性心理书写的翘楚,本书也完全印证了这一共识,描画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特别是《冬蔷薇》一篇,作者将女主角的心理外化在随处常见的光影、钟表、衣物等物件上,烘托出一种时而窒息惊悚、时而颓废迷幻的异样气氛来,令人拍案叫绝。

第四,最让连城粉丝着迷的,就是他自出道作起即已具备的行文上的文艺性,其作品中不时惊现的“金句”,很难让读者以为是在看一本推理小说。“年轻时的恋爱就像一场美丽的错误。就像犯罪一样,十五年过去,时效早就消失了”“泪水就如同混着胃液的残渣喷涌而出,她的眼睛宛如失禁”等,这些句子让人常有摘录下来的冲动。

但需要指出的是,连城的“文艺推理”在增加了文本的优美度和读者的代入感的同时,也淡化了本格元素的存在感,必然导致本格派所推崇的公平性原则或有丧失。而到了形式和道具都追求创新、文风愈加偏“轻质化”的新本格流行的平成年代,其作品陷入了既得不到本格爱好者喜爱、又得不到新本格追随者“热捧”,从而逐渐远离推理舞台中心区域的境地,内在根源盖乎于此,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遗憾。时也,命也!

转眼间,连城三纪彦已离开我们许久。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愿君随心,无问西东。

最后,借用芦边拓对鲇川哲也的一句评语,作为连城一生的写照:“在本格推理作家即使想逃避也无法与之脱离关系、讲求揭露和批判现实的社会派风行的时代,敢于逆流而上、通过设计和解决‘非日常性’的超现实谜团来发扬本格态度,在现实的街角一隅制造幻影的孤独者。” yHeV2u7heI8eKvkYZ6uV8yWcN9kHbFqk6OYfXFxX/Fy3PkIq5DwOsQvTjB9QV1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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