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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妖谱
壹·枫生

楔子

下雨了。

○ 1 ○

有什么能比在寒冬北风中烤肉更幸福?

没有!

红亮的炭火上,切割均匀的鹿肉在特制的铜网上滋油,诱人垂涎三尺的香气自室内漫到室外,覆盖到的每一寸地方都生出钩子,任何人都无从抵挡,连人带魂乖乖被勾过来。

窗外的桃夭便是“任何人”之一,柳公子之二,磨牙加滚滚并列第三。

面前乃司府偏厅,门匾上题“萼雪”二字,家什比别处更稀少简单,除了桌椅书案文房四宝,便只余墙上的一幅霜雪梅花图。再看对面窗户,开得比别处都大,正对一片含苞欲放的红梅林。若再仔细瞧,此屋之内大小摆设都以梅为主题,花瓶杯盏,皆白底画红梅,连墨砚都刻成五瓣梅花状,墙角半人高的花瓶里也插着新鲜梅枝。如果没有摆在窗前的烤炉,没有烤炉上该死的香气四溢的鹿肉,这间偏厅可说是个为赏梅而设的雅地了,不用多久帝都便到落雪之时,待到那时,于这样一处自有韵味的地方,执热酒,赏红梅,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也是人生之大乐趣了。

可惜,好房好景全被那两个男人破坏殆尽!

司狂澜应该极少有这么闲的时候,且他也真不怕冷,已是暖去寒来之日,依旧着一件白底银纹的薄衫,只得领口一圈白狐毛稍见暖意,头发也懒得束,随意绑在身后,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指间的盐巴上。

没错,他一手捏盐,一手揽袖,正十分专注地往鹿肉上撒盐,十分讲究,不肯多一分,也不肯少一分。

旁边的司静渊急得像没吃饱的猴子,捏着筷子迫不及待要去夹肉,还连说:“多撒些盐,入味!”

“把筷子缩回去。”司狂澜看也不看他,“烤肉一忌火候欠佳,二忌调味粗鲁,你这一筷下去,便是暴殄天物。”

司静渊白眼翻上天:“几块烤肉罢了……几时变得如此‘高不可攀’了?从前苗管家给我们烤鹿肉吃时,哪有你这么多讲究!”

“烤肉与做人一般,能做到一等的好,为何要止步二等的好?”司狂澜拍拍手,拿起铜夹将炉上的鹿肉挨个又翻了一遍,“再等十个数。”

不行了!哪能再等十个数,一个数都等不了!太香了!香死个人!

躲起来吃独食的人注定得不到尊重,连敲门都不必,桃夭直接冲进去,两眼放光明知故问:“哎呀哎呀,大少爷二少爷在这儿干吗呢?噢哟,在烤肉呢?!在烤鹿肉呢!!”

“咦,今日你们不是休息吗?”司静渊打量这一群突然驾临的不速之客,“桃丫头,今早你不是说要去逛市集?”

“市集哪有鹿肉香。”桃夭擦了擦口水,目光死都不肯离开那一炉烤肉。

“哪有人逛市集不带钱的!”柳公子冷哼,戳着桃夭的后脑勺道,“你买东西我付账,天下有这么好的事?!”

“善哉善哉,谨记你是吃素的狐狸呀!”磨牙抱紧对肉香蠢蠢欲动的滚滚,又对司静渊解释道,“他俩今天在市集上吵架了,桃夭说柳公子抠门儿将来注定娶不到老婆,柳公子说桃夭还不如卖菜的小红好看,就算把全京城的好看衣裳都穿身上也嫁不出去。”

柳公子打了他的光头一下:“有谁让你复述一遍了吗?”

“你爱娶谁娶谁,娶公主当驸马吧我祝你幸福!那个,我看肉已经熟了吧?”桃夭根本不关心身后的人在说什么,眼珠子都快掉到鹿肉堆里。

司狂澜也不看她,只取了手边两只白瓷碟子,各夹了一块肉在里头,一个递给司静渊,一个递给桃夭:“好了。”

桃夭简直受宠若惊,以她对司狂澜的了解,这个少年老成性格阴晴不定喜欢给人立规矩的二少爷,怎么可能亲手烤肉还亲手把肉递到她手里!如果不是也递给司静渊一块,她简直要怀疑鹿肉里可能下了奇怪的东西,比如能让她情不自禁沿着马场跑十圈或者变成肉肠嘴一天不能说话的药,反正在司狂澜眼里,她从来就不是个合格听话的杂役,每天罚十遍都是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对他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也不是下不去手,上次冲霄塔事件给他惹下麻烦,他嘴里说要罚他们,可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莫非是要靠这鹿肉憋个大招?

但,桃夭的脑子再快也快不过那张嘴,什么大招什么惩罚,就算这块鹿肉下了鹤顶红,她也心甘情愿吞下去——太!好!吃!了!

到底是什么神仙才能烤出这么神仙的烤肉啊!口腹的满足简直让桃夭幸福得要晕过去,外脆里嫩饱满多汁鲜美入味之类的词根本不足以形容这块烤肉的美好,原来司狂澜说的“能做到一等的好为何要止步二等的好”不是空口白话端架子,他真的是一个烤肉都要极尽完美的严格男人。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烤肉,却无一块能与今日这块相比,真不知是长得好看的人做出来的菜也好吃,还是这家伙在烤肉里加了她不知道的秘方,反正,她的魂彻底被勾走了,如果可以,她愿意在司府喂一辈子马,不给工钱都行,只要司狂澜天天给她烤肉吃!

“你要不要来一块?”司狂澜看了看柳公子,“司家并不太拿得出手的大厨。”

本来就差伸手要了,毕竟这香味实在难以抵挡,可后面那句话及时抓住了柳公子的自尊,他将脸一转,摆出无限嫌弃的姿态:“这种平平无奇的食物,我没有兴趣。还有,我从来不是拿不出手的大厨,不过是曲高和寡,尔等俗人无福消受罢了。”

“哦,好。”司狂澜一笑,将鹿肉放进自己嘴里,细嚼慢咽,又微皱眉,“竟老了一分。”

要求太高了!

不等他把肉咽下去,桃夭已经不要尊严地把碟子举到他面前,碟子后面是她完全绽开的笑脸:“二少爷,我觉得我还能吃!”

司狂澜嘴角微扬:“今日鹿肉分量颇多,倒是少不了你一份。”

桃夭喜出望外,点头如啄米:“这一炉都给我吧!”

“自己取筷子。”司狂澜又给自己夹了一块。

桃夭赶紧从旁边拿了筷子,火速下手夹肉。

然而,在即将碰到肉的一刹那,她的筷子被另一双筷子准确地打开了。

司狂澜微笑不减,手里的筷子突然构成了不可突破的防线。

呵呵,就知道这厮没那么“贤良淑德”。

桃夭皱眉,换了个角度,落筷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一倍。

没用,又被打开。

她顿时气急,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朝烤肉发起攻击,只可惜每次司狂澜都比她快一拍,仿佛早就看透她的筷子要往哪里去,反正十几个回合下来,她连烤肉的边都没挨到。

司家老少三个男人,虽然在找媳妇这件事上不怎么样,拳脚功夫倒不是寻常人可比的,要从司狂澜手里抢肉吃,以桃夭的三脚猫本事,恐怕饿死都不能成功。

她气得把筷子一扔。

“怎么,不想吃啦?”司狂澜故意又放了一块肉到嘴里,嚼得满面春风。

桃夭没骨气地咽了咽口水,转身冲柳公子一甩头:“给我上!大不了给你记上!”

磨牙叹气:“离吃我又近一步……就为一块烤肉……”

谁知柳公子断然拒绝:“纵然你记上,这遭我也不帮你!”

“为啥!!”桃夭气到跳脚,这房间里能与司狂澜在武力值上一较高下的,唯有柳公子了,可恨这条臭蛇居然还不肯站她这边!

“我何等身份,为一块烤肉与人动粗,传出去焉有脸面!”柳公子坚定地摇头,“再说这等粗鄙食物,我闭上眼也能做出来,你何至于此。”

“你烤出来的玩意儿是人吃的?”桃夭抬头与柳公子对视,眼里蹿出火来,“你帮是不帮?!”

“不!”柳公子昂首,“绝不!”

“你……”桃夭攥紧拳头,面露杀气,“别怪我不客气。”

看来是真动怒了,房间里突然剑拔弩张。

○ 2 ○

“哎呀,澜澜你也是,小丫头嘴馋,何必如此为难她。”司静渊一边吃肉一边劝,吃太急还被烫了嘴,看上去就气人。

司狂澜不为所动:“且看她如何不客气。”

桃夭回头,神色骤冷,如见仇敌。

磨牙见势不妙,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莫要乱来啊!不能因为一块烤肉血流成河啊!”

“闪开!”桃夭一把甩开他的手,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一个乡野泼妇一般,举手拍腿,大哭大喊,“无良雇主苛待杂役,连饭都不给吃饱啊!太平盛世竟有此等惨事,天怒人怨,可歌可泣啊!!”

司静渊吓得嘴里的肉都掉了出来。

司狂澜面不改色,饶有兴致看她表演。

磨牙尴尬地挪到她身后,小声道:“可歌可泣不是用在这里的……”

“我就用!”桃夭干号不止,“想我在司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竟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长得像人却不干人事啊!老天爷啊,我命苦啊!”

柳公子想捂脸装不认识她,只要她还活着,桃都的脸面是很难保住了。

场面正尴尬时,苗管家端了一盘新鲜鹿肉进房来:“怕你们不够吃,再给你们拿些来,这次的鹿肉很不错……呀,桃丫头你这是干啥?大冷天怎的坐地上了?”

“苗管家!!”桃夭仿佛见了亲爹,一把抱住苗管家大腿,一手指着司狂澜,“他虐待杂役!烤好了肉不给我吃!还把我筷子打飞了!”

“筷子是你自己扔的。”司狂澜淡淡道。

苗管家哭笑不得:“你们这群孩子呀……桃丫头,你先起来,地上凉,仔细冻病了。”

“不!!!”桃夭越发无赖,仿若受了天大委屈的青蛙,使劲踢腿,“苗管家你不给我做主我不起来!吃不上肉我不起来!司狂澜不道歉我不起来!”

“咳,你这丫头,怎的越说越不像话,对二少爷可不能如此无礼。”苗管家的身子被桃夭晃得左右摇摆,好不容易才稳住手里的肉,又转头对司狂澜道,“二少爷,你素来知道这丫头的性子,又何苦逗她玩耍,今日多的是鹿肉,天气又寒,你们老实坐下来吃一顿不好?”

“就是嘛,我都说了澜澜老半天了,他就是这么小气。”司静渊边点头边吃肉,来不及咽下去便跑过来从苗管家手里接过盘子,喜滋滋跑回去,“来来来,接着烤接着烤。”

桃夭气得从地上跳起来,冲司静渊大吼:“把肉吐出来!就你最能吃!”

“冲我发啥脾气?”司静渊无辜道,“又不是我不让你吃!”

“你们一伙儿的!”桃夭脱口而出,“蛇鼠一窝!”

柳公子狠狠剜了她一眼,警告她注意措辞。

苗管家直摇头,在司府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偏就没见过抢肉吃的闹剧。也不知从何时起,司府里稳如泰山的气氛渐渐起了变化,连司狂澜这般的人物都开始拿下人逗趣儿了,这个不起眼的丫头呀,怕是上天送来的大礼,或者魔障吧……

“一个问题,一块肉。”司狂澜开了金口,指了指烤炉,“司家的东西,可没有白吃的。”

桃夭一愣:“问题?”

“我问,你答,不可隐瞒,不可胡编。”司狂澜走到桃夭面前,两人一步之遥。

他身量太高,离得近了更是只能仰视。

桃夭踮起脚也不到他肩膀,费力仰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我司府的喂马杂役。”司狂澜俯视她,“或者等你自己回答。”

桃夭一皱眉头,哈,明白了,原来一场鸿门宴,好心烤肉给她吃是假,打探她身份是真。

“我司府不怕你江洋大盗,不怕你妖魔鬼怪,只忌讳一点,”司狂澜略一低头,直视桃夭眼睛,“不说实话。”

啧啧,真真好看的眼睛!连带着投出的目光也特别明亮,犀利而不阴损,满满的剑不出鞘也可杀人的锐气,四目相接下,桃夭只觉得被他盯得心虚,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怎的平白又矮了一截似的。其实说实话也无妨,来了司府也有段日子,平心而论,司府上下待他们不坏,她也知晓眼前这几个非市井小民,个个都是有大眼界的人,倒不必担心他们知道自己身份后将她当疯子撵出去,但即便她说了,他们也未必相信,何况,就算他们信了又如何,又帮不了她什么忙。

“不诚不足以为友。”苗管家总算看出了司狂澜的目的,对桃夭笑道,“你们来司府这么久,桩桩件件的事,我们并非眼瞎。不怕你们惹麻烦,怕的是你们将来若有难处,我们都不知从何帮起。好歹是一屋吃过饭的情谊,我们绝无恶意。”

柳公子凑到桃夭身边,小声道:“还是大叔会说话,听得心里舒坦。”

“真说呀?”桃夭将柳公子扯到一边,背对众人蹲下来。

“咱们不是正常人,他们也不是呀。吃了他家这么久的粮食,连句实话都不说,确实不厚道。”

“可我也没白吃啊,我喂的马肥肥壮壮!”

“你怎的突然蠢起来了!你来帝都是干啥的?不就是为了找百妖谱!你在桃都称霸一方,人界呢?人生地不熟,怎么找?搭上司家就不同了,他们若肯帮忙,你成功的概率至少多一倍吧?司府解是非,说不好能解你这个大是非哪!”

“咦……你今天总算说了句人话!”

“你以为我乐意提醒你?还不是怕被你连累!百妖谱找不回来,那个人拿你算账不说,你以为我能平安无事?说不定就把我煮成蛇羹了!谁不知我与你关系亲近!唉,还不如不认识你呢。”

“呵呵,你跟我关系亲近还不是为了吃小和尚!呸!”

后头的人都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只看见这两个家伙鬼鬼祟祟蹲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吱吱吱,时不时你拍我脑袋一下,我给你一拳,天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片刻,桃夭起身,一本正经走回到司狂澜面前:“问!”

“来者何人?”司狂澜打量着他的小杂役。

桃夭吸了口气,微笑:“本名桃夭,自桃都而来,行医,治妖不治人。”

○ 3 ○

房间里静默了好一阵子。

司静渊跟苗管家面面相觑,显然在他们有限的人生里,从没有出现过“桃都”这个词语。

“桃都?”司狂澜挑眉,“普天之下皆未听过这样一处地方。”

“若这地方并不在‘普天之下’呢?”桃夭清了清嗓子,“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听不听,信不信,随你们。”

司狂澜做了个请的手势,司静渊赶紧找个凳子坐好,心里还挺遗憾手边没一盘瓜子儿什么的。

“桃夭……”磨牙扯住她的袖子,面露忧色,“你真要说?”

“吃了人家的饭,给句实话也是应该。”桃夭弹了弹他的光头,“我有分寸。”

磨牙连念几声佛号,犹豫着松开了手。

“人界之上有神界,神界又分天界与昆仑两派,共守天地人间安稳,桃都与之三足鼎立,且独立三界之外,只管天下妖怪,不问他事。至于桃都在何方,说了你也找不到,反正不在你们知晓的任何一个地方。”桃夭又指着自己,“本人不才,妖怪们皆称一声桃都鬼医,人有百病,妖亦不能幸免,我干的,便是那妙手回春的差事。所以,以后对我客气点!”

“没了?”司狂澜看着她,眼中并无诧异之色。

“如此核心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桃夭白他一眼,“还想知道啥?能吃肉了吗?”

司静渊转了转眼珠,从凳子上站起来,围着桃夭转了好几个圈儿,难以置信道:“你果真是个大夫?”

“不像吗?”桃夭哼了一声。

“你是专给妖怪治病的大夫?”

“你若成了妖怪,我也治你。”

“好不得了呀!我就知道你不是凡品!”司静渊居然高兴得拍起手来,对司狂澜道,“澜澜,咱们这是捡到宝了吧?”

苗管家也连声感叹,直说不可思议。

司狂澜没作声,将桃夭与柳公子磨牙逐个扫视一遍后方道:“你们来自桃都,也是妖?”

桃夭看看柳公子,又看看磨牙,嬉皮笑脸地凑到司狂澜面前,突然做出个张牙舞爪的样子:“二少爷怕了呀?”

“你纵是最凶的妖,也无甚可怕。”司狂澜根本不屑躲开她。

桃夭讨个没趣,哼了一声:“知道司家的小阎王见多识广,胆量过人,你若跟那些没见识的凡夫俗子一般惊恐,那才是辱没家声。”

“与见识胆量无关。”司狂澜很难得对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连一块烤肉都抢不到的妖,我实在寻不到惧怕的理由。”

柳公子跟磨牙忍不住哧哧笑出来,仿佛自己跟她不是一伙的。

司狂澜这个人啊……长得那么好,嘴怎么就那么坏,明明跟个哑巴似的不爱说话,可每一开口都是钢针扎心,且你还找不到理由反驳……

所有人都以为桃夭又要爆发一次,柳公子甚至提醒苗管家注意保护好你家二少爷,桃夭有可能气到要剃光他的头发……谁知她偏没有,不但不生气,还一本正经地背起手,仰头对司狂澜道:“我们虽自桃都而来,但未必都是妖怪,你视我们为妖也可,人也可,但最要紧的是,对我们这般身份的人物,有劳你今后多一分尊重与仰视。得我们在你府中落脚,这天大的荣光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

“天大的荣光倒不值一提,天大的饭量我是承认的。”司狂澜微一俯身,凑到桃夭跟前,“天上地下,神仙妖魔,于我心中并无差别,我司家后人,不看门楣,只论是非。”

桃夭微微一怔,他语气平和,却有千钧之力,容不得你同他嬉皮笑脸。

他保持着这个距离,继续道:“故而我司府大门之内,杂役就是杂役,若想被供奉起来当神仙,出门不送。”

说罢,他嘴角一扬:“你给的答案,我姑且收下,若有半分隐瞒,那几位便另谋高就去吧。”

“是个狠人……”柳公子摸着下巴,“很难见到能把我们桃夭大人的气焰压下去的年轻人哪。”

“善哉善哉,我以为只有那个人可以。”磨牙脸上居然一片赞叹之色,“司家少爷可成大器也。”

幸好桃夭没听见,否则在烤架上的肉便要换个品种了。

她眼见着完全不给她面子完全不知道如果她愿意可以让他以不同样式死一百次的司狂澜转过身去,将烤肉的铜夹扔给司静渊:“剩下的生肉你们自己来,我还有事处理。”

然后,他眼里便再无任何人的存在,径直走出了偏厅。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桃夭才恍若大梦初醒,挠挠头,碰了碰柳公子:“刚刚我是不是吵架吵输了?”

“都没机会吵你就输了……”柳公子同情道,拍拍她的肩,小声道,“如此也好,他们连妖怪都不怕,咱们反落得自在。”

桃夭突然发出“啊”一声号叫,并狠狠往地上跺了好几脚,伶牙俐齿的自己居然不战而败,还输给一个“哑巴”,真是怄到连饭都不想吃。等等,他就这么走了,剩下的肉谁来烤?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孩子也该闹够了。”苗管家摇头,又对司静渊道,“不够吃的话厨房还有,你们自己玩儿吧,我还有一堆账目要核算。”

“苗管家!”桃夭突然叫住他,正经道,“你也不怕吗?若我们真是妖怪。”

苗管家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转身:“世间最可惧的并非妖怪。你是妖怪也好不是也罢,但凡你一日是司府的人,便横竖都是我老苗的桃丫头。”他顿了顿,忽然抬手摸摸桃夭的脑袋,笑,“放心,有好吃好玩的,都留给你。”

桃夭没作声,就觉得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有种奇妙的热量,那是她在自己过往的生命中几乎快要遗忘的温度……

“哟,好冷。”苗管家打开房门,寒风灌入,倒吸一口凉气,搓着手一溜小跑地消失了。苗管家这个人哪,总是有本事让人彻底忽略他其实是个很出众的男人,不论拳脚功夫还是智慧与心性,真正庸碌平凡的管家先生,怕是不能牵制司家两个活阎王。这个男人把自己收拾得太合宜了,让你与他的相处无论如何都是舒适的。

应该感谢他的,没有他当初的慧眼识珠,他们根本不会与司家有交集,而目前看来,人界之中应该也没有地方比司家更适合收留他们。如今把底细也说了大半,今后相处起来多半更有意思了。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吃有喝最高兴,桃夭此刻打定主意,只要她不想走,谁也别想把她撵出司府大门,就这么办!

不过,本以为少了司狂澜,这顿烤肉应该吃得很开心,可事实就完全相反。

烟熏火燎中,磨牙和滚滚早夺门而出,柳公子跟司静渊在烤炉前差点打起来。

“都说了不能在这时候放盐巴!”

“还管盐巴?让你刷油啊你聋了啊!你是大厨还是我是?”

“油多了会滴到火里,那么大的火你吃个屁的肉!”

“现在连个屁都没有了!”

桃夭坐在浓烟里,生无可恋地看着柳公子递给她的碟子。

“吃吧,我烤肉手艺也不差的。”

“你哪里来的自信告诉我这是肉不是炭?”

“只是外头稍微焦了一点……”

“那你吃,一块不许剩!”

“我今天吃素。”

“张嘴!”

“不要……”

“给我站住!”

两人围着火炉追打起来,只留下司静渊紧锁眉头,夹起一块焦到没眼看的鹿肉嘀咕:“澜澜不也这样烤的吗……”却没留神空中飞来一片漆黑的肉块,砸在了他脸上。

“往哪儿砸呢!!”

两个人的互殴变成了三个人的,清幽多年的偏厅,迎来了它自修建之日起最不成体统的一刻。

○ 4 ○

司府的梅林不过盛开一半,府内已是暗香浮动,撩人心魄。

难得今日阳光甚好,吃过午饭无所事事的桃夭斜躺在梅林中的长条石凳上闻花香晒太阳。梅林另一头,苗管家举了个浇花用的陶壶,细心浇灌眼前的一棵梅树。

桃夭半睁开眼睛,大声对那头道:“苗管家,前天才下过雨,你就不怕给它涝死吗?”

苗管家拎着陶壶走到她身旁,笑着拿手指弹了弹陶壶:“这可不是水,是我精心调配的花肥,这梅林里总有几棵长势不够,需要额外照应。”

桃夭坐起来,伸个懒腰:“您老人家对几棵树都这么细心呢。”

“草木也有情。梅林是当年老爷与夫人亲手种下,这里的梅树年纪可比两位少爷都大呢。”苗管家放下陶壶,与桃夭一边坐下,颇有感触地望向前方隐隐可见的屋舍,“他们还特意将那偏厅朝梅林这一方的窗户扩大,寒雪梅开之时,暖酒谈天,吟诗作画,真真一对神仙眷侣。”阳光花影落在他眼里,把遥远的记忆渲染得分外美好,“那偏厅的‘萼雪’二字,是老爷亲笔所题,取自‘醉里见明月,醒时梅满砄。人间佳色众,只歌萼间雪’。”

“哦……”这样的诗句是桃夭连听都没听过的,实在没法接,只打着呵欠道,“看来少爷的爹娘很喜欢梅花?!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牡丹花。”

苗管家好奇道:“牡丹花?为何?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桃花,哈哈。”

“牡丹花富贵呀!你看我要是跟人猜骰子比输赢,怎么也不能带一枝梅花吧,梅花梅花,没得花没得花呀!”桃夭一本正经道。

苗管家大笑:“你这丫头,哪来这么些歪门邪说!梅花,君子也,霜雪盛放,坚韧傲然,怎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这般模样。”

桃夭吐了吐舌头,摇头晃脑道:“反正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那更要教你与这些君子多培养感情。”苗管家半开玩笑道,“今后再派你一个差事,每日来梅林挑拣落地的花瓣,只拣那完好无缺的,仔细装在布囊里。”

“啊?”桃夭噘嘴,“苗管家,我今天没招惹你吧?”

“梅花瓣是二少爷每个冬季都要的东西,他得空时喜用梅花瓣酿一种叫‘如解意’的糖汁,清淡甘美,还有滋养清燥的功效。”苗管家笑看桃夭,“二少爷的差事,你也不做?”

“好喝吗?”桃夭舔舔嘴,旋即又想起什么,“可我记得之前冲霄塔外,我带孰湖进塔时,分明听到他对那位铃星大人说自己不喜甜食。”

“耳朵还真灵,连身后的闲聊也听得一清二楚。”苗管家笑道,“倒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不喜欢别人做的罢了,总得给铃星大人一分面子不是。你也知二少爷脾性,孤高得很,世间能被他看进眼中的物事,大至一个人,小至一份甜食,何其少。”

“也是,连烤肉都要做到‘一等的好’的家伙哪能瞧得上别人做的东西……”桃夭撇撇嘴,烤肉大会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如解意……听起来还不错的样子,但他定是舍不得给我喝的。”自那日之后,除了每天能在饭桌上碰个头,她跟司狂澜连照面都不打,就算偶尔在府中遇上了,也是他视而不见,她翻个白眼,各走各路。

“照二少爷的规矩,他每年都会送一瓶给收集花瓣的仆役,以示慰劳。”苗管家拍胸口保证,“今年你做了这差事,怎的也不会不给你。你知道二少爷是个讲规矩的人。”

桃夭转转眼珠,心头盘算着这生意倒是做得,实在好奇那什么“如解意”是个什么滋味,话说回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司狂澜做不好的?以及……还有什么事是司静渊搞不砸的……

前些天他又被他的澜澜关禁闭了,因为自作主张从不知道哪个媒婆手里拿了一摞姑娘们的小像与生辰八字回来,硬要他从里头选几个“合眼缘”的,气得司狂澜罚他在禁闭期里把他带回的所有生辰八字每张抄一万遍,派专人清点,不够数不给饭。结果又得劳她偷偷给这个不争气的白捡回来的“大哥”送鸡腿。在给司狂澜找老婆这件事上,司静渊真的是有执念……可惜当弟弟的永远不领情,这对长得并不相似的孪生兄弟,真是她来人界之后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人类了。能做到在知晓她底细后仍旧无动于衷,仍旧坚定地把她当杂役使唤的事,也就只能发生在司府的大门里了。

桃夭考虑片刻,点点头:“行,今年的花瓣交给我。”

话音刚落,风过花瓣落,其间还夹杂着他人的叫喊——

“拦住她!快快快!”

“怎的不见了?”

“明明往这边来的!”

循声望去,几个平日里负责应门的家丁慌慌忙忙朝梅林这边追来,素来井然有序的司府极少有这般混乱的时候。

苗管家快步迎上去,一见苗管家,家丁们仿佛见了救星,一窝蜂拥过来。

“何事如此惊慌?”苗管家沉着道。

“回苗管家……方才……方才有人急急敲门……”家丁之一气喘吁吁答道,“我开门……门口是个……是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她口口声声说要见咱家两位少爷……我问她可曾递交过名帖,她问名帖是啥……问她姓名她又不说……我们自是不能放她入内……谁知她竟跟我们动起了手,还趁乱跑进府内……我们追她而来……谁知却没了她踪迹……我们罪该万死……求苗管家责罚。”

所有家丁“扑通”一声跪下。

闻言,跟在苗管家身后的桃夭顿时来了精神,她来司府也有段时日,有胆量青天白日地擅闯清梦河司府的人,这可是头一个。在司府久了,多少也知道了这里的规矩,如同寻她桃夭治病得烧纸禀告一样,这江湖中人若有解不开的是非必须劳烦司家出手的,也得先遣人往司府递上名帖,上头不但要列明事主身份,还要一字不假将那“是非”之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待司家少爷审阅之后,同意出面的话,便在那名帖之上落下时间地点,事主只需按时赴约面见即可。若不屑出手,便将名帖原物奉还,往来规矩倒很简单,只是那寥寥数字的时间地点,带来的却是长达一生的麻烦与危险,甚至腥风血雨。“活阎王”这看似威风的名号,听起来比当起来容易很多。

桃夭还知道,司府在门禁上并没有下狠手,司府中的仆役本就不多,平日里放在前后门看顾的家丁也就那两三个。她曾好奇地问过苗管家,想这人界里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门禁森严,家丁守卫内外三层,司府就不怕有仇人潜入,就算仇人慑于司府威名不敢乱来,进了贼也不好吧。可苗管家却笑言担心这些还不如多担心担心怎样将二少爷的马匹养得更好,帝都之内,他们司家的名号,便是人不敢近贼不敢来的灵符了,何况以她对司狂澜的了解,纵然有不怕死的闯进来作乱,又有谁是他料理不了的?再说,无须重兵防守本也是司狂澜的意思,他生性不爱热闹,最见不得成堆的人在眼前来去,他的原话是——我若不点头,谁能在司家来去自如,且宽心。而事实也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司府许多年来都平安无事,无偷无抢,清净到没几个普通人敢靠近。

可惜这份“清净”在今天被打破了,打破它的还是个小姑娘?!

“都起来。”苗管家命令道。直到家丁们都起来,他才发现他们个个鼻青脸肿,看来不速之客的拳头还挺硬。这些家丁的本事虽远不及他跟两位少爷,但对付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如今却狼狈至此,苗管家不禁皱眉道,“是个小姑娘?”

家丁们忙点头。

“确定人是往这边来了?”

“确定,我们追到这里时还见她在西回廊上飞奔,您知道西回廊只通往梅林,我们离她并不远,谁知转眼间回廊上便没了她的踪迹,您没见着有人往梅林这边来?”

桃夭忍不住道:“我今天一中午都在梅林躺着,除了苗管家跟你们,再没瞧见其他人。”

家丁们面面相觑,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怎的会凭空消失?”

“莫不是来了个妖精?”

“这世上哪来的妖精!也许是江湖上会变戏法的妮子!”

“好了,都莫要乱猜了,或许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苗管家制止了他们的猜测,“你们再多喊些人来,在府中彻底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可放过。”

“是!”众人领命而去。

○ 5 ○

寒风又起,气温比方才更低了些许。

苗管家立于梅林前,四下环顾,却未见异常,不禁皱眉道:“他们几个的眼力素来不差,既这么说,人必是往这头来了……”

桃夭也摆出个登高望远的姿势,左右看了半晌,所见之处无半个人影,不禁埋怨:“要我说呀,人家皇宫大,可人也多呀,进个苍蝇也能立马拍死。你们司府也大,人却小猫两三只,真要闯进个不怕死的,你们光抓人便如大海捞针,我瞧着都累。”

“你这丫头,不说帮忙,还讲这等闲话。”苗管家瞪她一眼,“来者既是个小姑娘,想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许是仰慕少爷的哪家小姐犯了痴,弄出这等闹剧。”

“不以貌取人不是你们江湖老油条们最常告诫他人的一条么。”桃夭跳到他面前,指着自己,“可别看不起小姑娘哟。”

苗管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好几下才道:“你不过是看起来像个‘小姑娘’,是吧?”

“苗管家,我一直以为你是不会随便说人家是老妖怪的好人。”

“我没说你是老妖怪啊。”

“你心里已经这么想了!!”

“我没有,不过是照你之前所交代的身家底细推测了一番。”

“推测跟想有啥区别?”

桃夭气哼哼地走开,对着一棵梅树说:“你看,你们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不曾被人骂过老妖怪,对吧?”一边说还一边气鼓鼓地拿脚在地上乱划。

“好好,我们司府的桃丫头永远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苗管家哭笑不得,又将四周探看一番,确实没有闯入者的踪迹,又对桃夭嘱咐道,“我去别处看看,你也回去找上柳公子跟磨牙一起巡视,莫再耍小孩脾气。”

“等一下。”桃夭叫住他,仍是气鼓鼓的样子,“你们的梅林里只种梅树吗?”

苗管家愣了愣,心说这丫头今天怕是吃坏了肚子,怎的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既是梅林,自然只种梅树,不然何以称之为梅林。”他耐心回答。

“不见得吧。”桃夭朝身旁的梅树努努嘴,视线落到树根处,“那这是啥?”

苗管家顺着她的目光瞧去,那枝条拳曲的梅树下,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株矮矮的小树,不足二尺,纤细稀疏的树枝上只顶着零星几片暗红色的叶子,从叶片形状来看,似是一棵枫树。苗管家虽对花草树木了解不多,但也知世间常见的枫树大多笔直高大,离地数丈树冠横开几十尺的亦不罕见,而如此矮小不起眼、稍不留神便从视线里漏掉的品种,确实从未见过。

他走近细瞧,满脸疑惑:“是谁如此恶作剧,在梅林之中种枫树?”他又思索一番,不太肯定地自言自语,“方才来梅林时未见有此物啊……敢坏司家规矩,在老爷夫人留下的梅林里胡来?”

“啊?不是你们自己种的呀?”桃夭瞪大眼睛,“那就怪了,难不成还能自己从土里冒出来?”

苗管家摇头:“不可能是司府里的人干的,这梅林等同于老爷与夫人的遗物,意义非同小可,这么些年众人皆悉心照顾,谁敢在此地乱种东西。”

“哦……”桃夭蹲下来,双手撑在下巴上,盯着这棵来历不明的家伙,一本正经道,“也是,就算你们要种,也不会种一棵这么丑的枫树。”说着她伸出手指去戳了戳那小枫树的叶片,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不光丑,还脱发……就剩这么两三片叶子。”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桃夭有本事把一棵树都气到跳脚吧——如果这棵树听得懂的话。

而今天司府里头最大的奇闻,是这棵树不但听懂了,还还嘴了。

“你才丑!你最丑!”

细脆的声音饱含怒意炸开在桃夭身边,可前后左右并不见说话的人。

在场的若非见多识广胆大心细的苗管家,怕是立刻就要吓死过去。

他只是紧皱起眉头,连退一步都没有,只看了看桃夭:“你被骂了?”

“是啊,胆子可真大。”桃夭做出生气的样子,还作势要揪掉那枫树的叶子,“反正也快秃顶了,索性帮你一把。”

“住手!”

地上的枫树呼一下消失在一团旋风般的白雾里,眼见着要逃,却始终只能在梅树下横冲直撞,脱不得身。

“桃丫头……”苗管家盯着地面上之前被桃夭用脚划出来的痕迹,“方才你并非在发脾气吧?”

“我有那么小气吗?”桃夭翻了个白眼,抬起一只脚笑,“这些小东西顽皮得很,得不动声色地将它们关起来才好。”

苗管家眼中浮出几分赞叹之色:“随便几脚便能捉住这样的玩意儿,桃丫头你果真是我们司府捡到的宝。”

“与其口头称赞,不如多给我买些好吃好玩的。”桃夭盯着那团想跑跑不了的白气,看热闹般道,“继续跑,我看你还有多少力气。”

恐怕它是真没多少力气了,来回折腾了没多久,速度越来越慢,最终白雾渐散,只有个身量娇小的姑娘跪地不起,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撑住地,脸色煞白。

苗管家定定神,对桃夭道:“想来是她没错了,能将我们司府家丁打得鼻青脸肿的,不可能是寻常的‘小姑娘’。”他顿了顿,“她……是妖怪?”

桃夭点头,又瞟他一眼:“您老完全不害怕?”

“多年来随两位少爷走南闯北,奇闻轶事并不少见。”苗管家诚实得很,“我只是好奇她的目的。”

“你……你是何人?”大约是缓过气来,那姑娘勉强爬起来指着桃夭,“速速将我放出,否则必不饶你。”

桃夭这才看清了来者全貌,瘦得一口气就能吹走,比她还要矮半个头,深目高鼻小口,面目轮廓倒还看得过去,只是皮肤像成天于烈日下劳作的村妇,又黑又粗糙,以世人素以“肤白胜雪”来形容美人的习惯,这丫头怕是此生与美人无缘;加上那一身土褐色的粗布衣裳,衬得她更加灰头土脸,仿佛在地下埋了三千年刚被人挖出来。

“我是谁?!”桃夭故意抬手挠鼻子,腕上金铃闪闪发亮。

这姑娘怒气不减:“我不知你是谁!我千辛万苦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见你!”

桃夭耷拉下眼皮,指着自己:“你真不知我是谁?”

“我为何要知道你是谁?”姑娘抬手狠狠砸向围困她的无形屏障,可无论花上多大力气都无法突破,“放我出去!我要见司家少爷!”

幸好司静渊不在,不然一定会揪着她问为啥不认识你呀你不是说你在妖怪里十分出名吗你不是在吹牛吧,云云。

桃夭掩住嘴巴,小声对苗管家道:“太年轻了,没见过世面。”

“好的,知道。”苗管家心照不宣,绝不多问一句。

也不算是为了面子的谎话,天下妖怪千千万,有年纪的没年纪的,善良的凶恶的,聪明的缺心眼的,确实不是每个都认识她,但完全连听都没听说过金铃过处片甲不留的桃夭大夫的,数量也不会太多,没吃过猪肉也得见过猪跑不是,好歹都是归桃都管辖的家伙,有眼不识泰山的,要么是太年轻,要么是生活环境狭小闭塞不知外头世界多精彩的,她猜这笨丫头大概是两者都占齐了。

“口口声声要寻司家少爷……”桃夭碰了碰苗管家,坏笑,“该不是看上他们来抢亲的吧?你方才不也说许是哪家小姐对你家少爷起了痴心吗?可见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吧?”

“什么时候了,你还调皮胡说!”苗管家无奈叹气,“以前纵有姑娘倾心少爷,也是人,不是妖啊。”

“你们俩胡说八道什么!”那姑娘砸“墙”砸得累了,暂停歇息,耳朵却没闲着,愤愤然盯着他们,“谁抢亲?谁倾心?你们这儿到底是不是号称‘阎王断生死,司府解是非’的清梦河司府?”

桃夭苗管家面面相觑,双双点头:“是啊。”

“那为何不许我进门?”她气得鼻尖都皱起来,“还要用妖术将我困在此处!”

“你一个妖怪,对妖术有什么偏见吗?”桃夭简直要笑掉大牙,“不过我那可是独门独派的封妖绝技,你八辈子都学不来的本事。”

“你教我我也不学!”姑娘嘴巴硬得很,处在劣势依然毫不低头,“我要见司家少爷!我有事相求!”

苗管家不禁头痛道:“这个……姑娘啊,咱们这儿是要讲规矩的,你若有是非要我们出面解决,得先递上名帖,写明你的出身来历与是非的来龙去脉,我家少爷看过之后才能决定见你不见。”

姑娘愣了愣,面上的愤怒被焦急取而代之:“没人同我讲过啊,而且我也不识字,不会写什么名帖。”说着说着便红了眼圈,越发自责起来:“怪我……都怪我没打听清楚,我以为见到司家少爷亲口告诉他就行了……可我出来这么久了,若是见不到该怎么办?”

虽然少了几分美人难过时的楚楚可怜,但这般瘦小的,本尊都快秃了头的小妖怪,在寒风中孤立无援的样子,看了让人也怪不忍心的。

“这如何是好……”苗管家看了看桃夭,“按规矩是要打二十大板撵出去的。”

桃夭眼珠一转,小声道:“要不破个例?”

“这……你确定她只是个无甚害处的小妖怪?”

“害处还是有的,那几个家丁不就被打了么……”

“正经点!!”

“正经点说,若她有大本事,早就把你家少爷抱走了,还需像个傻子一样戳在这里跟你我发脾气?”

“也是……”

○ 6 ○

司狂澜放下手中的名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沈枫?”

摊开的名帖上墨迹未干,只得歪歪扭扭四个字——沈枫,妖也。

司家的规矩之一,名帖必由事主亲自书写。

“没念过书?”司狂澜看了苗管家一眼。

苗管家忙道:“据事主自己说,不识字。”

桃夭赶紧凑上来,仿佛受了天大的罪:“二少爷,你是不知道我手把手教她写这四个字,花了两个时辰啊!没见过悟性这么差的。”

“悟性差倒未必,先生太差倒是铁一般的事实。”司狂澜淡淡道,又问苗管家,“梅林可还安好?”

桃夭的笑脸僵在那儿,邀功变成破功,司狂澜刻薄她的本事永远天下第一。

苗管家忍住笑:“梅林一切安好,亏得桃丫头及时识破那小妖的障眼法,并施术制服,才未造成任何损失。”

还是苗管家好,司府里唯一的温暖,桃夭向他投去感动的一瞥。

“让她进来吧。”司狂澜看了看门外。

这么爽快?来见司狂澜之前,桃夭还跟苗管家商量过等下一定要把那笨蛋妖怪描述到旷古绝今的凄惨,才有打动司狂澜的可能。

桃夭赶紧跑出去,把那在门外忐忑已久的妖怪领进厅堂。

司狂澜只看了她一眼,笑笑:“名帖上只有姓名出身,是非呢?”

“快说吧,二少爷问你哪。”见妖怪傻站着,苗管家赶紧提醒。

自称沈枫的她,将司狂澜来回打量了好几次,不太相信地问:“你真是司家少爷?”

“不像?”司狂澜拾起他永远都看不厌的兵书,似笑非笑。

“我以为能被称为活阎王的人,必是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沈枫直言,“可你看起来连强壮都说不上。”

桃夭真是替这个笨妖怪捏了一把汗,你说正事啊,你可知眼前这男人心眼儿有多小么,还敢直说他“不够强壮”……

司狂澜的视线在书页上移动:“我以为能被称为妖怪的存在,必能腾云驾雾穿山劈海,想不到却被我家一个喂马的杂役降伏了。”

看吧看吧,立刻反击了是不是!这位少爷真是半分不肯让人。

“是我技不如人,她虽是杂役,但人很好。”她压根听不出这是对她的反唇相讥,每个字都说得极认真,“我自沐州回龙村而来,村人皆靠一条锦鳞河过活,可恨去年大旱一场,锦鳞河水近乎枯竭,我欲将附近白雀河水引入,谁知那白雀河中的妖物非但不许我引水,还放言要让锦鳞河枯竭得更快。我与他理论,他不听,我与他动手,反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所以我来找你们。”

就知道这种等级的小妖怪所困扰的“是非”,不可能是什么天地变色的大事,只是她也太没用了,打不过她桃夭不丢人,连一条小河里的不知名的妖怪也斗不过,就委实丢人了。

但换个角度来看,愿意为村民的生计奔波费心的妖怪,不应该被唾弃。

“沈枫姑娘,你回去吧。”司狂澜放下兵书,将名帖合上交给苗管家。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苗管家端着名帖,有些不忍心交给沈枫。

“你不肯帮我?”这回沈枫倒是聪明了,也急了,“我只是希望你们帮我制服白雀河那只妖怪,不论是跟他讲道理还是打到他肯讲道理,我只有这一个目的。其余的事不需旁人帮手,我自己都能做到。这点小事莫非你都不肯出手?”

桃夭也想知道司狂澜拒绝的理由,她以为他会点头,又不是多麻烦的请求。莫非这家伙内心里还是对妖怪有忌讳,不想过多沾染?

“沐州已开始落雪了吧?”司狂澜仿佛自言自语。

沈枫点点头。

“那里太冷了,冬季还是要留在暖和的地方。”司狂澜又饮一口茶,“且近期我不得闲,打算写一本如何烹制烤肉的书,抱歉帮不了你。”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理由!!

可桃夭明白,不论拒绝的理由多么荒谬,只要司狂澜摇头,便没有人能让他点头。

“苗管家,送客吧。”他略略打了个呵欠,视线再不肯离开他的兵书。

“可是……再没有谁能帮我了!”沈枫突然跪下来,“我若不能打败那妖怪,锦鳞河水不久后便会彻底枯竭,会死人的!”

“开凿河道,引水灌溉,乃当地官府分内之事,我以为你还是尽快返回另想他法吧。”司狂澜不为所动,根本不肯多看她半眼。

“司少爷!”

她想冲上去,却被苗管家一个箭步隔在司狂澜的身外。

“沈姑娘,回吧。”苗管家将名帖放到她手里,“我家少爷决定的事,没法改。”

见状,桃夭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苗管家说得没错,我们家少爷就是头驴,倔呀。且你不是答应我,只要见到少爷,无论他愿不愿出手,你接受任何结果,不吵不闹。”

“我……可他……”沈枫急红了脸,想找司狂澜说理,又得顾念着桃夭的提醒,一时间左右为难,进退不得。

“走吧,我送你出去。”桃夭扯着她朝门口去,“吵闹是最无用的,纵然你吊死在他面前,他也顶多是喊人埋了你罢了。”

司狂澜一字不差都听到,嘴角微扬,没作声。

苗管家跟出来,倒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小心翼翼跟沈枫说:“你且不要着急,凡事皆有解决之法。天色也晚了,要不你在府中歇一夜再走?”

沈枫紧抿着嘴唇,委屈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行了,把她交给我吧,杂役不就是料理这些小事儿么。”桃夭朝苗管家扮了个鬼脸,旋即自门廊里探出头去,抬首望了望已见暮色的天空,突然狡黠一笑,问,“苗管家,你说今天会下雨吗?”

“啊?”苗管家看看天,“今日晴朗,怕是很难。”

苗管家说错了,今天真的下雨了,大暴雨。

且最奇特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只下在司府。

府内众人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纷纷拿着一切可以接水的东西,摆满屋舍里漏雨的地方,再忙不迭将屋内地面的积水用扫帚扫出去。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那个白天硬闯进府中的小姑娘,倔强地站在司狂澜所在的饭厅外,一言不发地站着,这么大的雨水都不能冲刷她脸上的固执与委屈。

被临时从漏雨严重的小黑屋里放出来的司静渊,从桃夭添油加醋的描述里知悉下午发生的一切后,已经唠叨了司狂澜快一个时辰,还说二少爷不去大少爷可以去呀,小事一桩何必为难人家小姑娘,就算是个妖怪,也是小姑娘不是。

柳公子也忍不住嘀咕要不是司狂澜不近人情,他晒在厨房后院的菜干也不至于被淋成菜糊糊,心痛。

沈枫也放出话来,若司家少爷不肯施以援手,这场雨永不停止。

所有的指责与嘀咕都不在司狂澜在意的范围,他似乎也不在意这场雨再继续下去司府必成汪洋大海,只管举着筷子,自顾自地用晚饭,偶尔开一下口,也是抨击柳公子的哪道菜无比失败而已。

桃夭今晚也十分规矩,吃饭喝汤,逗弄滚滚,只字不提孤立雨中的沈枫,偶尔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偷偷地笑出来。

身边的磨牙忧心忡忡地看看她,又看看外头的瓢泼大雨,好几次试图跟她说些什么,都被桃夭用各种素菜塞住了嘴巴。

司狂澜放下碗筷,擦擦嘴,这才转头看定桃夭:“你教唆的?”

“我哪敢。”桃夭连忙否认,旋即笑道,“不过是同她聊了聊她的出身罢了。”

“何物?”司狂澜笑问。

桃夭望向窗外那个孤单的身影,眼中若有所思,片刻后方开口:“百……不是,古籍曰,枫树上年岁者,得天地造化,其下必有枫生,皆人形,分男女,成形七年后可行走,见人则化矮树,称枫生木,取之投火,可祈雨。”

磨牙无端端叹了口气。

“枫生?”司狂澜想了想,“倒不曾听闻。你既说取之投火可祈雨,可窗外那位明明好端端地站着,还拿我司府安危威胁我。”

桃夭起身走到窗前,外头的沈枫仍不动如石像,唯眼中有光,说不清是焦躁还是期待。

“就枫生这种妖怪来说,她年岁已经很大了,这样一场雨,何需烧了自己。”她背对众人,“不过,越长得像人,死期越近。”

所有人,包括司狂澜都微微皱了眉头。

雨声越发响亮,天地间仿佛只得这一个声音,屋檐之下,雨水结成帘,将孤注一掷的妖怪与一群同她毫无瓜葛的人,鲜明地隔离开来。 fagLL9pJA7Y5yoFCNaI5s8hqiRyqOcbVqy8QOG+MfEMQSnL5Untu6EHEENJ2/V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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