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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迹”和“所以迹”
——为冯友兰先生一百一十年冥寿作

人寿绝少超过百年,而思想却可以活过百年千年,一直活下去。一九九〇年,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去世。头几年,信箱里仍常有他的信件。我看到时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是混淆了阴阳界。我拆阅,小心地收好,偶然也回复。后来,信渐渐少了,他的著作的传播却从未停止。前两个月又收到寄给冯先生的信。信是一位在北大就读的台湾学生写的。他说:“冯大师,虽然我知道这是一封您收不到的信,但我还是想向您表达敬意。”“‘贞元六书’是改变我一辈子的书,过去我太注重人的动物性,忽略了人的人性,在您的书中我深刻地体会到人性的重要性。”几天后又有人说起读《中国哲学史新编》的体会,说那真是一部浩瀚如海的大文化史。

父亲已经去世了,只能从九天之上俯视我们,而他的书仍活在人间,与我们为伴。

“贞元六书”是冯先生于抗日战争中在一盏油灯下写出的六本书。这六本书构成了他完整的哲学体系。《新世训》有序云:“事变以来,已写三书。曰《新理学》,讲纯粹哲学。曰《新事论》,谈文化社会问题。曰《新世训》,论生活方法,即此是也。书虽三分,义则一贯。”

《新原人》序云:“此书虽写在《新事论》《新世训》之后,但实为继《新理学》之作。”书中提出了人生境界说,要人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新知言》序云:“前发表一文《论新理学在哲学中底地位及其方法》,后加扩充修正,成为二书,一为《新原道》,一即此书。《新原道》述中国哲学之主流,以见新理学在中国哲学中之地位。此书论新理学之方法,由其方法,亦可见新理学在现代世界哲学中之地位。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新理学继开之迹,于兹显矣。”序虽简短,六书各自的地位、彼此的关系,都说得很是明白。

冯先生说,他的哲学是最哲学的哲学,于实际无所肯定。去年,一位老哲学工作者茅冥家先生,写了一本书叫《还原冯友兰》,他的意思就是冯友兰被扭曲了,现在来还原他。这个书写得很内行。他说《新原道》讲形上学的历史,在中国没有一本书讲形上学的历史。如果黑格尔读到这本书,就不会说中国没有哲学了。这是茅冥家先生的意见。我想,做学问就像冯先生在《新原道》序言中说的:“学问之道,各崇所见,当仁不让。”我觉得这个话非常好。当仁不让,这样才能百家争鸣。当然这也要有它的环境。

一九二六年,冯先生在燕京大学任教,教授中国哲学史,就开始酝酿写一部中国哲学史。一九二八年到清华,从此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在那里他一直参与学校的领导工作,在教学和行政工作之余,写出了两卷本的《中国哲学史》,这是我国第一部完整的用现代方法写成的中国哲学史,对这个哲学史我也是越来越认识到它的价值。因为以前读书就是这样读过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些年读到一些文章,如任继愈先生有文章说,冯先生具有高度的概括能力,他用现代的治学方法,把我们中国的哲学史梳理得非常清楚,原来说不清楚的地方现在都说清楚了。例如把惠施哲学归结为合同异,把公孙龙哲学归结为离坚白。大家读起来以为本来就是这样的,其实这是我们前辈学者经过多少辛苦工作整理出来的。其他还有很多例子,例如把王弼的《老子注》和郭象的《庄子注》从《老子》《庄子》的附庸地位中独立出来。美国学者欧迪安特别推崇冯先生关于郭象的文章,把它译成英文。一九九五年我在美国,她用特快专递把译稿寄给我,表示对冯先生的崇敬。

关于冯先生对中国哲学史的贡献,陈来教授有一篇文章,说明了哪些地方是冯先生第一次提出来的,说得很详细。冯先生的这些新见发前人之所未发,也是后人不能改变的事实。

一九四六到一九四七年,冯先生在美国宾州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一面和卜德教授一起翻译两卷本的《中国哲学史》。冯先生用英文授课,这个讲稿就是后来的《中国哲学简史》。有人误认《简史》为《中国哲学史》两卷本的缩写本,这是完全错误的。它不是两卷本《中国哲学史》的缩写本,而是一本全新的书。如果只是缩写,内容就只限于两卷本原有的,但这书有冯先生新的研究心得,是在一个新的高度上写出的。它用不长的篇幅把很长的中国哲学史说得极为明白而且有趣,真是一本出神入化的书,我每读都如醍醐灌顶,心神宁静。去年有赵复三先生的新译本,译文准确流畅,也是难得的。

我们迎来了改革开放,冯先生得以用全身心写作《中国哲学史新编》。他用尽了生命写出了这部书,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诗来形容实不为过。这部哲学史有它自己的特点,也提出了新的看法。

《新编》自序中说,这部书的特点“除了说明哲学家的哲学体系外,也讲了一些他所处的政治社会环境。这样做可能失于芜杂。但如果做得比较好,这部《新编》也可能成为一部以哲学史为中心而又对于中国文化有所阐述的历史”。我想他是做到了。

《新编》提出了许多新看法。如对佛教的发展过程,提出“格义”“教门”“宗门”三个阶段;最后更提出了“仇必和而解”的论断,指出人类社会应该走上和谐、理解的道理。

父亲曾自撰茔联:“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这是他对自己工作的总结,也是他的“迹”。现在要问一问“所以迹”,怎么会有这些“迹”。

有人问我,冯先生一九四八年在美国,为什么回国?我对这个问题很惊讶,他不可能不回国,这里是他的父母之邦,是和他的血肉联结在一起的。政权是可以更换的,父母之邦不能更换。中国文化是他的氧气,他离不开这古老的土地,这种感情不是一个“爱国主义”所能包括的。当然他并没有预测到以后会经历这样坎坷的生活。这也不是冯友兰一个人的经历,他可以说是一个代表人物。

他在《新世训》序中说:“贞元者,纪时也。当我国家复兴之际,所谓贞下起元之时也。我国家民族方建震古烁今之大业,譬之筑室,此三书者,或能为其壁间之一砖一石欤?是所望也。”

《新原人》也有序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在这样的情况下,哲学工作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学焉”。

全部“贞元六书”充满着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祖国昌盛、民族复兴的热切期望。对祖国的热爱,是他回国的原因,也是他去留学的原因,也是他全部学术工作的根本动力。抗战胜利西南联大结束,冯先生写了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以纪念这一段历史。有文云:“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我们是数千年文明古国,到现在还是生机勃勃,有着新的使命。新命就是现代化,要建设我们自己的现代化国家。旧邦新命,这是冯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杨振宁先生说,他第一次读到“旧邦新命”这四个字时,感到极大的震撼。他还对清华中文系的同学说,应该把纪念碑文背下来。冯先生把这个意思写了另一副对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这副对联悬于他书房的东墙,人谓“东铭”,与张载的“西铭”并列。下联的意思是他追求人生的最高境界(极高明),但又不离乎人伦日用(道中庸),这种境界就是即世间而出世间;上联的意思是他要把我们古老文化的营养汲取出来,来建设我们的现代化国家。这就是他的“所以迹”。

一副茔联,一副对联,一共二十四个字,概括了他的一生。

这二十四个字包含的内容是那样丰富,充满了智慧的光辉,在流逝的时间里时明时暗,却从未断绝,也不会断绝。

2005年7月22日 Lp9xxm8JCX5dddmRMs21gE5yp7slF9KH3iDm4dvYib8ajlCU2FJuYOf4Ex8Z+l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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